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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过年(土地征文·散文)


作者:平淡是真 探花,13357.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54发表时间:2014-02-04 09:54:10

【流年】过年(土地征文·散文) 年三十,北方的某村庄,从天还没有亮开始,村边就接连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一冬无雪的田野里,藏在漆黑中被炸响的鞭炮照亮的干枯的树杈上,点缀着几个高低不平的喜鹊的窝,干枯的草被风吹动,被白色的鞭炮的尸体覆盖,一行一行身着黑衣的人们,对着先辈的墓碑叩首,叨念,然后沉默回家,开始准备过年。
   村边一处土坯房的南房,已然腐朽的木质的窗户和门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风肆无忌惮地灌进去,房间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人,只是一个堆着杂物的空房间。这座房子的主人叫王大仁,他有七个弟弟,二弟弟入赘到别家,最小的弟弟刚刚出生就送了人,随着人家的姓。王大仁刚刚和弟弟们一起去上坟祭祖,燃放了比别人家多一倍的鞭炮来告诉大家他家的好日子。回来之后,弟弟们说好要中午来他家吃大锅菜,因为他们守寡的母亲轮流住在他们兄弟几人的家,一年十二个月,六个儿子,一家两个月。
   王大仁回到家之后,大仁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叫儿子和儿媳还有孙子起床吃饭,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过年好不容易回来,他们都舍不得让他们干活。看到饭桌上的饭菜,大仁拿了一个馒头,拨了半碗菜,出了门,看到狗黑子还没有喂,就把馒头掰下来一半,扔给了黑子,扔之前还不忘在菜碗里沾了沾,过年了,也让狗吃点好吃的。
   他缓步走到南房前,用脚踢开破损的房门,原本就忽闪忽闪的房门摇摇欲坠,王大仁嘴里骂骂咧咧的,连声抱怨说晦气。进了屋,他把馒头丢到菜碗里,“啪”地一声扔到一个又脏又乱的桌子上。然后,他回转身掩着鼻子疾步走出房间。他看都没有看躺在一张门板做的床上的老女人。
   这个老女人是他的母亲——桂香,十八年前他的父亲来福暴病身亡之后,他的母亲就成了抢手货,桂香非常勤快,吃苦耐劳,到谁家都可以帮谁家干活,免费的保姆谁不需要呢?可当两年前她突发脑供血不足,造成行动不便,到生活都难以自理之后,她就变成了大家眼里的累赘,六个儿子,谁都不要,推来推去的,桂香颤颤巍巍地拉扯着一个包袱来到大队部,还是大队部管事的召集六个儿子开了会,六个儿子才同意每家轮流抚养两个月。可抚养归抚养,桂香依然吃不饱穿不暖,真是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一个月前,她又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下彻底瘫痪了,正好轮到大儿子家,王大仁真是叫苦不迭,但也没有办法推出去。他找了一个废旧的门板,在臀部的位置挖了一个洞,洞下面放了一个便桶,桂香拉尿就不用管了。桂香住在透风露气的南房里,在数九寒冬,身上仅仅盖了一床很薄的被子,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设备,像地窖一样的冰冷。可桂香说不出话,也反抗不了。她只能任由王大仁摆布,给了饭就吃一口,没有饭就饿着。没有人帮她倒一口热水,也没有人帮她翻身,身下那一床薄薄的褥子已经被冷汗浸湿,变得板平,她瘫痪血液循环不畅的肢体依然感觉不到疼和麻木,她也不会知道,她裸露在床下的臀部四周,已经溃烂,血肉模糊。
   桂香房间里没有日历也没有表,但她通过村边响起的鞭炮声知道,这天是年三十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再熬过去这一天,她就变成守寡十九年了。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刚刚嫁到这个家徒四壁的家时,她和她的男人来福也是在这间南房里,度过了他们的新婚之夜。当时门窗被粉刷一新,那时还没有玻璃,是糊的草纸,一个小小的喜字,代表她的新婚,但未来的日子却倍加艰难。
   八个儿子的接连出生,没有带给这对夫妻喜悦,一张又一张的要吃饭的嘴巴,愁坏了他们。他们夜以继日地劳作,但依然填不满这些饥饿的嘴。最小的儿子在出生后,被饿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他们无奈送了人,就想着起码可以给他一个活路。剩下的七个孩子,勉强养活,但娶妻就变得难上加难。大儿子娶妻给了他正房,二儿子没办法入赘倒插门去了邻村。三、四、五儿子都光棍多年,六儿子打工骗了一个媳妇回来,七儿子用打工挣的钱盖了两间房,娶了一个腿部有残疾的媳妇。在看到七儿子娶妻之后,来福积劳成疾,睡梦中猝死。当时也是在这间南房,桂香想叫来福去耕地,却发现他已经手脚冰凉,气绝多时。
   桂香当时哭天抢地,细听,原来她并不是在哭她男人的死,而是在哭自己要承受两个人的苦。她说死了也是解脱呢,咋不带着她呢!
   来福死时,桂香刚刚过五十岁,但她不敢改嫁。她怕儿子们脸上没光彩,还怕儿子们会不管她。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比如此刻,桂香浑浊的眼神已经看不清菜碗和馒头,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身边经过,她仿佛闻到了馒头和菜的香气,但她的手已经全然没有知觉,昨天,前天的饭她都没有吃,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端那个饭碗,也没有力气去呼唤这个身影,仿佛如她刚刚分娩完大儿子之后。生大儿子的时候,她刚刚十八岁,十八岁的她虽然怀孕了,但依然没有任何的照顾,因为怀孕高高隆起的肚子,衬着胳膊和腿都细得像麻杆。来福也曾偷着给她烤个红薯,但她都舍不得吃,她总是省给男人。当瓜熟落地的时候,她没有力气生,肚子坠得疼,她拼尽全力抱着肚子,连声都不吭,仿佛吭声也是浪费她原本就很少的元气。在折磨了一个昼夜之后,她拼尽全力生下了大老鼠一样瘦小的儿子,她就是这样,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仿佛呼吸都很困难,她看到是一个儿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母凭子贵,养儿防老,这是根深蒂固的理念。但此刻她仿佛感觉到一种嘲讽,养儿防老,她养活了八个儿子,现在又能如何呢?
   正午的光顺着破损的窗户倾泻进来,照到桂香的身上。桂香看到正房的炊烟,她知道,这个时候,几个儿子都会在那里,今天是吃团圆饭的时候。二儿子入赘了就变成了人家的人,三儿子和四儿子五儿子依然打着光棍,六儿子七儿子也会带着媳妇过来,一年就吃大哥一顿饭,他们没准会头两天都不吃饭,就为了这顿饭可以多吃一点。可大仁媳妇可不会让他们得逞,她会非常吝啬地只做一点点,还不见一点荤腥,只有白菜豆腐,馒头一人一个,爱够不够。她内屋的小炉子上一定热着一个小锅,那里是给她儿子媳妇一家单另准备的红烧肉。可这些,别人谁都是想都不要想。
   除去送人的,入赘的,还有六个儿子,可六个儿子都空对了他们名字中的仁字,倒不是大奸大恶,但都自私自利,顽固不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但他们家依然固守贫穷,别人都说,因为他们都太算计了,反而聪明过头,永远富不起来,还有人说,因为他们对父母太苛刻,不孝顺,所以,他们遭了报应,永远富不起来。
   桂香卑微佝偻的身影是这个村庄一道不和谐的风景,每每她走过,身后都是一片叹息。桂香除了这些儿子,没有别人任何亲友,她仿佛孑身一人,永远都是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儿子不孝顺,都说隔辈亲,但孙子女也都深受父母的影响,都不敢亲近奶奶。在他们父母亲的嘴里,奶奶是好吃懒做百无一用的人,是这个家的累赘,是一个多余的人。
   午饭后,男人们打牌,女人们则在一起包饺子,这是半夜十二点起五经要吃的饺子,吃了这一顿饺子,就等于长了一岁,过了一年。而起五经的时候,要给长辈拜年,记得来福还在的时候,也曾有过几次一家和睦说着吉利话的拜年的场景,但更多的是一家人在夜半凑在一起,大家皆沉默不语,在一盏并不亮的灯光下,仿佛鬼影晃动,全然没有一点过年的氛围。
   桂香哆嗦着手指,她操劳一辈子的手指,此刻不听使唤地叩击着床板,这是她可以发出的最大的声响,但除了那堆烂被褥里藏着的那几只老鼠的吱吱声之外,她听不到一点点的回应。她仿佛又想起她的男人,在那个新婚的夜晚,她娇羞地将发育得并不丰满的身子展露在来福的面前,来福的脸在烛光下,瞬时变成紫红色,然后猛地将她按倒,他浓重的喘息声,伴着她细细的呻吟声,现在回想,那是一个多么美的夜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用最原始的欲望的迸发来开始全新的生活,可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新生活会有如此多的磨难,他们的日子仿佛深坠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太阳一点点地西移,变成很短暂的暖暖的红色之后,就消失了,这一年最后一个夜晚来临了。街道上开始人声鼎沸,三十是年轻人互相走动的时候,你来我家,我去你家,家家都是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桂香听到她的小孙子在院子里玩鞭炮,他每放一个,就欢呼一声,桂香很想看看他有没有长高,长胖,她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了。她一直想着既然活得这么艰难,还不如早早离开,他们省心,自己也算解脱了。但她又非常想活下去,她还在期待自己可以好起来,她一定要走出这个家,即便乞讨也要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她不想只为别人而活。年轻时要照顾老人,照顾丈夫,丧夫之后要照顾儿孙,她一辈子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她还想为了自己活下去,那怕只有短短的几天也好。
   她想烧火做饭,做她爱吃的红薯玉米粥,蒸她爱吃的大馒头,炖一锅她爱吃的大烩菜,她想种一块属于自己的田,想着收成了一点,就会有很多儿子过来讨要,想种那种会开红色大碗花的植物,即便它不会结果子,也要种,她喜欢它的娇艳,她想呵护它,仿佛呵护曾经的自己一般。她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想与世无争,平淡生活。她还想闻到饭香时,有人会唤她的乳名:桂香,桂香,吃饭啦!吃饭啦!
   而此刻,她看到老鼠跳到破桌子上光明正大地吃早晨大仁给她端来的饭菜,她挪动自己的手臂,她仿佛看到了她所有的儿子,甚至还有那个出生不久就送人的八儿子,她仿佛恢复了健康,她底气十足地说:我要走了,你们要和和睦睦相亲相爱,要互相帮助,要团结,不要再争了,打了……她的声音洪亮如钟,这是她年轻时都未曾有过的,她一生卑微,从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教训子孙。她看到儿子们颔首静听,还看到儿子们纷纷垂泪。她的心中一暖,原来她的儿子们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而在她眼泪滑落的同时,眼前所有的人全部消失不见,依然还是那间冰冷的房子,依然还是漆黑的夜。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又一口气,再一口气……
   院子里再次响起了鞭炮声,这是起五经的惯例,放鞭炮,吃饺子,拜大年。大仁端着少半碗饺子来到南房,他趁着啪啪炸响的鞭炮的光,将饺子隔老远扔到破桌子上,在他出门关门时,顺着最后一枚鞭炮的炸响的光,他看到了脸色雪白,双眼圆睁、嘴巴大张开,手臂高高向上伸举的母亲,在他的目光注视中,母亲的手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到床板上,发出一声炸响。
   大仁砰地关上门,面不改色地回到房间,吃了饺子,接受了儿孙的拜年。然后他召集五个兄弟,在一片除旧迎新的鞭炮声中,他们在秘密谋划母亲的葬礼,如何可以让大家看到他们的孝道,如何让母亲风光下葬,如何……
   这打了一辈子的六兄弟第一次达成了共识,他们继续过年,等过了破五再对外公开母亲去世的消息,那个时候,大家都忙乎完过年,都有空过来帮忙,还可以看到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娘,那响彻天地的哭喊仿佛在诉说他们对母亲一生的孝道。
   而母亲此刻,依然双眼圆睁地看着这个世界,她冰冷的手边,卧着一只老鼠,老鼠用它滴流乱转的眼警惕地提防着,它用它的身体给了这位老人最后一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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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心情异常沉重,为文中桂香老人难过,为桂香老人不值,为桂香老人叫屈,为桂香老人喊冤,为这几个儿子感到羞耻!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可王大仁这几个儿子,在母亲桂香身子硬朗之时,争着要,因为母亲勤快,闲不住,在他们眼里,母亲是一个能干的保姆。当母亲年老生病做不动时,他们认为是他们的累赘,没人问,无人管,居然要村干部召集他们兄弟几个开会才勉强把桂香老人的养老问题用吃轮饭的形式安排了。然而,几个儿子很嫌弃,特别是大儿子王大仁,不孝不顺,心比蛇毒,竟置母亲不顾,让母亲活活饿死在老屋里。死时,只有老鼠作伴,给了老人最后一点温暖。老人终于解脱了,离开了虎狼之窝,去那边见她老伴去了。小说始终处于一种沉重的氛围里,开篇就把这种沉重氛围渲染得很到位,而且设计在大年三十这一晚,这是亲人团聚之时,却成了桂香命归黄泉之忌日。这一表达,彰显了主题。文字成功地塑造了王大仁这一个不肖子孙的丑恶形象。心理活动刻画深刻,把一个孤苦伶仃孤独无援的女老人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语言朴实简洁,缓缓叙述而来的情节,多次利用对比反衬、插叙,把一副不肖子孙忤逆自己亲生母亲的丑态、虚伪揭示出来,给人警醒。寓意深刻,颇有思想深度。佳作,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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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4-02-04 09:57:08
  平淡,过年真是你的黄金时段,是不是好吃的做多了,让你文思如潮涌,灵感井喷啊?
   羡慕你,羡慕嫉妒恨那!
回复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4-02-04 16:18:41
  谢谢山哥,按语中肯,读懂了我的初衷。
   嘿嘿,这段时间有了生活的境遇,灵感多一点而已。嘿嘿!
2 楼        文友:风逝        2014-02-04 10:48:58
  小说对比手法的巧妙运用有力地突出了主题。如生王大仁时桂香的无力与今天王大仁对母亲的无情。王大仁对自己儿子媳妇与对母亲的不同态度,对活着的母亲的厌恶与准备母亲死了后如何让母亲风光下葬,王大仁们年的团圆与他母亲的凄楚孤单……让人心生沉重的文字。真真以细腻的文笔渲染出年的氛围,把老人的凄惨晚景衬托到极致,更有那生动入微的细节描写,加之插叙老人曾经的经历,揭露了不肖子孙王大仁的不仁不义,虚伪丑陋。令人震惊,痛心!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回复2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4-02-04 16:19:34
  是,这篇小说主要就是用对比来书写,因为对比之下,触目惊心,让人心寒!
   对大家是警示也是暖心提示。
3 楼        文友:晓文        2014-02-04 19:27:43
  读罢,心里凉凉的,那个孤独的老人,在举国欢庆的日子离世,离开她万般眷恋的人间,和她的亲人。最可恨的是,老人死了还不能马上入土为安,那几个没有人性的儿子,还要用风光的葬礼掩人耳目,争得面子,简直难为人!真真的笔触越来越成熟,盛赞!
恰好你来,恰好我在。
回复3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4-02-04 22:18:57
  其实,写的时候心里也很沉重,不喜欢写这样的小说,但又期待这样的故事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4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4-02-05 11:08:34
  老母亲在大年夜死在冰凉的床板上,只有一只老鼠给了老人最后的一点暖,而几个没有人性的儿子想的却是如何掩盖他们的丑陋。一幕抨击自私人性的人间惨剧,读后感觉心情异样沉重。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5 楼        文友:1121672144        2014-02-10 09:11:51
  读罢,心里凉凉的,那个孤独的老人,在举国欢庆的日子离世,离开她万般眷恋的人间,和她的亲人。最可恨的是,老人死了还不能马上入土为安,那几个没有人性的儿子,还要用风光的葬礼掩人耳目,争得面子,简直难为人!真真的笔触越来越成熟,老母亲在大年夜死在冰凉的床板上,只有一只老鼠给了老人最后的一点暖,而几个没有人性的儿子想的却是如何掩盖他们的丑陋。一幕抨击自私人性的人间惨剧,读后感觉心情异样沉重。
回复5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4-02-10 12:39:05
  谢谢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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