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生死鸿沟(散文)
前几天,一位朋友偶然间对我说,你知道吗?张远祥死了,而且是自杀。听到自杀的消息,使人心惊,给人染上悲凉的情绪。乐生厌死,人之常情,怎么就自杀了呢?求活,是具有血肉之躯的个体生命的自然本能,哪怕是一只蚂蚁,一个昆虫,都在恋生怕死。对死亡的恐惧,曾经使多少人屈节辱命,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地消失在年富力华的一抹天际呢?
张远祥,我熟悉的一个名字,听说过许多有关他的故事,而不熟悉的人。很多人闻其名没见其人。张的名字,像人们吸烟吐出的烟雾,经常缭绕在餐桌间,出现在茶余饭后,或人们齐声嘲笑的勃勃兴致上。听说,他曾进入上一层常委会研究要提拔的对象,差一点担任一方要职。他的故事在小巷间穿来穿去,飘浮在这座小城的上空,躲闪在一个个闲谈者的脑海。这些衣冠楚楚的谈笑者,仿佛经常呆在他的身后,窥探他的秘密,以占领他的丑闻为荣耀,并随口说出与别人分享,如一个不懂钢琴的人伸手按在琴键上发出的错乱声响。有些人说他狂妄,有些人说他心地光明,有些人说他率真,有些人说他任性,有些人说他从不随波逐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的履历中,有许多特色的声腔,让人费解的毛病和粗糙的图像,曲解与谣言并存,使他挣扎在别人不理解的诽谤之中。他的生存方式,自作自受的风范,物化成一条另类的长廊。这样的长廊被世俗人们安置在激越、骚动、癫狂的小道上,当然,也有掌声和鼓励送走他一次次另类的神气。
这几年听说他发财了,名字更加响亮,一些人觉得不可思议,引起了更多更大的群起围啄,有惊讶的,有作为笑料说出的。远远地看着他,以为他很鲁莽,其实他清醒着;走近一点看,以为他活得很自由,却又怪诞着。他带着一张尖刻的嘴巴经常骂世人,以为他愤世嫉俗,可是,他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仇人。真正了解他的人说,他表面是那么的严苛,内心却又是多么的包容。
这样一个谈笑间毁誉其极的人,以什么样一种综合的生态弥漫在街市间,他的精神老宅里到底是什么一种境界呢?他的处世以什么作为对比的坐标,他为何扯断世俗的经纬而了却人生?对此,我有一点兴趣,没有马上听到他的死音就从耳畔移开。
本来不敢擅自闯入这个冷凄的话题,更没有资格敲响张远祥一生奋斗的心门。因为我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同事,更何况我们之间是如此的陌生。当我听到他才华横溢的同学,在悼词中说他一生光明正大的溢美之词时,得到更多人的首肯,我竟然做不到无动于衷,才用文字送他一程。
按理,这人死不是一件什么怪事,死是一个人一生中必然的归宿。来世间翻腾几下,有些人余音还未散尽,却被阴曹地府所裹卷,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的人们每天都有可能听到别人死的信息、升官的信息、发财的信息、倒台的信息。只有那些与自己有过交往的人的离去,才会让自己捂住胸口,产生一份深切的告别和惋惜。
张远祥的自杀,留下一些可供人们在闲暇之余探讨的后事和隐藏着的人生课题。他在遗书上,不分配财产,故意留下一场人生游戏,而且是一场让他看不到的人生游戏,有争夺、协调、法理、亲情的较量。比较潇洒地将一大堆人生忙忙颠颠的差事留给了亲人,留给了部下,留给了律师,留给穿梭于他家庭的人们。他自己却带着伤痕泪渍走了,带着长年孤独劳累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商量的灵魂走了,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出色走了,带着生成的傲骨走了。
我想不明白,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豁达?这般的见识,这般的情怀,何以这样慷慨。如果以俗世惯性目光去理解,仿佛不符合逻辑常规。以这种超拨寻常的稀有方式回归本真,是不是迷路了呢?谁都不敢说。人们只知道,在那远天之下,谁都回避不了,迟早都要去的地方。
生死的鸿沟,自古都是一道难解的命题。张远祥却轻松地交了试卷,超尘脱俗,无牵无挂。这肯定不是人们要弘扬的正能量,但也不能粗粗的打量,更不可凭直觉判断他的人格定位。有豪华的别墅,有昂贵的轿车,有蒸蒸日上的公司,有强大的舞台,名利双收。按理,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重复享受,直到地府排名排到他,点着他的名字非要他走,还要拒绝一番,让高明的医师挽留不住,才依依不舍地走。他究竟应该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别忙下结论。
自杀的他,50岁整点的时候进行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毕业于某大学中文系,都说他长得像鲁迅先生一样的身材和体貌,言辞锋利,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怪才,提笔记录的材料从不需要修改。鲁迅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人们说他是疯子,张远祥在这座小城里,也有一些信口开河的人说他是疯子。传说他几次申请到学校教书,未经许可,决策们不用担心他的知识,主要是生怕他教坏了孩子。是啊!有人调侃地说,张远祥掌握的知识可以当大学教师,就是不能当中学教师。
他在某局副局长的任上违法,调离原系统,接着又犯罪坐了两年的牢房。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写过不少的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不过,我没有阅读过。在他的追悼会上,他的同学在悼词中讲到他曾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跻身在作家和文化人之列。还说他捐款修建过几所小学,赞助多个困难家庭的子女进入大学的校门。
几年前,我唯一一次见过他,是在朋友女儿结婚的餐宴上,是他犯罪坐牢出来之后。那一次,他不拘一格的笑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他对着餐桌上的众人演说,人生像一场游戏。一天天看着孩子的长大,父母的年高,妻子胸部的萎缩,自己脸上的皱纹加大加粗,人活着就是这样一回事。
当天,餐桌上的人都比他年纪小,都在听他说话。我听他吐露的言辞,知道他思维敏捷,不拖泥带水,也不有意遮掩。随心所欲地说出人生中吸收营养的器官,点击隐晦、暧昧的部位,无意间流淌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
他是一个非常义气的人,经常有不同寻常的言论,做事不讲规则,这是导致他犯罪坐牢的原因。曾经关照过几个大学时候的同学,那些同学当上领导职务后,特别是他坐牢出来之后,给予他很大的帮助,办起了公司,使他在几年之内赚到了几千万元。
他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现已经上大学了,另有两个女人各生了一个女儿。可能是在酒后极度悲伤的情况下自杀的,遗书上没有将留下可观的财产进行分配。当手下的工作人员报110到来时,他的父母和小弟,以及妻子、两个同床共枕的女人都来了,遗书由公安机关保存,以便破案。
朋友对我说到张远祥自杀之时,律师们已经拿着万言书似的材料递交了法院,人人有理,户户有声,法院已经作出了他帐户上2800万元的强行裁决和房产的分配。他创办的公司由他正读重点大学的大儿子接管(所有权归他三个儿女,儿子一年之后,大学毕业),暂时委托他人打理公司事务和管理。
他的遗书像在写一篇散文,大体意思是这样的:人生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只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让心灵去旅行。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一次赌博。世事偶然叠加在一起,便产生了最终的结果,万事注重过程不管结果怎样,只要你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得到享受,那就已经完美了。死有什么可怕,死了还水天一色,死了还清静。死了,就不必征求任何另一双眼光的认同。
大凡文化人自杀,都会留下遗书,张远祥也不例外。蒋介石身边配备有两把犀利的刀,武刀戴笠,文刀陈布雷。陈布雷是一个清廉政客,请看他1948年11月13日自杀时留下的遗书:“许身于革命,许身于介(蒋介石)公,将近二十年,虽亦勤劬,试问曾有一件积极自效之举否?一无贡献,一无交代,思之愧愤,不可终日。‘百无一用是书生’,即我之谓也。狂郁忧思,不能自制,此决无一词可以自解者!抛妻撇子,负国负家,极天下之至不仁,而我乃踏之,我真忍人也。然我实不得已也。时事已进入非常时期,而自验身心,较之二十六年秋间,不知衰弱到多少倍。如此强忍下去,亦必有一日发忧郁狂而蹈此结局也。惟有一死而已。”
后人都说陈布雷的自杀是愚忠于蒋介石,在这里别去考究它。我们再看川端康成,日本文学界“泰斗级”人物,亚洲第二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人,1972年4月16日自杀身亡。川端康成在极度忧郁、矛盾中选择了“最高的艺术”——自杀。自杀的理由简单,这个世界太拥挤了。是的,理由就是这么的简单。
人生,命运,就像一场游戏。慢走的、小跑的、狂奔的,无论是哪一种形式,都是灼人的,都是残酷的。岁月无情,人生无情,每个人都是自己戏里的主角。这场游戏是喜剧还是悲剧,大多数在于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态度。仿佛只可意传,不可言表。
人生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初到人间的每一个,纯白如洗、淡漠如风、出污泥而不染,一副人之初性本善的形式。张远祥,我们可以猜测他,像一个倚楼长望的女子,期待着懂他惜他的人出现。彷徨痴守,低迷伤心,轻狂不羁,等呀等,等到的全是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心酸、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哀伤。终于,他不再等。那一颗跋涉千山万水、努力寻找梦想的心,太累了,累得连等待都勉强不了;那一颗骄傲极顶的心,难以再执著。趁着还有一点余下的精力,先储备一瓶药,等待死神激情的到来,服下它,投入一个一了百了的世界。
可以猜想他,人生中再没有赛场了,与其在人间孤独,不如回归大地在林泉之间潇洒,这种潇洒才能成就他极端意义的潇洒,那就是无须再与他人攀比,无须再违心修补自己。小小的角度,大大的世界,治疗了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早走晚走,都要走,不如及早赶路,异曲同工。
是啊!眼一睁是一个世界,眼一闭又是一个世界,这是张远祥孤芳自赏的境界,如水东流的灵魂。他越过了常规,翻越了拦绳,找到他最后的宾馆,长期安心居住。
陈布雷的自杀,使炽热打内战的国民党大员借得几分凉意。这种凉意浸入国民党一个个指挥打内战的大员,那就是非一日之寒的冷,在大员们的骨髓里成长,加剧了颤抖,漫延着锥心泣血般的悲哀。仿佛陈布雷的自杀,做足了国民党败落的文章。
川端康成的自杀,这是一个文学大师的极致觉悟,从大智走向更大的大智。这种对待生命的气韵历史上也有,可这种非常的物象并不很多,我们知道一个就少了一个。
张远祥的自杀,给予这座小城一种审美的问号,也提供一种久违的审美畏怯。人们还在谈论着他,还未全部领悟他上演的戏剧,他却架起了天上人间的渡桥。不得不使曾经评判他的人们,重新坐下,带着悲怆的记忆,不再全是责备的口气说笑,自愧地换一种思维方式去走近他,淡淡地惋惜着。
陈布雷走了,川端康成走了,史家笔墨回避不了他俩,书店里一排排有关他们的书为证。他们在世时,创造了别人难以企及的辉煌,他们的自杀,带给了人们深深的沉思。
张远祥,走了,这里的日报刊登了他的死讯。他的自杀,给予那些自诩有志向、有信仰、有追求的人,放下他们平时本来就不大的架子,轻轻的叹息,怎么以这种方式走了呢!
如果张远祥的死,能给予燥热的人们,贪婪的现实,留下心跳和紧张的呼吸,产生秘密的指令。那我们祝福他,走好!
生死鸿沟,看似遥远、深不可测,可却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人生在世,究竟应该怎样活,又该如何面对死亡,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
当留下,现实不再有他期许的价值,不若自主地选择离去。
作者是位视域开阔之人,以一双睿智之眼,洞悉了自杀事件背后的真实动机,并结合陈布雷、川端康成等历史人物,加以佐证。作者的欣赏之叹,大气又带点冷峻。有分量的好文。
问好洞天,读你的文,思考,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