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懒阳，与急切返程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车流熙攘，一位年轻人身着去除肩章领花的军服，短寸发使他精神奕奕，大步流星地从市区车站赶出，深吸一口气，不远处返乡的长途汽车正在“热情”地呼唤着他。
　　 他就是刘亦平，甫从某部士官复员回到家乡，十二年军旅生涯把他培养成为一名过硬心理素质的人，在部队里担任汽车班班长，练就一手非寻常人可比的修车、开车功夫。在那片距家数千里之遥的土地上，和平年代把青春无私奉献。故土难离，能回到家乡发展是他的愿望，得以照料渐渐老去的父母亲。
　　 家乡刘家庄经济并不富裕，村里人壮劳力多到外地打零工，是本县有名的农民工输出地，前十年里，县财政仅来自几家不具规模小型轻工企业，此批义务兵复转安置让县民政局发了愁，吃财政编制比登天还难，于是县民政局贴出了悬赏公告：主动放弃安置的前十名复转军人现金鼓励三万元。去年复转的军人还有人在家坐等消息，投关系找窗户，直今仍多数没有出路。
　　 刘亦平选择了回乡发展不参加民政部门安置工作，领到补贴资金共十二万元。创业的想法形成，没与家人商量，他已是接近而立之年的人，应该按自己的方式去闯一番天地。妻子宋丽娜留守在家，当时部队有规定不允许军人与当地女子婚恋，宋丽娜是同学林晓明把表妹牵线介绍给他，婚后生活聚少离多，孩子刘天赐今年已有四岁，看到他回到家里生疏的一改活蹦乱跳的天性歪着头瞪他。不知该怎样表达当前的感受，亏欠她母子太多了，本可以带家属的，不是他心肠硬，主要是考虑到部队紧张生活怕她们不适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家乡好。
　　 现在好了，“我回来了，阔别许久了亲爱的土地，我将用我勤劳的双手带来勃勃生机！”壮志激越。当他把党员关系转接手续递给村支书刘红旗时，刘支书仔细地端详这个有些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十年未曾晤面，又是看着他光着屁股长大，只见刘支书接过介绍信瞟了一眼，平静的面容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只是说这封党员关系介绍信有问题，村组织不能接收他。
　　 有问题？他拿在手里才发现名字写错了，当时急着办退伍手续，团部文书李学清匆忙中把他名字写成刘一平却没有察觉，在李学清写完随手装进了档案袋里，哪知还会出此纰漏。一字之差，刘支书安慰他说“要不再回部队里重开一次证明？”当务之急是让自己安顿下来，组织手续姑且放一放。
　　 与妻子宋丽娜仔细商讨后，决定从自己长处开始第一步，购货车跑运输，到市汽车商贸城认真研究各型号车的性价比，反复试车，直把推销人员急的说他磨蹭，不果断。刘亦平笑着说：“买车不是一句话，那可是真金白银，我全部身家啊，随随便便掏了钱，有了问题或者开回家又不中意了，你能随随便便退车吗？”
　　 相中东风天龙前四后八这款车，发动机为康明斯ISLe29030，标准载重为40吨，标价31万元，销售员说如果今天提车可以优惠到30万，刘亦平知道钱不就手，便打谎说有事，一会儿回过来。家里所有的钱凑在一起，离30万元还差上5万元，电话打遍了，亲威听说是借钱都说自家生活困难，列举一二恰当的理由来搪塞。还是亲戚关系呢？就这样办事的？刘亦平实在想不通此间的道理，人们只认钱只关心钱，冷漠了多少亲情。
　　 宋丽娜看他急火攻心郁闷的神情，也长吁短叹起来，“亦平，咱们结婚时我爸妈偷偷塞给我两块银元宝一再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那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二老舍不得变现，一直珍藏着，今天你拿去吧？我问过贩子差不多每块价值近四万元，而且一直在升值，救急吧！”刘亦平抓到了最后的一根稻草，惊喜地抱住面前这位最最亲爱的人儿，温存良久。
　　 金成典当行营业员微笑相迎，看到微带黑色的银元宝，说要验成色，在仪器前反复测试后老板说成色不足，两块最多出价六万元，老板一脸奸相，看着刘亦平像是迫切用钱的样子，极力地压低价格，流露出可收可不收的动作。是人都知道康熙款的银元宝是什么行情，换了几家更黑还不如金成出的高，无奈重回到这家店，又经过几番还价，最终以六万零一千元成交，老板笑嘻嘻地说以后再有类似的尽管送来，他保证以最合理的价格收购。
　　 不要和生意人交朋友，刘亦平以前常听别人这样下论断，他们眼里只有利益，闻到钱味就犹如饿狼凶狠无情，亲情道义搁置一旁。
　　 二
　　 钱东拼西凑后提车，交纳税费办理行驶证忙得屁踮屁踮，一会说这里需要盖章，一会儿那边缺少什么，自己这个老司机竟然在彻底踏进社会第一步时就晕头转向了，以前在部队里只管尽心开车就是，万事开头难，拨开乌云见太阳，为了美好的明天创业必须成功。
　　 村里前前后后的邻居街坊都听说刘亦平放着能进城喝茶看报纸的工作机会不要却执意回家来，而且开上了一辆崭新的运输车，这小子脑袋八成是进水了，众说纷纭，都在看着刘亦平的笑话。当在外地打工的像他这一辈的年轻人怀揣着一年的工资回家来时，他刚刚定下第一单生意，为附近一家隆兴钢厂运输清理废渣，他是有选择的去做，这样的活儿能长期做下去收入稳定又无需跑长途那样累人。随着全国大炼钢铁投资，隆兴钢铁是本县新招商的项目，据传闻资本金在30亿以上。
　　 刘姓在刘家庄是大户人家，占到全村四千人口的多数，可以说这家与那家向上追溯几辈就是至亲，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其他姓氏基本是外来人员，或是入赘刘家，故此在刘家庄没有话语权。刘红旗任村支书时满八年，八年内没有发展新人入党，唯一例外的就是刘红旗的儿子刘志鹏，全村目前共有五位党员，两位属于年纪届七旬老党员，基本不参与村内的组织活动，剩余那位便是村会计刘克俭，与刘红旗是叔伯弟兄。至此，刘家庄就成了刘红旗的一言堂，只要他们三个人拍板就能定下村里上上下下各种大事，这信息是刘亦平听一起跑货车的焦万有说的，紧跟着不久各村就要换届选举，刘志鹏当选的可能性为百分之百，人家胜券在握。
　　 怎么村支书也成了子承父业搞起了世袭？事实明摆着在眼前，没有人有资格能与刘志鹏竞争，刘红旗在任内不发展党员的用心昭昭，那么自己转组织的手续呢？是不是刘红旗故意刁难呢？还是要找刘书记好好谈谈，在喝完一碗稀粥后，趁着夜色未浓，披上大衣出却门去。早春的天气依旧沉浸在冬天的余威里，浑身打了个冷战，是凶是吉成了不可预测的结果。
　　 刘书记在家垒起长城，看情况刚玩了几圈，满屋子充斥着呛人的烟气，四个大烟枪正冒着，桌上放着玉溪、黄鹤楼等等高档香烟，大小是个领导出手就是不一样，有品有档次。按辈份当称呼刘书记为叔叔，刘书记示意他且坐下并扔过一颗烟，“抽着，抽着。”刘亦平想说不会时侧身一个人递来打火机，再谦让就会让人误解失礼。
　　 装模作样深抽一口，差点背过气，他平时不会这个，做司机九成人抽烟他是个例外，他不需要烟来提神。看着他正襟危坐的神情，刘书记几个人冲他笑过来，那是他在部队里养成的坐姿习惯，怕是改不成散漫的样子。“亦平，你是党员知道组织纪律，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办，我这里要存档不能有差池，我是对党负责，对工作负责。最好还是回到你老队部重开证明吧？”说得那么滴水不漏，瓢泼不进。刘亦平只得在书记屋里插科抽浑式地寒暄一阵说以后有什么事请多多照应，在这张桌子圈里他是多余的人，托辞说干活累了早些回家休息。
　　 他刚走，屋里有一个声音说：“刘亦平此次回来对志鹏较为不利，有可能影响我们的大计。”这个声音轻微，刘亦平已然是听不到的。
　　 三
　　 刘亦平脱去外衣，满脸黑泥看着铲车向自家车上装废渣，一位头戴红色安全帽的厂内工作人员走近他，问他每天的工作量如何，又问他个人的情况，刘亦平甩甩手说这些活不累人。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这些苦不算什么，那人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赫然醒目，隆兴钢厂的总经理乔有华，今天恰巧是他轮值在办公室坐不住出来巡视生产安全，目睹着眼前的一幕，觉得这位司机与众不同，果不其然是位复转军人。他指指了名片做着打电话的手势，钢厂嘈杂的轰鸣声实在影响继续谈下去的兴趣。
　　 晌午时分，估摸着乔经理这会儿有时间，刘亦平把电话打过去，约乔经理面谈，哪知乔经理在电话里婉言拒绝，只是把话挑明了，意思是说目前钢厂里外部车辆秩序混乱，希望能有人把这些车辆统筹管理，上午的不期相遇直觉告诉他刘亦平是个靠住的人，乔经理坦言自己也是军人出身，喜欢自控能力强、识大体的人。刘亦平稍加思索即明白了，乔经理是要把外运的项目全交给自己，连连在电话里道谢不已。
　　 刘家庄村落不远处有一条沙河流经，近年来由于降水减少以及上游用水进行拦截，至此地水已干涸，在儿时棒打野鸭瓢舀鱼的印象变得十分久远。没有水，狂烈的北风卷起一层层沙幕，惹得人屏住呼吸仍不能避免沙粒的侵扰。刘家庄在收到钢厂的污染补贴后，对排污也是得过且过，村民的不满在得到小恩小惠后亦化解无形无踪。
　　 随着钢厂的不断扩张发展，刘家庄村里柏油路遭受着向钢厂运送矿石原料等等的大型车辆的碾压，业已变得千疮百孔，睛天一脸灰，雨天一身泥，走过这里的人报怨满腹。为了局部利益牺牲了公众的长远利益，我们为了改善财力窘迫的困境，却要让子孙后代失去蓝天白云，真是得不偿失！改变，变革成为民生的首要话题，难道刘红旗支书不懂这些？为什么在这个方面没有动作？
　　 如果可能，给刘亦平一个支点，给他一个舞台，他将有志向去改变家乡人日日夜夜面临的生存状态。车队很快组织到位，初步具有二十辆重型车的规模，接着注册一家北方仁达货运公司，这样方便与钢厂的资金结算。乔经理为人很仗义，当然他这本账是算的清清楚楚，钢厂省去自建车队的人员开支、车辆的维护成本，可以说是达到双赢。
　　 四
　　 刘亦平决定回团部重开转接手续证明，以理顺自己被动的局面。把车委托给小舅子宋海波，人闲车不能闲，交待好事项后踏上去向老团部的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分别近一年的时间故地重游，看着新兵在拉练，朝气充盈，有着自己当年的影子，不仅感触万千，正踌躇间，恰逢文书李学清去向政委汇报工作。刘亦平喊住他把要办的事情详述，那知李学清听完后捶了他肩膀一拳，“你啊快和书呆子一样了，难道紧抓方向盘左右不变了，多大的事，你来一电话不结了！”说的也是，刘亦平摸着自己的头，有些自怨，和李学清寒喧一阵，拿着新盖章的信道了再见。
　　 一路风景忽忽，扫过自己的视线，运输公司要操心，村里有一部分人看着他挣钱眼红，愤愤不平，还有村委班子的不作为，正思前想后，媳妇宋丽娜打来电话，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然他身处外地天塌下来也短时间赶不回去。
　　 “隆兴钢厂的煤气管道发生泄漏事故，村里有十几个人中毒，一人严重到昏迷正在医院抢救，村民自发组织到厂里讨说法，要赔偿，快和厂里打起来了！”人命关天，群殴事件像座在火药桶上一触即发。看看时间是下午一时许，不知刘支书在不在现场，顿时催促司机快些开车。
　　 时间由于心情的忐忑而变得漫长，只见他下车后一路狂奔，临近厂区，远远看见附近受煤气泄漏影响的乡亲们手持铁锹、木棍，人数有三四百人围堵在厂区的门口，各类车辆寸步难行，村民没能进入厂内，因为铁栅栏内同样是近百人的护厂保安队，全由精干的退伍兵组成，设若动起手来在人数上占优的村民不一定能占上风。只听吵闹声、患者家属的哭声、保安的斥责声夹杂在一起，混乱非常。那边人群欲冲厂，情绪按捺不住地激愤，刘亦平挤身向前，高喊：“不要乱来，我认识乔经理，我进厂去谈判，请大家稍安勿燥，一定会给大家有交待的！”他这一嗓子总算压住了村民的莽行，护厂队队长张三认得他，拧着的一脸横肉显示他非善类，但还是客气地打开电动门让他进去。
　　 乔经理正忙得不可开交，电话没挂，另一个电话又响起，而且屋子里拥进众多商讨事故的技术人员、各个科室人员，市、县两级安全监查组马上要进驻厂区调查事故，其实在事件发生后，钢厂内忙着抢修处理设备，结果把村民受伤放在次要地位，这是乔经理的解释。损失一定会向大家补上，厂里这段时间经营不佳，现金流短缺，预先支付治疗的资金正在向银行申请借款。两日没合眼的乔有华憔悴不堪，声音嘶哑，刘亦平握了握他的手，自从与他合作以来，渐渐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丝默契。如果不是生意往来，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在商只能言商。
　　 乔有华在支票上认真地填上十五万元的金额，郑重地交给刘亦平，嘱咐他把此事妥善处理。当刘亦平迈步到厂门口时，情形出现了变化，全副武装的警察把人群隔开，更有趣的是一直未曾露面的刘红旗支书站在村民最前面，正指挥着村民撤离，原来派出所出警后并不能控制局面，县里武警支队增加了警力这才稳住了事态的继续发展。
　　 刘亦平把支票转交给刘支书，并向大家宣布了厂里的谈判结果，钱肯定会付，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了。波澜停息，刘红旗不得不对面前的后生刮目相看，组织信很正规，他不好再横加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