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染千年
　　 文/张忆七
　　
　　 终于明白，千年，亦不过一场白头，一场空。
　　 ——题记
　　 【一】
　　 满目的艳红色，满心的忧愁，无人能说。
　　 我定身坐于火红的花轿里，惆怅亦如何，耳边还回响着爹爹的话。“你不嫁也得嫁，这桩婚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定好。你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并非不想违抗，但爹爹是朝廷重臣，若传出言而无信之语，岂非害了爹爹。我知秦家是一方富豪，府宽院大，下半生总能享着荣华。虽不知秦家公子是何许人，但早已听人说温文儒雅，淡泊明志，且一身好武艺，不失为一全才。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人。
　　 但他却在我要出嫁的前一晚失踪，任我如何寻觅，也找不到一丝影迹。或许这样也好，生别离，终究痛埋于心，了却余生。
　　 他是洛千翼。我此生唯一爱的人。
　　 但他不爱我，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比不过烟雨楼的第一名妓纪毓颜。我曾亲眼见他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满目温柔和哀怜之色，是永远不会看向我的眼光。其实，早在那一刻，便心死，但仍不甘心，最后怎知自己会落个为人妻的下场。
　　 我慢慢闭上眼，小心在心里盘算着自己与他的距离。走一步便多一步远，迟早会远得再也无法触及，再也无法相见，就这样，各自白头。
　　 花轿停下，帘外的丫头小翠说，小姐，到碧竹林了。我们歇息一下，等姑爷来接我们。
　　 我应了一声，又道，小翠，这里离秦府还有多远？
　　 只一日之途了。待姑爷来罢，寻一处客栈，借住一宿，明早再动身。
　　 话语刚落，便闻至大队骑马者奔来，在轿队正前方停下。有一名男子的清脆声音入耳，轿中所坐之人可是薛丞相之女薛萦澜姑娘？
　　 轿夫的声音，正是。
　　 男子的声音依旧清脆，我是秦公子的随从，来此迎接薛姑娘。秦公子稍候便到。
　　 小翠在轿外小声嘀咕，传说这碧竹林出妖孽，多呆一会便会多一分危险。姑爷怎会让小姐在此等候。
　　 我浅笑，斥她，这等传说何能信！
　　 三刻钟过，秦邱润仍未到。我有丝不耐烦地扯掉头上的红盖头，把玩手中的镯子。天色渐暗，却听不见一丝杂音。
　　 待秦邱润赶到之时，天已全黑，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在碧竹林内过一晚，天明便启程。
　　 小翠扶我出轿时，轻呼了一声，又立即自腰间取下一方丝帕遮住我的面部。小姐，拜堂之前，新郎不能除下新娘的盖头看新娘的相貌的。
　　 规矩真多。
　　 我定身坐于火堆前，心中一股异样之感油然而生。仔细打量着离我不远处的秦邱润。
　　 双目都定于火堆上。挺俏的鼻梁，微翕的双唇，尖瘦的下巴，一身缁衣，腰间一柄长剑，手掌宽大看似有力。似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忽的抬眼看我，我急忙低下头，慌张之中红了双颊。
　　 我心中仍不免感慨，这就是我的丈夫吗？今后与我一同白头的人？
　　
　　 【二】
　　 回到秦府之后，当晚的轿夫以及随从纷纷自己辞退，秦邱润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遣他们出了城。
　　 到如今，小翠依然心有余悸。她说，小姐，若不是因为你，我也和他们一样拿了钱好安享下辈子去了。这世间只有我知道你委屈，你对洛总管一往情深，却也难免用错情。他怎会与烟雨楼的纪毓颜有所瓜葛呢……
　　 好了，小翠。莫提往事了。我拿起木梳，从头顶直梳至腰际，洛千翼，你当真再不来见我？我捎人回丞相府打探，侍卫总管洛千翼早已另觅他处。也对，你何必屈身于小小丞相府呢？是我太高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
　　 从前那般便都不值一提了。我只是也听说，纪毓颜，已从良。洛千翼，是你吧。是你带着她远走天涯了吧。
　　 秦邱润扣扣房门，然后走进来。小翠知趣地退下了。
　　 他也不说话。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和他，感慨万千。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感觉是哥哥对妹妹的好，这样的感情不算是夫妻。
　　 我问，你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镜子反射出他脸上的惊愕，但他仍在沉默。既而，默默的点头。
　　 你可纳妾。我说完起身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沉思。
　　 我们都是这样，爱而不得，我为何不成全呢。
　　 我到了碧竹林。天色正亮，有微微的冷风吹在脸上，我寻到了那个隐蔽的山洞，慢慢踱步。山洞暗淡，只有很浅很浅的光束从一个微小的口传来，近处还有水滴一滴一滴敲打石块的声音，声声扣人心弦。昏暗中仿佛看见有一白衣女子安坐在远处的石床上。我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傅姑娘。
　　 她应了我一声，你终于来了。
　　 她起身缓缓的向我走来，衣袂飘飘，脸上似乎还挂着笑。
　　 我领她回了秦府。称是我远房表妹，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吭声。我心知，他们都是忌惮爹爹的身份，从不敢对我说不。这样的生活，平静安复，没有半点涟漪。
　　 傅珞凝告诉我她要找的那个人姓洛名千翼的时候，我正在绣一对鸳鸯。血便顺着指尖流下，滴落在鸳鸯的身上，深深深红，活灵活现。
　　 傅珞凝注意到我的失态，匆匆忙忙的过来询问，我摇摇头。问她，你确定是他么？
　　 她点点头，我等了他一千年，每一世他都要伤我一分，他早已刻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我怎么会认错呢。
　　 我叹叹气，可是，现在我似乎帮不了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也叹，我知道。
　　 我缓缓的说，那么，你去找他吧。我实在帮不了你。
　　 如果让我亲眼看见洛千翼和纪毓颜情深缠绵的样子，再亲手把他推向另一个等了他一千年的女人的怀抱，我何以舍得？我哪里会有这么伟大，不顾一切只为帮助他人？
　　 她笑，我知道。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需我的帮忙呢？
　　 因为，我要的是一根导火索，引向我所爱之人的线。
　　
　　 【三】
　　 我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的。像是一场闹剧，人人心头讶异，各种各样怀疑的眼光看向我。有人说，这薛萦澜让秦邱润纳妾并不是显示她有多大方，而是因为她在外面有了男人正和他纠缠不清，以纳妾来掩饰；也有人说，这傅珞凝姑娘生得这么美丽，给秦邱润当妾实在是委屈了。
　　 个中缘由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天傅珞凝去见了洛千翼后回来，脸上尽堆满笑，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满园的景色也不过只是她的陪衬。秦邱润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院落的门。她扭过头看，笑容依然不减。他就呆了。那目光，痴痴傻傻，瞳孔深处，像是抹了一层白银，亮亮堂堂。
　　 是我主动跟婆婆说明允许秦邱润纳妾的。婆婆诧异的望着我，你们成亲尚不到半年，哪有如此快便纳妾之理。
　　 让相公娶一个自己爱的人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婆婆便拍拍我的手，直说是我儿配不上你，耽搁了你啊。
　　 我没有问过秦邱润他爱的那个女子是谁，只是让他准备好纳妾之事。他唯唯诺诺，谢谢娘子。
　　 我为这一声称呼，忽的红了眼眶。
　　 我怎知我一切准备就绪，将亲手绣制的鸳鸯送给秦邱润，站在他身边的傅珞凝却开口，谢谢姐姐。
　　 仿若做了一场梦，我亲手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都推向了同一个女人的怀抱。枕头上的鸳鸯因沾染了我的鲜血，灵动得如同真的一般，脖颈交缠，生生世世。
　　 所有事宜都很妥当，纳妾当天并未有很风光，只是请了几个熟悉的人而已。我借故一个人出去透气。在暗黑沉寂的夜里，有丝丝凉薄的风吹在脸上，格外冰冷。耳畔突然传来声音，姐姐，为何一人在此神伤啊？
　　 我扭过头，是傅珞凝。衣红似血，发黑如瀑。我道，今晚可是你的好日子，来这作甚？
　　 她又开始笑，这次只是微微抿一下嘴唇，却不说话。
　　 我便问道，洛千翼呢？你可曾还记得这个人？
　　 不记得。
　　 你……
　　 我话还没说出口，秦邱润便来寻傅珞凝了。声声急切，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生怕走开一下就会不见一般。他看见我，也只是礼貌性的点了一下头，然后急忙忙的过去牵傅珞凝，温柔的斥责，怎么不声不响就到处乱跑啊！不晓得我很担心么？
　　 我扭过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小翠拿来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对我说，小姐，我们可以找一个道士来收拾她啊。
　　 我摇头，不可。我最初找她只是为了知道洛千翼的下落，现在既然相公已经纳她为妾，也当是自己的妹妹，这样万万不可。
　　 小翠赶忙争论，可是，你现在……
　　 我打断她，好了。我们回屋吧。
　　 小翠不情愿的跟在我后面。夜，依然沉寂如初。
　　
　　 【四】
　　 谣言还是漫开了，像射出去没有回头的箭。整个秦府陷入一片死寂。最初是关于我的言传，显然已经淡了，而现在止也止不住的是关于傅珞凝是妖的传言。
　　 傅珞凝小鸟依人的在秦邱润怀里，泪眼婆娑。秦邱润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婆婆气急败坏，即刻便找了城里最有名的田道士来家里作法。一来辟谣，二来查明真相。
　　 那道士稀里糊涂叨念了一番，让傅珞凝坐在台桌前的凳子上，将一道符咒贴在傅珞凝的前额，又开始胡乱的念咒。然后用木剑前端将傅珞凝前额处的符咒扯下，放在火烛处燃烧，将烧尽的灰倒入一个小杯中，让傅珞凝喝完那杯液体，是人是妖立刻分晓。
　　 傅珞凝倒也不慌不忙，缓缓接过杯子，一口饮尽。然后扭过头对秦邱润和婆婆笑，证明她无恙。
　　 小翠顿时傻了眼，小声在我耳边嘀咕，小姐，这……这怎么可能？
　　 我小声回应，都是你惹的好事，还好意思说！
　　 小翠立即闭了嘴。
　　 很明显傅珞凝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她知道这个道士只是徒有虚名，便也不急不愠的陪着秦府演了一场戏，这样也好巩固自己在秦府的地位，果然是高招。
　　 谣言停了，但人心还是惶惶。即便没有人再提起有关于妖的话题，但是每个人心里总觉得有些东西，隐隐古怪，不敢明言。
　　 一段时日，生活倒也安静。有一日小翠慌里慌张的拿着一封信找我，说是有个黑衣女子在后门找我。信封上面没有署名。我心生奇怪的打开了信。
　　 尽管是穿着一身黑衣，还是遮不住她婀娜的身段。她小心的摘下帽子，确定我看清楚之后便又急忙戴上。
　　 有如是晴天霹雳。洛千翼，洛千翼他竟然死了。
　　 信上是洛千翼的笔迹，他只是交待了纪毓颜是他一个死去的朋友托他照顾的，他凑了钱赎了纪毓颜，辞了总管的职务，只是为了完成朋友生前的遗愿，带着纪毓颜去明州找一位亲友，将纪毓颜交给亲友即可。
　　 后面的事我是听纪毓颜说才知道。原来赎了纪毓颜不久，一直喜欢纪毓颜的高太傅不依，派人找到洛千翼商量价钱想把纪毓颜收为第八房小妾。洛千翼显然不会答应。最初几次高太傅派来的人倒还很有礼貌，可次次碰洛千翼的冷脸之后，便改成强抢了。洛千翼虽然有武功，但是以寡敌众倒也牵强。洛千翼受着伤带着纪毓颜逃跑，一路上碰壁。最后一幕，原本是洛千翼要和纪毓颜乘船离开的，可突然追出一大队人来，情急之下，洛千翼将乘着纪毓颜的船往中心奋力一推，告诉她带着这封信来秦府找薛萦澜，薛萦澜定会帮她。她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只上面看着洛千翼被他们暴打却无能为力。
　　 纪毓颜眼里饱含泪水，薛姐姐，洛大哥他很爱你，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我的泪陡然落下，洛千翼，还没来得及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你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了解洛千翼，他的确是为了一个义字会豁出性命的人。我对小翠说，去屋子里拿些银子，再拿两套男装，让小马护送纪姑娘去明州。
　　 我对纪毓颜说，换上男装出门会方便一点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会让人送你到目的地。
　　 纪毓颜感激地说，谢谢。你和洛大哥都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我别过身去擦泪，这是我最后能为洛千翼做的事情了。
　　
　　 【五】
　　 依纪毓颜的说法推断，傅珞凝根本就没有去找过洛千翼，那么她先前说的那些便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证明是真的。
　　 我正准备去找傅珞凝问清楚一切时，秦邱润却在这时扣响了我的房门。他满脸挂着歉意，说他前阵子是鬼迷心窍了竟然喜欢上傅珞凝还纳她为了妾。一字一句，显得极为真诚。我差点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我问道，那傅珞凝，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他说，我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但是你才是我的娘子。
　　 我笑了，讽刺的笑了。我怎会不知，他是忌惮了我爹爹的面子。爹爹派人打探我在这边的状况，为了不让爹爹担心，我只说一切都好，相公对我很好便让来人回去复命了。正巧秦邱润经过听见了。
　　 秦邱润轻声问道，娘子，你笑什么？
　　 我不说话。失去了洛千翼，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又何必那么在乎呢。终究不过是魂不守舍，思念度过。
　　 外面传来小翠的声音，小姐，小姐，出事了。
　　 秦邱润看了我一眼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翠说，门外来了一个道士，说是我们府上有妖，硬是要收服呢。
　　 我迟疑了一下，即刻便跟着秦邱润到厅堂。婆婆满脸怒容，气得将手边上的茶杯摔落，嘴里直念道，我秦家是招惹谁了啊，真是造孽啊！
　　 那道士站在厅堂正中央，双眼炯炯有神，双手紧紧握着一根包着麻布的似剑似刀的棍。他便自说自话，这妖孽有两千年的道行，你们凡夫俗子确是不能轻易看破。
　　 有急速而来的狂风吹过，犹如一道闪电，白色身影忽的从眼前窜过，还带着明朗不羁的笑声。秦府的人全部倒下，除了道士，和我。
　　 与第一次在碧竹林的情景太不相同。上次，傅珞凝虽是这样出现，但是也立刻就消失了，只留下阴风阵阵，时不时的拍打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每个人的神智尚且清醒，吓得大声尖叫与窜逃。秦邱润也是满脸冷汗，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一句话：薛萦澜，我是傅珞凝，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我等你来找我，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一切便又恢复至寻常。来人纷纷吓掉了魂，直说传言这碧竹林出妖孽原来是真的。后来累了乏了就不语了，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此时，傅珞凝对着这位道士，道，你终于来了。如我当初去寻她时的语气。
　　 道士微微一笑，妖孽，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傅珞凝扭过头看我，薛萦澜，我骗了你。我只道为了等他今日来找我，骗你我爱洛千翼。你放心，他们醒过来之后，有关于我的一切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终于明白傅珞凝所谓的导火索，引向她所爱之人的线指的是什么了。我一声不吭，看着她对那道士微笑。那微笑，像极了天边的晚霞，稍纵即逝。
　　 道士扯去麻布，一把亮晃晃的刀闪着青光。他拿刀慢慢逼近傅珞凝。她一点也不急，脚尖轻轻点地，一阵风抚过，她便越过那青刀站在了道士的身后。她说，你竟然用这毒来对付我！
　　 道士转过身，妖孽。我要你不能再害人！说完他便念咒，青刀应声而出，直直地刺向傅珞凝的心脏。傅珞凝躲闪，那刀追上，一直在她周围绕弯，不让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时长下来，傅珞凝支撑不住，那刀便砍向她的后背……
　　
　　 【尾声】
　　 其实她等了一千年的人在每一世的轮回转世中都成为了一个捉妖的道士，他们注定这样，生生世世都不能求得圆满。每一世，她都要看着她最爱的人在她面前亲手拿着刀砍掉自己的一条尾巴。她是九尾妖狐，没有了尾巴，还算是什么。
　　 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条尾巴被他砍断，她一刻之间白了头，眼红似血，流血泪，声音婉转低鸣。她说，我便再也不能爱你了。
　　 他颤巍巍的丢下了蘸满毒的刀，眼里闪光，踉跄的后退，双手抱着头，拼命的摇晃，大声呼喊，不对不对，一切都不对。
　　 他终于想起来了，每一世，他都是这样伤她的。
　　 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站起身，走向她，想要搀扶起她。可是，她只是微笑着摇头，一炷香后我就会魂飞魄散了，你要好好保重。
　　 他抱她在怀里，握紧她冰凉的手，吻落在她额头。
　　 秦府的人醒来后，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在厅堂正中央抱着一把闪着青光的刀哭个不停。老夫人怕是晦气，便扔给他银两派人把他抬出了门。
　　 少夫人薛萦澜眼泪流了好久好久。
　　 如果还有千年，究竟是谁会负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