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转瞬之间，我们便走完了去农业化的历程，即便是远在东南沿海一隅的小山村，也不例外。仅隔三十年时光，家乡的乡野气息便已难觅踪影，真是让人愕然。
　　 我的童谣是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荡开的。
　　 那时自然生态优越，河流荡清波，放眼所及山色葱茏，虎木狼林，鸟类是大自然的歌手，四时为我们鸣唱。有时夜里一场春雨，清晨居然可以在泥泞的山路上见到一串清晰的虎蹄印，村里还依稀残存着以捕猎为生的人们。
　　 村里的老猎户是一位名叫九兴的老人，与我的叔公同龄，私塾同窗，两人交往甚密。叔公曾领我到过他家的器械库房。如今还清晰记得那是位于二楼阁楼的一个小房间，未待进门便有一股血腥味袭来，平添几分肃杀和神秘之感。进屋一看，铳、枪、炮、钩、铙、叉、笼、网、夹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器械被按尺度大小整齐地别在墙壁上。好家伙！冷热兵器几乎都备齐了，有了这些足以对付天上飞的、地上跑和水里游的猎物。那里还是制作土炮的作坊，桌案上有硝和硫磺等易燃物。据说这些大多都是祖传的，当然也有几件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九兴老人浑身都是手艺，在众多的捕猎技能中，叔公似乎最为称道他的捕鸟绝活。他能在不伤害猎物一根毫毛的情况下捕获山上的一种珍禽――鹧鸪鸟，这样可以在县城里卖出比别人高得多的价钱，据说是产妇迅速恢复体力的绝佳滋补品。
　　 那还是一种极富个性的飞禽，每座山头仅容一只把守，常年用起伏的声调鸣叫出一串“谷骨古姑姑”音符，叫声切合诗歌的平仄韵律，回荡在山谷中，给小山村里平添几分山野气息。对此老人们却用同样的音调导读为“十二两平平！”，经此导读再仔细聆听还的确很接近这个意思。最为巧合的是这种鸟长撑了，体重也超不过十二两，那时一市斤为十六两。
　　 这还是一种极为好色的鸟类，据说九兴老人正是针对这致命的弱点制作一种特殊的捕鸟器，再配以雏鸡进行诱捕的。记得有一次他又捕获一只，叔公得知后就带我去观看，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审视猎物时发现，单从装扮上看这小精灵就不愧为纨绔子弟。它衣着极为讲究，浑体的羽毛成褚色，洒着暗黄色的斑点，被精心梳理出绸缎的质感，脖子围着暗花更为密集的围巾，很贴切，体态与家里的童子鸡相仿，只是更轻盈，适合飞行。这小精灵虽然身陷囹圄却丝毫没有惊恐感，淡定自若地在笼内踱步，两只黑豆般滴遛转的小眼珠，时不时歪着头与你对视，反而是我这年幼的局外看客为其命运担起了不少心。
　　 我还发现捕鸟器结构并不复杂，用薄竹片漫不经心地编成稀疏的笼子，出口处的竹纤逆向收口，形成只进不出的格局，就这结构任何人都可以模仿得来，为什么叔公却将其赞为独门绝活？面对我的疑惑叔公解析说，捕鸟绝活难点不在笼子而在于能否从鹧鸪鸟的鸣叫声中辨别出雄雌来，从而决定用雄鸡还是雌鸡作诱饵，这一能耐九兴老人是绝不外传的。
　　 我终于明白叔公将其定为独门绝活的缘由了。
　　 九兴老人还是传统医疗能手，草药、针灸、扎针、刮痧、拨罐之类都上得了手。村民常见的头痛脑热，跌打损伤均可以医治，几乎是全科。村里的小孩感冒发烧，闹风寒，免不了求他施针，一阵剌痛引发嚎啕大哭，发一发汗，病便自然祛除。当时有些会记恨的小伙伴，病好了，针剌的痛恨却难消，于是会扔小石砸他家屋顶的瓦片解恨，这可气坏了他们的大人们了，忙着登门赔礼道歉，并当着他的面痛打自家小子的屁股，对此他总是先叫停责罚，再无奈地一笑了之。他医治从来都是免费的，当然，逢年过节乡亲们总会送去一些糕点之类，谁家办喜事总会请他上大位就坐，这就是酬劳，从来不会有量的计较，自然而然，如今忆及这些还倍感好笑和温暖。
　　 由此我更加佩服九兴老人了，甚至认为他是我们村里唯一身怀降龙伏虎本领的人。当我把这一想法向叔公求证时，叔公却不以为然。背地里叔公还告诉我关于九兴老人上不了台面的许多往事。
　　 就拿那条瘸腿来说吧，正是当年上山打野猪时落下的。那一年他还壮实，有一回他用铳射杀了一只母野猪，正在发情期的公猪可不干了，不顾一切向他扑来，又被他用利叉正对血盆大口猛剌一叉，当场毙命。他本以为这下可以收获双份的战利品了，不料密林深处却来传来洪水般的哄叫声，转眼间上百头野猪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机灵的他立刻爬到一株大树上避难，未料得野猪们还是不肯罢休，上百只野猪围着大树拱，活生生地把整棵大树连根拱倒，他死抱着枝桠与大树一起跌滚下十多丈深的山崖。随行的猎犬“聪明的阿黄”见状奔跑回村里搬救兵，乡亲们趁夜举着火把上山寻找，找到时已摔断了一条腿，奄奄一息，人们用软床将他抬回家，卧了半年床才能起身，从此他步履再也无法与往常一样敏捷了。
　　 故事大大冲淡了我对九兴老人的崇敬之情。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九兴老人许多行为的看法也逐步加以修正，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九兴老人总是将剥下的曽皮用铁钉高高地钉在外墙上风干，四肢张开着像裱褙一样投射在粉墙上。也许这对他来说是荣誉的彰显，对我而言却是一种罪证，因为那里撕扯着一种不绝的呻吟，每当路过那堵墙，心中总会涌上一种莫名的恐怖感。
　　 对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解，叔公很惊讶。
　　 尽管九兴老人的精明和干练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脱猎物的反扑，但是有一种无形的报复却如影随形，间或作祟。他的子女中多数早殇，甚至孙子辈都无法幸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重复上演，他那满头花发和满脸愁容就是这样涤漂出来的。对此叔公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评说：“杀戮太重，难免报应。”
　　 不久后，家乡兴起开发潮，农田变成厂房和居住区，山上树林被改造为经济果林，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被无情地挤压，猎户的生计日渐凋零。
　　 十多年前，九兴老人病逝，年岁近百，但寿高未必福高。从此关于他的是是非非连同他掌握的技艺都走进历史，他是村里最后的猎户，如今回忆起关于他的片段，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