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刘庄，说起刘延寿，有好多不知道的，要是提起他的外号“二半憨”，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的。
　　 刘延寿已经年过六十，中等身材，略微发胖，两鬓斑白，背有点弯，一年到头留着平头，眼虽然小，但一睁开就很有精神。看外表，他很一般，但一说话，就与众不同。他常说一些听起来好笑，想起来又有道理的话。比如，他说：“大官操小官，小官操老百姓，老百姓呢，是有用的操没用的。”还有，他说起话来，天南海北地乱扯，知道的东西多得很。
　　 不过，大家之所以熟悉他，不是因为他会说话，而是他常说一些听起来有点傻的话，常做一些看起来有点憨的事。农村人把那些似精非精，似傻非傻的“半吊子”或“二百五”叫“半憨子”，因为他是老二，上面还有个哥刘延福，所以人们叫他“二半憨”。
　　 说起他外号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那年，他十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有一个叔，就住在他家前面。他叔家的大儿子比他大五岁。叔兄弟离这么近，自然常在一起玩。有一回，不知怎么两人就闹了别扭，他们争吵起来，引来了不少人。先还是吵，后来他提着叔伯哥的小名骂起了奶奶，他哥怒气冲冲地要来打他。他见势不妙，马上提着自己的小名骂，当然还是骂奶奶。骂了一句之后，他说：“我骂我自己，你总不能再揍我吧。”看热闹的人都哈哈大笑。传开之后，大家就叫他“二半憨”。
　　 二半憨的爹娘死得早，他一直和哥哥在一起生活。父母生前留下了两间茅草房，兄弟俩住在一起。后来，他哥娶了媳妇，就给他盖了两小间配房，是比正屋还要低矮的草房。那时候在生产队里干活，他挣的工分都记在哥哥的名下，哥嫂也就管他饭吃。
　　 因为他家穷，他哥哥二十好几了才娶了个老婆。不过，他嫂的年龄比他还小一岁。有一次，村里的几个人和他在一起闲聊。有个人故意问他：“是您嫂大，还是你大啊？”
　　 他说：“我大。我比俺嫂大一岁。”
　　 那人就说：“不是，还是您嫂大。您嫂比你大一圈。”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他才明白过来，就骂：“我操你嫂！”
　　 他和哥嫂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难免有矛盾。有一次，他和嫂子骂起了架。他哥也向着老婆，两人和他一起吵。看热闹的也闻讯赶来，因为是一家人闹，也没有管的。
　　 吵了一会，他自己怎么能吵过两个呢？突然，他提着嫂子的小名骂起了姨，她嫂也提着他的小名骂姨。他就对哥哥说：“哥，俺嫂骂咱姨呢。你还管不管啊？”
　　 看热闹的人自然又笑，他哥嫂也不好意思再闹了，就回了屋。他还自言自语地说：“这当哥的，人家骂咱姨都不管。”
　　 村中有个村霸，叫刘大虎，三十出头，长得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再加上亲兄弟叔兄弟十多个，家族也大。就是单打独斗，也没人是他的对手。因此，他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几乎成了“人人怕”。
　　 但偏偏就有不怕他的。有一年冬天的上午，大家闲着没事，在大街上唠嗑。二半憨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刘大虎，两人就吵了起来。按刘家的辈份，大虎比他低一辈，应该叫他叔，尽管他年龄小。所以，他就拿起当叔的架子来，骂起了刘大虎。大虎哪吃过这个亏，就一边骂一边冲过来打他。他明知不是对手，也和他打在了一起。结果，他被大虎按倒在地，几拳就打得口鼻出血。几个人过来，好不容易才把大虎拉开。
　　 二半憨起来，还是骂不绝口，有几个人把他拉回家。他哥嫂责怪他，怎么能惹大虎呢？村里谁不怕他。二半憨洗了脸，止住血。说：“先吃饭。”
　　 吃过饭，他又要骂着出去。哥嫂拉他。他说：“你们别管，死活我一个人撑着。”哥嫂不肯松手。
　　 他大声叫喊：“你们要让我活，就别管。再拉我，我这就死给你们看！”说着，他就要用头撞墙。
　　 他嫂说：“别管他了。他爱怎么着随他去吧！”
　　 哥嫂松开了手，他骂着去了。哥嫂又怎么能放心呢？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他来到大虎家门口的大路上，把上面的衣服全部脱光。天寒地冻，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冷。他一把来回走着，一边叫喊着。看热闹的又来了，越聚越多。大家听他叫嚷着：“大虎爷爷，你出来把我揍死吧？爷爷打孙子，打死活该！你要是不打死我，就是龟孙，是孬种！……”
　　 人们听他骂得有趣，再说，也都想借他出出气，就没人劝他。往常，只听见自称老子的，没见自称孙子的，更何况，他还是当叔的。
　　 大虎没想到他挨过打，竟然又来了。听他骂，气不过，又想出去。老婆死死拉着他，说：“谁不知他是个半憨子？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怎么能给他一样呢？”
　　 大虎的爹也来了，他走到二半憨面前，拉着他的手说：“二兄弟，看在我的老脸上，别给你大侄子计较了。行不？”
　　 二半憨说：“大哥，没你的事，回家歇着去吧。我得罪了大虎爷爷，我来给他赔礼道歉。爷爷打孙子，那不是该打吗？要打叫他打死。他要是不打死，就是日本人留的种！”
　　 大虎的爹气得脸发青，又无可奈何，只好再回来骂大虎。
　　 一下午过去了，该吃饭时，二半憨走了。人们都以为这事也就结束了。哪知晚饭后，他又光着脊梁来了，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半瓶酒，边喝边骂。村里人先还是看，后来就都回家睡觉去了。在人们的梦乡里，还隐隐听到他的骂声。第二天醒来，大家听见他还骂着。出来一看，他还是光着膀子，胸膛和后背都冻得发红了。他的声音也哑了，但却没有罢休的意思。
　　 上午，大虎的爹找了村书记，又找了二半憨的哥。他出钱摆了一个场，把书记、刘延福、二半憨、大虎都喊到一块，并让大虎赔礼道歉。
　　 大虎端起一杯酒，对二半憨说：“二叔，都是我的错，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当侄子的这一次吧？”
　　 二半憨接过酒，很爽快地说：“你二叔我是记仇的人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亲兄弟还打架呢。”
　　 有了这一次，村里人都知道二半憨不是好缠的了。
　　 二半憨因为家里穷，又没有父母，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娶到媳妇。那年头，打光棍的可不在少数，他也面临着打光棍的危险。
　　 他有个姐姐，嫁到了十多里外的东王庄。那时候，农村里实行了土地承包。姐姐家有三个孩子，上面还有婆婆，分到的地多，但干活的却只有姐姐和姐夫两个人。每当忙不过来时，就把他叫过去帮忙。
　　 这一年秋天，他又去姐姐家帮着割稻子。一天晚上，姐姐家的邻居王嫂来串门。开始聊了会家常，后来王嫂对姐姐说：“我有点私事想和你单独聊聊。”姐姐就和她去了厨房。
　　 二半憨干了一天活，也累了，就上床睡觉去了。迷蒙中，听见姐姐叫他。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说：“我正困着呢。啥事啊？”
　　 姐姐坐在他床头，兴奋地说：“小二，好事，你的运气来了。”
　　 他说：“我有什么好事。”
　　 姐姐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原来，王嫂有个妹妹，叫二妮，二十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就是太善良。她二十一岁就出嫁了，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的丈夫不仅好吃懒做，而且大男子主义特严重，对她非打即骂。自从生了女儿，对她的打骂更凶了，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拿棍打她，一棍下去，棍断成了两截。又有一回，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大路上毒打。前两天，她又挨了打，就领着孩子来了姐姐家。她姐姐非常可怜妹妹，也曾劝说妹妹离开他，但农村女人大都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她觉得孩子大了也就好了。但她的忍让却让丈夫变本加厉，她已经不堪忍受了。恰好，她姐姐看到二半憨又来帮忙。因为是邻居，二半憨又常来，他的吃苦耐劳让王嫂很喜欢，而且她也知道他还没有媳妇。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王嫂脑海中形成了：让妹妹跟他走。想好之后，她马上给妹妹说了。二妮开始还犹豫，后来想想自己的日子已经不能过了，心一横，就同意了。做通了妹妹的工作，她又去邻居家说。二半憨的姐姐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哪有不赞成的呢？她当时就答应给弟弟说说，说好后就让他领走。
　　 二半憨听了，很同情二妮的遭遇。他就骂二妮的丈夫：“什么狗男人，除了知道打老婆。叫我遇到了，我非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他不知道怜惜，我领她走！”
　　 姐姐又去找王嫂，两下说好，这事就基本成了。姐姐又去了娘家，把事情给哥嫂说了。刘延福和老婆自然也喜不自禁。他们把二半憨住的两小间配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做了一床新被子，买了一些女人的必用品等，新房就算准备好了。
　　 很快，二半憨领媳妇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村里人都沸腾了。那天上午，二半憨在姐姐的陪同下，领着媳妇来了，（女孩也跟了来）全村人都出来看，比过年还热闹。哥嫂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一些房份近的和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喝喜酒。大家热闹了一番，就算成了亲。
　　 不久，二妮的男人找了来，但二妮坚决不再跟他回去了。两个男人争起了一个女人，最后，乡政府出面，办理了二妮和前夫的离婚手续，同时也给二半憨和二妮办了结婚证。二妮带来的女儿被她亲爹领走了，二半憨和二妮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二半憨有了媳妇，哥嫂也就和他分了家。他在两小间配房外搭了个棚子，就算是厨房了。两口子一个比一个能干，而且相互恩爱，日子过得苦中有乐。一年后，二妮生了个儿子。二半憨想让儿子一生顺利，就起名小顺。有了老婆孩子，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比神仙还快活。
　　 二妮不仅勤劳善良，而且很有远见。她告诉丈夫，咱们不能一辈子窝在这个茅草屋里。再说，和哥嫂离得太近，难免有磕碰。不如攒了钱，在外面盖个新房。
　　 二半憨也觉得媳妇说得有理，于是，两个人就有了努力目标。几年之后，他们攒了一些钱，又借了一点，在村中空地上盖了三间新瓦房和一间厨房。儿子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学习虽不太好，但很听话。
　　 那时候，村中有一家较富裕的，就住在他家附近，最早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看电视的都挤满了屋。二半憨吃过晚饭后，几乎天天去看电视。
　　 有一次，他正看着电视。儿子来了，对他说；“爸爸，给我钱买铅笔。”
　　 他扭头看了儿子一眼，生气地说；“你没钱给我要，我没钱给谁要啊！我会屙钱啊！要不是您舅在这儿，我早骂您姨了。”
　　 看电视的都笑了，有人说：“他不给你要给谁要啊！要不，喊我声‘爸爸’我给他。”
　　 他不理，对儿子说：“给您娘要去吧。”
　　 儿子就走了。他继续看电视。儿子十四五岁时，整跟着干活了。有一次割麦子，二半憨干了一会，就坐在地头上，一边吸烟一边和地邻闲聊。
　　 一会了，儿子干累了，走过来对他说：“爸爸，我玩去了。”
　　 他站起来，冲儿子说：“小黄黄，我还没玩去呢，你玩去。我不比你会玩啊！”
　　 儿子小声说：“你这一会子都没干。”
　　 他听了，怒气冲冲地说：“小黄黄，敢和我比。我问你，拉庄稼时你驾过几次把？夜里加班时你加过几次班？晒粮食时你抱过几袋子？小黄黄，赶快给我干活去！”
　　 儿子无奈，只好又去干活了。
　　 儿子长到20岁时，有一天，一个说媒的到他家来了。进屋后问他：“小顺有媳妇了吗？”
　　 他说；“反正我有媳妇了，我管他有没有的干啥。”
　　 二妮气得指着他嚷：“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憨，你是真憨！人家来给孩子说媒，你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他笑眯眯地看着老婆说：“我是憨。谁精你跟谁去啊。我又没拦你。”
　　 媒人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在意。说：“老二，别胡扯了，咱说正事吧？”
　　 不久，儿子的亲事就定下了，并按农村风俗，给女方送了彩礼。”
　　 过了没多久，一件桃色新闻在村里渐渐传开了：二半憨的儿子小顺和刘大虎的小女儿柳花谈起了恋爱。纸里包不住火，很快，二半憨和老婆二妮也听说了。这怎么行呢？且不说小顺已经定了亲，送过了彩礼。但凭是大虎的女儿这一条也不能愿意。在这点上，二半憨夫妻非常一致。怎么办呢？二半憨决定先抓住事实再说，免得儿子不承认。
　　 这天晚饭后，小顺吃过饭又出去了。二半憨偷偷地跟在后面。小顺走到村后的池塘边，在那儿焦急地等着。二半憨藏在远处看着。过了一会，一个清瘦的人影在村头出现了。她越来越近，果然是柳花。她来到小顺身边，两人就亲亲蜜蜜地说起话来。正说着，二半憨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两人吓了一跳，小顺见是爸爸来了，赶紧跑了，柳花也随后跑了。
　　 晚上，二半憨对儿子说：“你要是想娶柳花，我也不拦你。不过，这个村没你的地方，爱滚哪儿滚哪儿。以后，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儿！”
　　 二妮也附和着，说咱已经订了亲，咱不能对不起人家，不能做没良心的事等等。两口子一唱一和，软的硬的都有。小顺默不作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