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以此旧作缅怀天国之亲人
　　
　　 假如真的有天堂，我想我的母亲肯定在那里，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应该住在那个最神圣的地方。母亲是个很平凡的人，但是我认为，母亲的伟大恰恰在于她的平凡。都说母爱最伟大，这一点我的体会最深，因为母亲对我的爱达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母亲是患脑干出血走的，走得很匆忙，匆忙得让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至今仍然不相信母亲真的走了，以至于好多次我走进母亲房间的时候，都还像母亲在世的时候那样脱口而出：“妈，我回来了。”
　　 然而，母亲确实走了，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一年半了。今天是除夕，一整天我的眼前都有母亲的影子。我真的很怕过年，因为母亲不在了，没有母亲的年过着太没意思了。往年，我就是再忙，都要陪着母亲熬夜到天亮。母亲备好了面和馅之后，我便坐在母亲身旁，一边帮母亲包饺子，一边听母亲讲她早年的故事。可是，那样的幸福时刻永远没有了，我再也吃不到母亲包的饺子了。如果有人问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我想去趟天堂，去看看我的母亲，哪怕只看母亲一眼，哪怕只听母亲叫一声我的小名。真的，即便我去了之后不能重回人间，我也决无怨言。
　　 安葬母亲的头天晚上，我为母亲写了一篇近万字的祭文，写完之后，我一个字也没改，因为实在改不下去。只要一看那篇文字，我的泪水便难以克制，我不是那种爱流泪的人，可是母亲的突然离去，让我把所有的泪都流干了。安葬母亲的时候，我把那篇祭文随着花圈和纸钱一起烧了。我认为母亲并未走远，她肯定不放心我，一定在云端里望着我，她肯定会看到那篇祭文的。其实我写那篇祭文的真实用意，就是想用我内心的呼唤追回母亲，祭文里有我带血的嘶鸣和揩不干的泪水，母亲要是听到了，亦或是看到了，定会停下蹒跚的脚步。但是，母亲终究还是走了，母亲的走几乎带走了我的一切（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曾大病了一场，当时我的血压只有50—80）。
　　 从我记事起，我就深深感受到了母亲对我的偏爱。我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之所以受母亲的偏爱，因为我父亲是独生子，母亲又没有兄弟，所以自我一落生，就都成了两家人倍加呵护的对象。即便是自然灾害那几年，也没让我缺了嘴儿，一家老小都把东西省给我吃。从小到大，母亲就没让我穿过一件打补丁的衣服，有了差样的东西，母亲总背着弟弟妹妹给我吃。但是，母亲对我的要求又极为严格，可以说，母亲的教诲始终影响着我的人生之路。有这样两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次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们家属院前面的菜地在收大白菜（农民把菜砍倒后要在地里晒一两天），院里许多人都趁人不备往家抱，我也跟着抱回了一棵。母亲下班回来，问我那棵大白菜哪来的，我红着脸说是从地里捡的。母亲用擀面杖狠打了我一顿，然后让我抱上那棵大白菜，给人家送了回去，还逼着我向看菜地的农民老大爷鞠躬认错。另一次是在我少年的时候，为了做个小推车，我和几个小伙伴从附近一家工厂的废品站捡回几个轴承。母亲得知后，不仅又痛打了我一顿，还让我写了检查。母亲总这样教育我，“做人不能光想着占便宜，吃点亏没人笑话。”“为人处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出事来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马大、骡子大值钱，人大了不值钱，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能眼里没人。”
　　 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差，脾气也异常暴躁。坦率地讲，母亲的坏脾气和病弱的体格一多半是让我气的。我自幼淘气，并拜过拳脚师傅，因好打抱不平，经常把同龄人，甚至比我大几岁的人打坏了。人家一找到家里，母亲就赶紧给人家赔不是，事后还要买上补品到人家登门谢罪。母亲总是伤心地说，你怎么就不改呢？我这辈子早晚得让你气死啊！我自幼不会讨饶，即便犯下天大的错，也从不低头认罪，好几次都把母亲气得晕了过去。我生性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就爱做铤而走险的事情，直到母亲咽气，也没让母亲省过心。
　　 别人报名参军，家里人都很支持，我却得瞒着母亲，因为母亲舍不得我离开她。当我把入伍通知书拿回家时，母亲伤心得好几天没怎么吃饭睡觉，母亲甚至找到了在武装部工作的亲戚，非让人家把我的名字从花名册里勾掉。母亲得知已经无法更改，竟然没有责怪我，只是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抹眼泪。母亲破例请了几天事假，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我到了部队以后，家人在信里说，母亲每次路过部队大院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脚步观察站岗的士兵，有时还走过去向人家问这问那。最让母亲揪心的是唐山大地震，当时我所在的部队就在唐山地区，将近一个月不能与家里通音信，我能想象到母亲会急成什么样子。一个月后，也就是北京到唐山通车的第一时间，母亲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看到我安然无恙，母亲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因为母亲一直以为我不在人世了。部队领导和我都想留母亲在部队多住些日子，可是母亲只住了三天就离开了。临上车，母亲悄悄对我说：“儿呀，妈是想多住几天，可是看到部队抗震救灾这么紧张，哪好意思再给部队添麻烦呢。再者说了，咱也得为别人着想是不是，你的那些战友看到我，怎么能不想他们的爹妈呢！”这就是我的母亲，谁能说她不伟大？
　　 母亲的一生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可是母亲的为人却让所有认识她的人尊重和叹服。
　　 由于母亲太能干，父亲便养成了大松心的毛病，每逢家里有大事，父亲总跟没事人似的。母亲为此没少跟父亲怄气，总埋怨父亲不心疼她，可是母亲对父亲的关怀和体贴却是无微不至的。在孝敬老人方面，母亲也可以做世人的楷模。我十岁那年奶奶病危，母亲带着我们回了老家。当时，老家的人已经在为奶奶准备后事了，可是母亲不顾家族众老少的阻拦，愣把病入膏肓的奶奶弄到了北京。奇迹就这样出现了，经多方求医和母亲的精心照料，奶奶不仅渐渐治好了病，而且又活了三十多年。爷爷也曾三次被医院判了死刑，母亲也都不惜财力坚持为爷爷医治，爷爷才能几次死里逃生。家族的人常跟我说，要不是你妈，你爷爷奶奶哪能活到八九十岁呀。爷爷奶奶的晚年基本上都跟我们一起生活在北京，这就累苦了身体一直不好的母亲，当时，母亲也年近七十了，仍然坚持给爷爷奶奶做饭洗衣服，为爷爷奶奶端屎端尿。我们要是想帮她分担一些，她就会跟我们急，说这是她自己的份内之事。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母亲没有文化，竟然能够看得懂裁剪书，并成为我们这一带有名的裁缝。我想这大概是缘于母亲的聪慧和勤奋，还因为母亲不甘心只做个家庭妇女。正是母亲的这门手艺，使她在街道缝纫厂工作了几十年，也正是因为多了母亲的一份收入，我家的生活才不像别的家庭那么拮据。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就没有业余时间，几乎每个晚上都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除了家里人和亲友们的衣服，还得帮着左邻右舍做衣服。只要有人求到她，她都会爽快地把活儿应下来，而且从不收人家的钱。母亲无私助人的行为，不仅为我们树立了楷模，也赢得了人们的普遍称赞。有一年，我们这个五百多户的居民区评选五好家庭，只有我们家得了满票，我们知道这是母亲的功劳。
　　 母亲跟我说，她这辈子只有一件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回老家参加爷爷奶奶的葬礼。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能出行了，近三十年的糖尿病，使母亲的双目基本失明、离开拐杖不能行走、心肺功能和肾功能也都很衰弱。母亲的病，都是操劳过度造成的，即便是在重病期间，母亲依旧把每一件事都考虑得很周全。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爷爷奶奶的后事。其实爷爷奶奶的后事母亲早就安排好了，寿衣寿木，包括孝布都是母亲亲自操办的，都是母亲早年间省吃俭用积攒出来的。爷爷奶奶的葬礼都花了数万元，当时是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出的。可是，等我们从老家归来后，母亲却执意把钱一一还给了我们，母亲说你们替我出力就行了，这笔钱轮不到你们花。
　　 母亲是个很平凡的人，平凡得令人不可思议：她从不关心政治，除了毛泽东和周恩来，她说不出第三个伟人名人的名字；除了《杨三姐告状》和《刘巧儿》，她说不出第三部戏曲的名字；除了去过动物园和颐和园，她没进过第三个公园；她从没看过电影，也很少看电视，甚至没进过大商场；她一生的活动范围就是老家和北京，出最远的门是到天津看望姨母。但是我认为，母亲的一生是非常伟大的，母亲的伟大就在于：对于爷爷奶奶她是好儿熄，对于父亲她是好妻子，对于姑姑们她是好嫂子，对于儿女她是好母亲，对于单位她是好职工，对于左邻右舍她是好街坊。把这些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母亲的伟大，就在于没有一个人能挑出她的半点不是。
　　 母亲过73岁生日的时候，我曾高兴地对母亲说，过了这个坎儿，您肯定和爷爷奶奶一样长寿。母亲却说，我的身体这么不好，活那么大岁数干吗？我可不想拖累你们。母亲是天下难找的好人，本应该是长寿的，可是父亲的突然病倒让母亲难以承受，在父亲住院抢救的次日，母亲一着急，脑干出血了。
　　 医生对我说母亲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情况会一天比一天严重，如果不出现高烧，能抗过一周，也许还有希望。头一晚，母亲睡得很好，血压、心率和体温都很正常，偶尔醒来，神智也非常清醒。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奇迹很有可能会在母亲身上出现。次日早上醒来，母亲的精神状态相当好，话也很多。母亲笑着说：“看来阎王爷还不想收我呀！你们看，我没事了，咱们还是回家吧。”母亲这样说，一是怕我们着急，二是不想花钱住院。母亲又说：“都在这守着我，谁给咱们京津（我女儿的小名）做饭呀？”母亲最疼爱我的女儿，因为我的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
　　 母亲整整说了一天，还时不时露出一些笑意。我知道这是母亲为了不让我们担忧而勉强做出来的，母亲一向很坚强，前几次病危她也都是这样。我觉得母亲的病情在好转，以为母亲又可以度过鬼门关了。可是到了晚上，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发烧，不停地说胡话，呼吸也明显局促了。我的内心十分惶恐，几次叫来医生为母亲检查。每隔半个小时，我就要给母亲量一次体温，眼睛始终不敢离开监视仪，因为医生说心率若突然加快或减慢都不是好兆头。
　　 这一夜，也就是母亲入院的第三个夜晚，我的心始终在半空悬着。母亲大概是怕我为她担忧，十点以后就慢慢地安静下来，而且一宿睡得很安稳，就跟平时睡着的时候一样。但是我仍遵照医生的叮嘱，过一段就呼唤母亲一次，母亲或睁一下眼，或吭一声，我心里就塌实了。我的手一直被母亲紧紧地攥着，我要是把手抽出来，母亲马上就显出不安的神态。除非我说一句，妈，我在，我不离开您。第四天起，母亲就再也没说话，母亲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母亲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高，尽管给她戴上了冰帽，身体的许多部位都加了冰袋，依旧无法把母亲的体温降下来。虽然我知道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但是我依然不停地祈祷上苍让母亲留下来，哪怕就让母亲这样安静地睡着，哪怕母亲从此一句话不说，只要母亲活着，只要母亲能感觉到我在她的身旁，只要母亲的手依旧这样攥着我的手，我就会觉得有依靠，就能安心，就相信天不会塌下来。
　　 母亲的生命的确到了尽头，就像是一根蜡烛燃到了最后，虽然还有光亮，却越来越微弱了。
　　 第五天的晚上，母亲的体温接近摄氏39度，完全昏迷了。我们不能再存有侥幸心理了，我和姐姐商量之后，决定通知京内外的亲友。要是不让亲友们在母亲临终前与她见上一面，亲友们一定会怪怨我们的，因为所有的亲友都不会忘记母亲曾经给过他们的关心、疼爱和帮助。得到消息的亲友，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们都想跟母亲说上几句话，可是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
　　 第六天上午八点，母亲的心率突然降了下来，我赶忙喊医护人员。在医护人员抢救的过程中，母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但是母亲很快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心跳。我们知道，母亲之所以不愿意走，有一个人还没赶到她身边，那就是我姨母家的大表姐。大表姐只比母亲小四岁，既是母亲的晚辈，也是母亲幼时的伙伴。母亲见不到大表姐，是不会咽气的。母亲的生命又顽强地延续了两个小时，也就是在大表姐到了十分钟以后，母亲的呼吸才渐渐停止。母亲走得很安详，气色也很好看，就像睡着了一样。母亲一生爱清洁，姐姐和妹妹仔细为母亲擦洗了身子；母亲喜欢自己那副假牙，姐姐为她戴上了。
　　 整个楼道的亲友都往病房间里涌，他们流着泪哭喊，他们都是发自内心的悲戚。
　　 给母亲穿戴完毕，我不顾亲友们的阻拦，扑到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我紧紧地搂着母亲，母亲的体温尚存，我的泪水淌在了母亲的脸上。我把自己的脸贴在母亲的脸上哭着说，妈，您最疼我，可是我从来就没让您省过心呀！妈，您走好，我会天天想您的！家里人都知道我的心脏不好，强行把我拉开了。母亲早就叮嘱过家人，哪天她要是走了，一定要把我看好。母亲就是这么疼爱我，连身后的事都为我考虑到了。还真让母亲猜对了，她走后，我的精神崩溃了，没有了往日爽朗的笑，没有了生活的情趣，好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享受不到母亲的疼爱了，再也听不到母亲喊我的小名了。没有了慈爱的母亲，我今后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往后的日子过着还有意思吗？尽管我早已为人父，但是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是的，母亲是我的依赖和精神支柱，在没有母爱的日子里，我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现在已经是除夕的深夜了，外面的鞭炮还在响着，我肯定要度过第二个不眠之夜了。今夜，我对母亲的思念格外强烈，因为今晚是北京入冬以来最寒冷的夜晚，我不知道天堂里的气温是否也如这里一般寒冷。我遥望着茫茫夜空，在找寻天国的方位，我的心在呼唤母亲，我觉得母亲能够感知到。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知道母亲在那里是否会感到孤独。母亲一定又在惦念着我：儿啊，年饭准备得是否可口？御寒的衣服是否找了出来？以前，所有这些都有母亲操心，现在母亲却在遥远的天国。
　　 我对着苍天默喊着，天国啊，你在哪里？苍天啊，你能不能发发慈悲，让我去一趟天国？我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就是想去那里探望一下母亲，给母亲送一碗我包的饺子，母亲尝过之后，或许就不再为我担心了。我也惦念母亲的身体，不知母亲的腰椎病好些了没有？每年天一变冷，母亲的病就会加重。我的小名是两个字，但是母亲一直就叫后面一个字，我一听母亲叫，就像个孩子似地萌生一种想撒娇的感觉。母亲，我多想再听您叫我一声啊！
　　 我知道，我是去不了天国的，因为天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地方，只有母亲这样既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才有资格留在那里。
　　
　　 2004年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