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一景色，远近白皑皑，孤客路中行，风缠车门喉。
　　 这句打油诗，是我在正月初四晚上，听到学友转告我，明天聚会，初五那天一大早，我就登上去家乡的客车，行驶过城镇，进入威虎山山区，一路看到的天山一色的雪景时，脑海里默默涌出的一首简短的小诗。
　　 望着这样多年不曾谋面的冬景，坐在前排的我，全然忘记了因为雪，给我们带来的寒冷，带来的麻烦，带来的阻碍。反而越往前看，越感觉心里暖洋洋的。因为那不远的前方，就可见到养育我二十来年的故乡了。
　　 客车向前行驶着，我的右臂不时与玻璃窗触碰，像触电，身子跟着一阵阵冷了下来，俩脚不由得互相打起节拍。单行线雪路上，客车与偶尔驶来的一辆客车，小心翼翼、交臂错过。再往里去，过往车辆极少。十八弯雪路上，跟随老牛车一样，向上攀爬的小客车车身的扭动，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乡。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初夏，天气特别炎热，往日四面环山、青山叠翠的山峦上、苗齐苗壮的大地上，一夜间被蝗虫啃咬，枝叶繁茂的绿树露出了黑干，秧苗成了一小撮一小撮绿杆。当社员们一大早发现时。很快，大队广播喇叭里，响起老支书沉重的沙哑的广播，内容是我村遭蝗虫害了，老支书发起号令，让全村人出动抓害虫。
　　 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村人出动了。我们二年级同学跟着学校出动的大部队，被分配到一块大地的边缘里去，我们虽然那么小，可老支书早上那沙哑的痛心的呼吁，我们怎能不和大人们一起，肩负起一份沉重的责任心，为我村扫蝗行动，贡献一份力量？
　　 望着一望无际的大地，面对可怜的、蔫吧的秧苗，我们一人骑着一个垄帮儿，仔细搜查，绝不放过任一大小不等的蝗虫。
　　 此时，蝗虫还很嚣张，很密集，还在扭动嘴巴，还充满了欲侵净秧苗的欲望。我们用筷子夹起一只，塞进手提的玻璃瓶里，瓶满了，就走到老师每隔三五步挖出的一个坑里，深埋，或者再洒上汽油烧禁。直到天蒙蒙黑下来时，全村方停下紧张而激烈的战斗。终于回到家可吃口饭、可闭上眼睡觉了，蝗虫却仍在眼前蠕动、泛滥，让人好不恶心，好不憎恨。
　　 我们整整抓了两天，仍无济于事，当我们和老支书一样，焦躁万分、束手无策、望而生畏、绝望至极之时，山口那边响起了隆隆的声音。我们抬头望去，几架直升飞机从西山山口缓缓的开来。有人惊呼，飞机、飞机！我们有救了，国家领导人派来飞机，给我们打药，给我们除害虫来了！
　　 这颤抖的声音，使每个孩子心头为之一振。飞机刹那间排成行，且降落很低，开始慢慢向下喷洒雾体，沿着西山向东山，沿着村北向村南大地，一面一面喷施。真的，真的是国家派来飞机，帮我们除害虫了。我们仰望着蠕动的佛仙般突降而来的飞机，泪流满面。
　　 飞机来到我们头上时，还扔下一些五颜六色的宣传单，上面写着：赶快回村，回家关门闭户，躲避药物中毒，祖国不会让人民受苦……
　　 第二天，蝗虫果然一个不见了。半月后新补种的秧苗长有一扎来高，山上树木也发出了嫩叶。那年我们村没有缺粮，只是大人孩子心中，各个洋溢着对祖国的感激、和谈蝗色变。
　　 蝗虫事件是学生时代，或者说一生中所遇到的一起不可忘记的恐惧事件。
　　 其实那当时，老师们也经营着一块几十亩地的校办农场，自给自足。每年春天，学校和农民一样开始耕种玉米，黄豆，春夏锄草，秋天收割，冬天打粮、卖粮、拾肥。校办农场创造的收入，基本用在庆祝六一儿童节；红卫兵、共青团入团大会；和扶持成绩好、家境贫寒的学生继续读书之用处上。
　　 校办农场春天播种时，用不上小学生，夏天地里长出来草了，拔草抓毛毛虫的活却是小学生们的。秋天收割、冬天打粮，也是中学生和老师们的事，只有拾肥，我们方能和中学生们平起平坐。那时，大小学生的思想都是很积极向上的。
　　 说起拾肥，那乐趣可多了。拾肥就是拾粪，拾粪一般在冬天放寒假以后；中小学生，男女学生，任务量不同。各班老师，将我们寒假作业安排了一张课程表，寒假期间，学生们除了按照学生寒假作业课程表上的要求，做作业，就是每天用一两个小时时间做课外活动——到野外去拾肥。拾满一筐肥就要送到学校，每天最晚不超过下午四点，学校有专门值班的老头和临岗学生计数，且有临岗老师监督。
　　 说起来，拾肥要比做作业令我们喜欢，做作业的事年复一年，而拾肥只每年那么一个冬天。也许我们的心理和娇气的孩子心理也不一样。我姐比我大三岁、且因在家看孩子，耽误了上学，如今和我同班同学的二姐，学习成绩不咋地儿，拾肥要比我积极得多。每天上午草草写完作业，午饭时就放风要吃完饭就去拾肥。体格柔弱的我只好忙扒拉饱腹，起身跟她走。有时被母亲叫住，让我检查她的作业，虽然她的错别字连篇，算术也没有几道对的，过后我会指点她，当着母亲面我还是点头，意思做的都对。
　　 我们被母亲准许后，就带上围脖、口罩、棉手闷子；出门拎起锹和土篮子，兴冲冲的向大门外跑去。出了家的大门，就是我们孩子的天下了。
　　 拾肥当然要拾大块的牛粪，村里肯定一块没有，鸡蛋鹅蛋大的马粪，还不够占用我们时间的，所以一出门，二姐便领着我，向常常放牧过黄牛的西山兴冲冲走去。
　　 走过一里地左右，眼前不时会浮现出母亲那大檐锅里贴的，黄灿灿的玉米饼子那么大的完整的一块块牛粪。比我矮小，但力气头十足的二姐，会将近距离的留给我，她再去寻找。二姐一程一程、一块一块让着。我被她照顾惯了，也不客气，认为这就是我发现的，放下土篮子，举起铁锹，照准牛粪边缘的雪地，用力一下一下砍去。一圈砍完，牛粪也就张起了嘴，再用铁锹插进去，脚踩住铁锹沿，用力一蹬，一块完好的牛粪便乖乖的蹦到地面上，欣喜中再用锹挫进土篮子里。
　　 很快我的土篮子就捡满了，再寻找二姐，远处，矮小的二姐，还在雪涡子里挥舞铁锹砍粪。我略一心痛，便向她的方向走去。帮她拾满，帮她抬到我的土篮子前，我俩左手拿锹，右手臂加臂腕伸进土篮子木梁上，一用力，将满满一筐牛粪驾驭到右腰和腰骨处，而后姐俩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趔趔趄趄、歇歇停停向学校方向走去。有时二姐会倒着短，帮我一骨碌一骨碌向前搬运。
　　 数九寒天时，我俩不免会被寒风扫的手脚起了大泡，耳朵、脸冻出疮。小姐俩每年拾粪，不仅只感受到能为学校添砖加瓦的快乐，还会经历一些悲伤的、恐怖的、辛酸的、苦辣的难事。不过令我们欣喜的是，学习成绩一直名落孙山的二姐，因拾粪，每个寒假上交几百篮子牛粪，被学校评为拾粪大王，继而又被评为三好学生，一连五连冠。上一届柔弱女生李淑丹，拾肥成绩居二姐第二，也得到拾肥二王，三好学生荣誉称号。
　　 我正如醉如痴地回忆着这些快乐的往事，一个熟悉的山岗跳入到我的眼帘。咦，那不是西山长石砬子吗，这么快，家乡已经到了。
　　 下了小客车，沿着一踩嘎吱嘎吱响的雪地向前走，眼前白白的地面像一块白沙绸布，我很想往上一躺，打个滚，可这种心理还没有喜过，便一眼发现，地面上隔三差五，洋洋洒洒着玉米饼子般、金灿灿的牛粪，我更加欣喜，真想哈腰拾起一块，好好端详它一番。
　　 多少年了，我以为现在都机械化了，农民不养牛，拾不到牛粪，方花高价钱买化肥，年复一年去辜负大地的渴求，让大地变得糟糠而生硬。既然路上有这么多牛粪，甚至比我们上学时还多的多，为什么不拾肥，把它积蓄起来，储存到一起发酵，春天拉到大地里，去为厚道的无奈的大地输送天然的肥料和养份，去为城乡的父老乡亲种植出纯绿色的粮食呢？
　　 伴着近乎，微笑的、夹道欢迎的牛粪，我边向村子里走，边思索：难道现在的牛粪，也失去了二十多年前的功效？
　　 再换位思考，如果我在家种地，每年冬天组织家人拾肥，然后像我们校办农场、原来的生产队、或者家父那些年那样，将牛粪储存到一起，经一冬跨春秋的发酵，呕出冒着热气、散发出酒糟气味的粪肥，再送到地里施肥种粮，坚持种植纯天然粮食，供应给城里人，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我想，收益上一定名落孙山，因为现在听说农民种粮不仅仅用化肥，和果农们管理瓜果一样，还用些什么补钙，补营养，补维生素、增熟之类的高科技药剂。我个人认为，这些药剂，可能和饲养场养殖鸡、猪，所用的催生剂雷同。要么一棵苞米桔上怎么就能长出两三个玉米棒，棒棒玉米粒都那么饱满，而且玉米面吃起来没有玉米味，白面吃起来没有过去的小麦味。
　　 还有一点，农民对我拾肥种地的做法会有什么反响？一定是啧啧私语：你个傻瓜，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停留在过去几十年前种地的老路上……
　　 孤雁难行，我想，最终我还是会走到他们的群体当中。
　　 我脑海止不住地翻腾着这件事，曾打电话告诉我今天同学聚会的要好女生，出现在迎接我的路口，离远处寒暄过后，便走到一起，女生拥抱了我，我也亲昵地拥抱了她。天气寒冷，路上不得久留。她说完，便领我向聚会的大楼走。相跟着她的脚步，我还在不时躲闪脚下黄灿灿的牛粪。她以为我住城里久了，不敢走雪路，回头搀扶我，我说不是的，你看咱小时候拾肥，哪有这么多牛粪啊，现在这么多了，你们为啥不拾？这样踩在脚下多可惜！
　　 女生笑喷了嘴，傻样，你还想那会儿的事儿啊！我早都忘了。
　　 我说我给你捎来二斤海米。女生莫不在意地，捎那玩意干啥，要是蟹子大虾吗，还行。你不知道，咱农村现在生活可好啦，鸡鱼肉蛋都吃够了！
　　 我想说海米二斤也一百多呀，而且补钙。可既然她对海米不敢兴趣，那么等见了她的孩子，只能掏红边钞票了。
　　 不不，钞票也不要任义气向外掏，因为客车上对拾牛粪的回忆；村口又见到了亲切的牛粪，加上刚才对我千里迢迢捎礼物，要好女生的不在乎和拒绝，我怎么有些想我的二姐了。
　　 二十年前，二姐因婚姻的失败，领着残疾孩子（先天性软骨病），投奔了城里的我。之后，她的大事小事、喜事哀事，处处依赖我，十几年中，拖累的我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后来我像母亲一样，给她硬是另嫁了人。新的家庭虽然不那么富裕，可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不久，二姐夫突然患病，心肌梗死。医院抢救费用和后期家中生活费、孩子学费，几乎还是靠我帮。
　　 我被他们拖累够了，帮他们支起个卖报摊，他们有了稳定收入，再后来为了让他们自食其力，我就彻底甩掉这个拖累人的大包袱，并一再冷落她。渐渐的我们姐俩的感情也就淡漠了。有时，节假日故意往一起碰一面，二姐还在为孩子软骨病，唠唠叨叨，说怀孕时条件就不好，一定是大人缺钙，孩子才这样。二姐现在给孩子吃的竟是医生叮咛的大骨头汤，和虾皮子之类的补钙食品，像几十元一斤的海米，在她心中还算奢侈品，而眼前我要好的同学……
　　 昨天听到同学聚会，我就将怀中揣上一打红钞，打算回来像曾听说上次聚会时，有的回乡同学那样，以施舍的方式炫耀自己的富有。可现在我觉得那一时的虚荣心是错误的，有物送给饥人！而且这个人是从小就爱我至深至切的亲姐姐。再换位思考，如果现在我是她那种处境，二姐还会一如既往，没有一点瑕疵的来照顾我。
　　 此时我想好了，从今天起，我要将对每个人欲所施舍的那份爱，留下半分，储存起来，将它带回去，送给我那至亲至近的亲人。
　　 女生催促快走，前面那么多同学来接我了。我再次捕捉一眼脚下的牛粪，一股痛心，再次拥遍了我的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