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从小就怕父亲,怕到别人猜疑我是不是他亲生女儿,因为在我还未为人妻为成人母只是他女儿时,我几乎不叫他父亲。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就一直被认为是个古怪的孩子。我想大家这样看,也对,因为那时我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会这样。
据妈妈说,父亲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只是侄子,也可算是养子,十岁时才到爷爷奶奶家的,到底什么原因,妈妈没说,我不得而知。妈妈说爷爷奶奶有自己的孩子,比父亲略小,那个叔叔据说当年一表人才,还读过大学,在去矿里实习勘察时遭遇不幸,父亲就成了奶奶唯一的儿子了。父亲小时候身体不好,有哮喘病,被人说是个“哈子”,妈妈说,父亲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家里重活累活都是父亲干。
爷爷奶奶家以前是开造纸坊的,造宣纸,我十几岁时家里还有不少宣纸。可惜质地那么细腻、那么大捆大捆的纸后来全被奶奶用作祭祀的“钱纸”给烧了,我虽觉得可惜,但那是奶奶的东西,我也不敢阻止。不过这大概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家是开着一家店铺的,格局就像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一样,也是当街一个曲尺形柜台。爷爷当年好抽鸦片,身体一直不好,而像调货这档子苦差事肯定都是落在我父亲身上的。据说,当年去向妈妈提亲时,父亲瘸着一条腿,害得妈妈在家痛哭,以为将来要嫁个瘸子。
大概是婚后第二年,父亲被招工成了吃国家粮的人。父亲没读过什么书,妈妈说,读过两年,后来又说“两册”,总之是不多。但奇怪的是,父亲在他单位却是会计。算盘打得飞快,字也写得特别漂亮。后来我们有时提起这些疑问,他会很神秘很自豪的说,我可是做了三十年的会计。不知他做账、做报表是不是用铅笔,记忆中他的铅笔特别多,他的字笔画写得特别细,有点向左倾,字形细长,这一点印象特别深。当年他的工作大概也有好几次调动,但无论在哪似乎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很大很整洁也很漂亮,我曾去过他办公室,每次都是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父亲应该是极其敬业的,几乎每年,他都会带回家一些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物品,诸如口杯、脸盆、毛巾或被子之类。父亲常年在外,一年里我们难得看见父亲几次,每次也就那么几天,在我心里,他显得非常陌生,和偶尔暂住的旅客没两样。小时候,妈妈就是我的天,没有妈妈在身边的日子是没法想象的。而父亲则像个奢侈品,每次他回来会巴望他带的礼物,有时是一双黑布鞋子,有时是一条格子布长裤,有时可能是红色外衣,因为是从外面带来,我通常都会很喜欢,穿惯了家做的衣服而突然可以穿这种近乎洋服的衣服你可以想象我当年的兴奋。除此以外,似乎再没别的念想。父亲是个很俭省的人,他总是穿得极其朴素,几乎是清一色的中山装。有时单位发军用棉衣,皮鞋之类的东西,他通常都舍不得穿而直接带回家来,结果被我那年轻的哥哥神气活现的穿在身上在村里炫耀。
父亲退休后,被单位留任了几年,我发现父亲上班时显得特别有活力,而退休回乡后则判若两人。回到家乡后,他与家乡的那些乡里乡亲或者邻里们似乎没什么话说,他总呆在自己家里,轻易不去串门。做农活他是不太会的,但他很愿意学,而且极认真,丝毫不肯含糊。刚回来那些年,别人看他干农活,总会笑他,说他太细腻了,把个田间小路都整的那么漂亮,让人都不好意思踩上去。所幸家里也没几分田,否则估计会把他给累坏。父亲为人谨慎,对生活要求不高,能吃饱穿暖就行了。哥哥们不太爱干苦力活,总想赚点活路钱,想投资创业,他总是会说上一堆的问题让哥哥想清楚再做,老是担心出事,说到那时就麻烦了,害得哥哥们老大不乐意。他自己是不愿闲着,地里山上忙着照看,生怕山里的那些树那些竹子被别人偷砍了。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估计他压根也没想过,这只不过是多年来养成的不愿闲着的习惯而已。
以前总以为父亲不怎么顾家,对母亲大概也不怎么操心。但眼见他退休后几乎不让母亲干活,屋里屋外的活他几乎全包了,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太错看了父亲。等到我也成家之后,家里就只剩两位老人相依为命了,父亲对母亲也越发的好。母亲想吃什么,他总会二话不说,马上去买。母亲总说自己前半生吃了不少苦,但后半生还是很享福,只可惜身体不好无福消受,还害了父亲。我们兄妹几个没什么出息,家庭经济也一直不怎么好,根本没那个去特别关注父母。父亲也总是很体谅我们,并不怪罪我们,总说他有退休工资,二老使用足够了。母亲多病,在最后的两年里,估计父亲也是身心俱疲,但他从不抱怨,也不让我们插手,总说只要他在,他会好好照顾母亲,说我们工作要紧,不要让人说闲话。
母亲的去世,显然对父亲打击很大。其实父亲比母亲大七岁,母亲在世时,父亲大概觉得自己是顶梁柱,他要为母亲顶起那片天,所以我们一直觉得父亲身体很好。我们私下里也很欣慰,总说,父亲活到一百岁都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走路总是很轻盈,速度很快的。但母亲一去世,父亲便一下老了。我以前总以为父亲是妈妈的精神支柱,其实对父亲而言,母亲更是他的精神支柱。母亲去世后,父亲便整晚整晚的失眠,并且会产生一些幻觉,总说夜里经常会有响声,估计是妈妈的魂魄并未走远。这大概对他是个折磨,很快父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以前他抽烟,一天可以抽几包,一根接一根,没个闲时,让他戒,他说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嘛。可后来他突然就自己戒了烟,说是受不得了。哥哥说,这可是个不好的兆头,能抽倒还好,真不能抽了,说明身体真不好了。后来哥哥不顾他的反对,坚持把他接到城里一起居住。近两年来他在医院呆的日子,甚至超过了在家里的日子。
我是个很粗心很不会生活的人,也一直不会关心人。父亲每次到我家,总是不愿闲着,看我家卫生没打扫,总是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又是扫又是拖又是擦的,我虽然不忍心,但最终默认了父亲的忙碌,心里想,大概是父亲觉得动一动对身体还有好处吧,这么一来,竟然心安理得起来。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混账,试想想,我为父亲做过什么呢?我总以为自己好好工作就是不丢父亲的脸,就像当年读书时以为读好书就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一样。我没想到父亲也会孤独,也需要陪伴,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会在心里为自己找很多貌似合理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而父亲竟然一点也不怨我,还总说我没日没夜的很辛苦!我算个什么女儿啊!
如今,父亲躺在床上,医生说他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他是那么瘦小那么虚弱,那么令我不敢正视。我宁可相信是医生搞错了,他会挺过来,用他的顽强粉碎医生的误断,也让我可以有机会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愿老天保佑,父亲,你一定要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