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去当兵的第二年，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看着自家那么多亩田地，春来要播种，秋来要收割，单靠父亲同母亲两个人，显然是忙活不过来的。于是有一天，我父亲花高价跟一个同乡人买了一头小水牛，以备耕耘之用。这算起来应该是零七年的事啦，就那个时候，这头小水牛可是花了我父亲五千块大洋呢。五千块大洋，在当时，也可以置办很多物什的啦，可我父亲对这笔开支并不感到心疼，他觉得自己的钱是花在了正处，所以感到心安理得。我一个懂行的叔叔对我父亲说：“老哥，这畜生买高了，你可真不拿钱当钱看！”我父亲听完这话，赔了个笑脸，反道：“兄弟，这牛没买高，眼下马上就是种庄稼的节令了，我还指望它给我出力气呢！”我父亲就是这样，只要他认准的事，雷也打不动。“哎呀，哥哥，我知道你这把这畜生买来，就是准备耕地用的，可是，可是你真的买高啦！”我叔苦口婆心这么一说，我父亲只是哧哧地笑笑，末了，说出一句：“高了就高了吧，不管怎样，买回来就是自己的啦，俗话说卖物不富，制物不穷嘛。我不后悔！”然后，我父亲同叔叔开始上下打量着小水牛，看了一阵子，我父亲对我叔说：“兄弟你瞧，这牛脖子这有个花纹，据说是王母娘娘把牛从天上放下来的时候，裹脚的绷带勒下的，这牛占了这一点，估计今后一定是头大力气。你再看，那还有个记号，还有这四肢忒粗壮，以后一定能长出个大架子！这牛肯定是头好牛啊！”“对，确实是头好牛，只不过嘛……”我叔摇摇头对我父亲把话说了一半。我父亲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赶紧接过他的话，说：“只不过买高了是不是！”我叔看看我父亲得意的样子，哈哈笑了：“都说张老汉做事说一不二，自己看好的事，无论别人咋说，都不会后悔，也不会觉得他人说的对！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这时，我父亲开始哈哈大笑，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我父亲邀着我叔，进了屋，说要好好喝一通。我叔不失诙谐地说：“今晚一定把张老汉喝趴下！”我父亲一听这家伙摆着哥哥不叫，直呼自己张老汉，真是欠喝的主，便以小觑他的口吻道：“不是我说你兄弟，就你那酒量，跟我简直没得比，我能喝一碗，而你顶多也就只能喝个一盅到两盅罢了，我敢断言，不出三回合，输赢自见分晓，今晚可有你好看的啦！”我叔也并不服输，趾高气昂地回道：“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
　　 我父亲一听这话，损我叔一身书生气，没个好，真够臊人。他俩是真较上劲了，谁也不愿认输。我父亲同我叔进了我家屋里，就摆开阵势，我父亲翻箱倒柜，找来一壶珍藏了好几年一直不舍得喝的青稞酒，俩人准备一决雌雄。我父亲买了头牛，心里头自然比谁都高兴，他这一高兴，酒量也跟着上来了。那晚的最终结果是不分伯仲，或者说他俩打成了平手，都双双醉倒了。我母亲看他们喝成那样，便给他俩灌了碗醒酒汤。我父亲同我叔喝了不少，这醒酒汤根本就不济事，于是，我母亲最后只好像抬死猪那样招呼我一个邻居把他俩抬上了床，然后继续给他俩弄来了醒酒汤。还好我母亲那时力气不小，要不然他俩指不定会醉成啥样呢！等抬到床上时，我母亲感慨万千地说：“这俩家伙，平时就一吃货，死沉死沉的！”惹得跟我母亲帮忙的那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还真是奇了怪了，我父亲同我叔配合真是默契，几乎是同时睁开眼，同时叫了声哎呀妈呀，都喊头晕晕乎乎的！然后几乎是同时下了床，然后看看彼此，并用手指头指指对方，各自嘴角上扬，心照不宣地又是一阵没心没肺的笑。我母亲赶紧给他俩弄吃的去了。我母亲才刚一转身，我父亲便叫住了她：“我说翠花，我这躺下的一夜，你倒是有没有帮我喂那头牛？”“不喂？它还不张开嗓门叫个不停！嚷得你睡不成，净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父亲一听，这话颇有些不冷不热的味道，看样子是心里不舒服呢，我父亲准备批评我母亲一顿，一解心头的不愉快，但又看到别人在自己家，不好得罪我母亲，话已到了嗓子眼，又不得不咽了下去。我父亲对我叔说：“妇人就是这样，头发长见识短，生来就是这样了，改不了了！”我叔什么也不说，用一只手揉揉太阳穴，咧着嘴：“有些疼咧！”我父亲则是不一样，行为异常，这会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头痛与不痛，出了门，直奔牛圈而去，边走边说：“我的小水牛，这一夜之隔，看我都想死你了！”我叔看到父亲这疯傻疯傻的样子，自言自语道：“我看张老汉怕是中邪了，就只是一头牛而已，看他这般情有独钟！”
　　 那天，我叔陪着我家吃了一顿素饭，才背着手回去的。席间，我父亲抑制不住高兴，又拿出一瓶好酒，他哥俩喝开了，谝的嗑，不外乎是关于那头小水牛的种种！人呀，一旦高兴，这酒呀，是越喝越舒服，越喝越美味。那天，要不是我母亲好说歹说，他哥俩保不齐还像昨晚一样醉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呢！好在后来没有醉。这功劳算我母亲的。
　　 我叔走后，我父亲看着那头小水牛是越看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我父亲盯着小水牛没完没了地看不够，小水牛也不会显得腻烦，就任我父亲一饱眼福，它在那里自由自在咀嚼着稻草。我父亲摸摸它的背，啧啧嘴，“哎呀，宝贝儿，我的好宝贝儿！明儿你就得陪我下地干活了，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使力气哟！”
　　 小水牛哪能听懂这个，只顾着低头吃草，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我父亲哼着小调回了屋。
　　 父亲花高价买了头牛，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虽然农民离不开耕牛，可那头牛它毕竟只是头小牛，我父亲居然花了五千块买下它，可真舍得糟蹋钱，别人都说我父亲是个十足的笨汉子。这些话，我想后来一定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了，可他听而不闻，依旧是背着个篮筐，去田里刈草去了，他说他要把小水牛喂得膘肥体壮，让人家羡慕嫉妒但不恨。因为我父亲是个勤快而又有心的人，俗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只一个月多点，那头牛就长得非常遒健，四肢不光长粗了，而且个也长高了，和当初买回来时一比较，还真是惊人的变化。我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然而，这时，人们又说，张老汉当初要是买到现在这个样子的牛，那么就不吃亏啦！
　　 小水牛本来已经长得足够结实，足够有力气了，可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又花钱跟人家买来一捆捆采摘过后废弃的香蕉树，雇了辆拖拉机把香蕉树拉回了家。大伙儿都不明白我父亲是何用意，以为我父亲真疯了，那些香蕉树，在大伙眼里，简直一文不值，没有一点用武之地，而父亲却花钱把它买回来，真是不可理喻。回家后，父亲将香蕉树用刀切成片，然后又从田头割回一捆捆黄竹草，同样的，回到家，他将黄竹草剁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然后将黄竹草同香蕉树拌一起，撒上盐，搅拌均匀后，放入事先用水泥糊好的坑中，等待发酵。我父亲养牛就是有一套，如果单给牛吃黄竹草，黄竹草对于牛，可是上等的美味，像人吃上了肉，而且营养丰富，所以牛很爱吃。不过单单喂这东西，也熬不了几天，毕竟自己种的黄竹草也不是很多，再说了，水牛食量大，能吃个几天呀？于是，我父亲想到了将黄竹草和香蕉树各自切碎，拌一起来喂牛。可别小看了香蕉树，这东西里面有很多微量元素，对牛非常营养，但是，如果就这样切碎后给牛吃，牛是不会吃多少的，因为香蕉树太涩，口感不好，牛自然就吃不了多少了。可是，如果将黄竹草和香蕉树拌在一起，经过生物发酵，那么不光节省了黄竹草的喂食量，而且香蕉树也变废为宝，得到了合理化应用，也没了涩涩的味道，这样，牛就爱吃了。这两种东西，对牛来说，本来就很有营养，再把它们弄一起发酵，那么营养就更是没的说。牛吃上这两样东西，真算得上是饕餮大餐。我父亲的独家配方，别人都还不知道，我母亲看我父亲这样，有些不高兴地说：“真是放屁脱裤子，直接将草扔给牛吃不就得了？那样多省事！”我父亲却不屑的说：“你呀，不懂就是不懂，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我母亲自讨没趣，便继续做她的事去了。我父亲则是继续一大铲一大铲地将这自配的饲料盛给牛吃！
　　 还别说，这牛自打吃了父亲配制的饲料，长起来的速度，真是快的惊人。仅仅一个月，小水牛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小小的啦，现在，不知道的人，都会觉得这头牛完完全全就是一头成年牛了呢！看到小水牛变成了大水牛，村里人都说，张老汉真是不简单，居然喂出了这么一头人见人爱的牛来，当初他“砸”在牛身上的钱值了！
　　 转眼间，耕种的时候到了，家家户户忙着播种耕地，干得热火朝天。当然，我父亲也没闲着，他把那头牛从圈舍里牵了出来，荷着犁，然后向自家地的方向走去，那头牛跟在父亲身后，走起路来嗒嗒的，一听就知道只有健壮的牛才会有这等威风的声音。牵着牛，荷着犁的父亲比谁都风光，不时对牛吆喝一声：走紧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从这条路上过似的，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这么一头健壮的牛似的。那吆喝声是一声高出一声，我父亲因为那头牛，脸上的笑容明显比以前多了。
　　 我父亲原以为这牛一定听话得很，犁起地来，步履生风，可带劲了。然而，事与愿违，这头牛毕竟还是头一次耕地，刚开始犁的时候，它脾气还不算大，也就是沁着头，一个劲吹鼻子，我父亲抽它一鞭子，它挪一两步，我父亲再抽它一鞭子，它又走一步。我父亲心想，这家伙原来服抽，不抽还真不行，于是，我父亲使足了力气，啪啪又是对牛狠狠一鞭子，这一鞭子抽下去可坏事了，牛拼命地往前跑，犁铧在土里磨得沙沙响，那速度，我父亲哪跟得上，不一会儿，我父亲已经是汗流浃背。我父亲心想，不如歇息一下，等养足力气再来。于是，便吆喝着牛停下，这会牛哪还听父亲的，愈发走得急了，我父亲几乎是跑着犁地，这回可把父亲气坏了，父亲吆喝牛往右，牛像是故意跟我父亲唱反调，偏偏向左跑，我父亲再一吆喝，向右走，然而那头牛偏不听，一个劲往左走。我父亲气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扬气鞭子，啪啪地抽着牛，希望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让牛听话。这一天忙下来，不仅地犁得不像样子，而且牛累得直喘粗气，而且我父亲也是累的筋疲力尽。父亲对着牛骂道：“改明儿你他娘的要是还不听话，老子非把你卖给屠户龙四杀了卖了，让人家扒光你的皮，吃光你的肉！”
　　 就这样，我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荷着犁，吆着牛屁颠屁颠回家了。别人都不知道，我父亲那天肚子里全是火，回到家将牛关好之后，就大声问我母亲饭做好了没有。我母亲答着做好了，我父亲喝斥一声，做好了咋还不赶紧端上来，老子肚子饿得呱呱叫了。我母亲手脚麻利，很快便把饭菜端上来了。我母亲还不知道这一天牛把我父亲气得够呛，开口问我父亲：“孩子他爹，咋样，这牛犁得咋样，乖顺吗？”我妈不问我父亲还不惹父亲生气，她这一问，我父亲的火立马就上来了：“别提了，这畜生倔着呢！我这一天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一看我父亲八丈高的火，我母亲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独自沉默了。我父亲见到母亲这副模样，突然来了句：“这牛老子不要了，明天我就将它卖个屠户龙四！”我母亲急了，有些气愤地说：“这牛好歹是你花五千块买来的，当初我不让，可你偏要买的，现在好了，你把它喂得肥肥胖胖的，却突然来个将它卖了！”我母亲别过头，显出生气的样子，“反正这事我是不会同意的！”我父亲听母亲这么一说，将碗筷一放，摔门而去。我母亲搞不懂父亲唱的是哪出，他这烂脾气，还用那么大力气摔门，真是气人。我母亲寻思着父亲一定是去找龙四去了。于是她赶紧放下碗，追了出去，响亮地问道：“孩子他爹，你难道真要把这头牛卖了不成？”“我说我要卖牛了吗？”父亲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这是要给牛盛饲料呢！”我母亲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她紧锁的眉头也跟着慢慢舒展开来。“那你也总得先吃完饭再做不迟呀？”母亲边说边比划着，示意父亲先回屋吃饭。“我已经吃饱了，你自个吃你的就是。”父亲是憋着一肚子火呢！我母亲回过头，往厨房走去，嘴里说出一句：这老家伙，干事总这么一出一出的，让人难以琢磨。
　　 第二天，我父亲荷着犁牵着牛，再一次往自家地里去了。父亲希望牛能好好耕地，而不是像昨天那样桀骜。其实，父亲这次并不抱多大信心，他想着这牛今天肯定还是坑人得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就横下心，真把它卖掉，少受这份罪。水牛像是读懂了父亲的心思，这一天，犁的非常顺利，我父亲喊它往右，它绝不向左，非常听话。这是令父亲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牛居然一下子就显得这么听话啦，父亲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牛听话了，比什么都好。那天，父亲把那块地通通犁完了。这一切，恰巧被那天去我家串门的叔叔看到，叔叔对我爹说：“老哥，没想到你这牛还真够出力气，这么会功夫，就把这么大块地犁完了，不简单哪！”我父亲听出这是在打趣自己，便答道：“呵，你这小子，还跟我玩这套，你才是牛呢。”话讫，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非常之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