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散文】雪光普照匍匐的路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藏族民歌
那一年,我在阿里高原爬行。
路,在海拔4500米以上。我知道,路不是真正的路。转山人前赴后继用肉身匍匐磕拜的印痕,经过了一千年,就成了不像路的路。
路漫长荒瘠,穿越尘嚣,指向纯蓝的天空。左边是喜马拉雅山脉,右边是冈底斯山脉。一座接着一座,黑与白的山在两侧绵延不绝。我在辽阔的陌生土地上爬行,很渺小,不会成为神话,我不是浪漫的诗人仓央嘉措,只是一只流浪的虫子,在转山路上,贴着陌生的温度爬行着。
这高度让人害怕,以至于我怀疑只属于万物神灵。一波又一波的头痛,难以抑制,把我推到崩溃的边缘。无助的孤独在欲裂的头痛中生产,落在无边无际的高原。吃饭,成了一件吃力的事,吃一口要停下来喘两口气。我能做的事,只是五体投地趴在高原的尘土中,等待众神把我扶起来。车的性能应该是优良的,在隐秘的象雄文明和阿里古荒的诡秘里,气喘吁吁的,却跑不出三、四十公里的时速,阿里有的是辽阔,而不是速度。如果一直在坑凹的砾石路上颠簸,那还不用担心,最怕的是那些不知深浅的水洼、水塘。司机小吴告诉我,水深的时候,一个水洼可以吃掉整个车。我们很幸运,现在不是有大水的日子。
怎么可能呢?不需仰望就感受得到自然的无限。安静的山与水,一小时、两小时,一天、两天,永远是相似的光景。光亮是古代来的,从纯蓝的深处普照下来,很纯粹,看上去软和,落到高原上却像斧像錾,锐不可挡。山峦光秃秃的,黑色的石头龇着牙露在山体外,一切都是原初的赤裸,不知道这条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恍若是生命的尽头,却又感觉永远没有尽头。车继续固执地颠簸着。半梦半醒中,对位置一无所知,对下一步将要出现的事情也不能把握,山水无言,充满着让人不安心的意味。由不得自己,在我的前方在我的背后在我的周身,也就始终有了冈仁波钦,可以感觉到它发出的光芒,它贴着肌肤在卫护我。我惊喜起来,感官似乎不再愚钝。
冈仁波钦。以我对它的向往,它在我心里耸立了很久,或者说是它的那些宗教文化结构我都知道了。闭上眼睛,心神就可以径直插入地球上这块孤傲耸峙的隆起。冈仁波钦,是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的一座积雪的石头山,在冈底斯山脉的万峰之上,不太高,海拔6656米,比珠穆朗玛峰矮了两千多米。在它东南30公里、海拔4587米的地方,还有一个叫玛旁雍措的湖。尼赫鲁在自己的传记里说,我常常梦想有那么一天,我漫游喜马拉雅山,越过这大山去看望我所向往的山和湖,然而年龄不断增加,青年变成中年,中年以后的时代更坏。有时我想到也许我将要衰老得不能去看凯拉斯山和玛纳沙天池了。这种旅行即使走不到目的地也是值得一试的。
一座山,一湖水,从白天到黑夜出现在我的心头了,都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陌生而又熟悉。遥远并且亲近。过了很多年,我又看到了一段话,我们终于知道某些事物远在我们自身的界限之外,比如凯拉斯山和玛纳沙天池。
冈仁波钦就是凯拉斯山,冈仁波钦下的玛旁雍错圣湖就是玛纳沙天池。来到西藏,喇嘛告诉我,冈仁波钦比珠穆朗玛更伟大,比念青唐古拉山更神奇。冈仁波钦,玫瑰色的神山,宁静的“雪山宝贝”。
铅云的下面,一队又一队的信徒在旷野山谷雪地蠕动,双手扬起落下,肉躯此起彼伏。“我的雪山宝贝啊!”印度教、耆那教、藏族苯教、藏传佛教信徒们亲切地呼唤着。冈仁波钦,“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人类发现了它,创造了它,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梦想堆到它身上,把转世轮回、通往天国的幸福道路修建到它上面。冈仁波钦,佛教信徒的宇宙的中心,所有的男神和女神,都从这里散向宇宙。众山的根、众水的源、雪域诸神的宫殿、世界屋脊的奥林匹斯,地球人都是这样仰着头看它。那一些人,除去肉身几乎再一无所有,为这一次朝圣,他们倾尽毕生的财产,胸怀至上的心愿,历数月经年,沿着充满神迹启示的圣路,翻遍十万雪山,摇动所有转经筒,风餐露宿,朝行夕止,磕长头拥抱尘埃,在青藏高原爬行,在阿里普兰匍匐,向着苍穹下的冈仁波钦,向着绿松石一样的玛旁雍错。
那一次旅行被神佛打上玄奥的印戳,不需要言语,一场精神的来往蚁动,一次虚构的旅行,一场道静的梦游。对佛的崇敬,信徒们用的是五体匍地的肉身崇敬,不断默诵咒的言敬,深意识里想念的意敬。气韵,决意,皈依的牺牲……这一切都是无形的,如冶炼炉中的矿石。长久以来,我寻求的可能就是消失,我一想起那个时候,一股味道就不期然飘来,那是一种死亡的臭味。那一天,我的精神弥漫在死亡的阴影下,可是,没有一点恐怖的气息。拉曲峡谷底经幡口,老喇嘛倒在路边,正在艰苦地离世。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已经干瘪的脸上落满尘土,鼻尖和额头上灰黑色的厚茧依然安静坚韧着。
这天,我的感觉器官出奇地敏感。死的痛苦让他很难受,我听到了他痛苦地挣扎的呼吸声,也闻到了他的肉身正在腐坏的味道,但我又看到他的内心很平静。这让我大为吃惊,无法解释这一点。整个峡谷鸦雀无声,雪山透出的光亮清明而幽暗,我明白人世间就会没有他的肉身了。他孤独的同伴不悲伤,平静地拔下了他一颗牙齿,郑重地裹好,放到胸怀,缓慢地转过身,含着腰,拄着锡拐,负着死者沉重的重量离去。苍天给了呼吸,就要拼命前进,死者的课程那生者要代他完成。黑与白的前方,秃鹫在半山上斜飞着,它们要来释放一个灵魂。这一切都是使命。
天气也相呼应,山峦层层铺展,乌云一朵朵跌落在拉曲峡谷,脱胎换骨。它们抚摸着老喇嘛,像一组溅开的安魂曲的音符。一束金色的光芒落到了老喇嘛的身上,他紧闭的眼睛升起了一片温暖的宁静,蓝得如天国一样的纯净天空中,莲花一样的冈仁波钦耸入云天,洁白的云团在它身边飘浮……老喇嘛走得镇定,从容,有条不紊,无忧无虑,他知道自己是从来哪里来的,也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修行让他接受死亡,让他清晰地知道,“痛苦是一个精深、自然的净化过程的一部分。”
老旺堆没有悲悯,这一切让他着迷不已,也叫他神往不已。旺堆神色庄严,脱下了身上尘土纺织、丈量了千里的藏袍,轻轻地盖到老喇嘛的肉身上。大地原初,雪山静默,浅浅的河水就在山谷里清静流淌,秃鹫的剪影在天空时隐时现。我仰望雪山,上面插满了五色经幡,风影追着经幡唰唰飘飞,那不是做假的包装,是过往的修行人的心迹。
经幡,很懂事地滤去我的心事,让我这个匆匆赶路的人,心甘情愿地停下了脚步,认识了藏族老夫妻旺堆和拉姆,还有他们的狗次仁。他们的藏袍污黑褴褛,面孔黑得几乎辨不清五官,一副很古朴沧桑的样子。在巨大的雪山背景下,旺堆的动作从容不乱,走三步,双手往前伸直,扑倒砾石冰雪之上,磕一个等身长头,以手划地为标记;再起身,前行到标记处再扑地,再磕头;再起身……如此周而复始,决不偷懒舞弊。碰上河流,老旺堆在岸边磕足河的宽度,再涉水、渡船过河。
老伴拉姆拉着装着给养的木板车跟在后面,她的眼神总是专注地望着前方,跟着丈夫穿越现实世界,一步一步地走向未来时空。忠心耿耿的藏犬黑毛褐眼,威武雄壮,全程追随护主,转山的路上也就因此多了一只修行的兽类。固定不变的单调,是绝望得难以承受的孤寂,虽然沉重艰辛又隐约让人看到渴望的东西。在煦暖阳光下,血肉的痛楚最后摊开额头、手掌、膝盖上,清晰地勾勒出深奥的洞见。
一群牦牛从他们身边奔过,瘦弱的身影瞬间被尘雾包裹。夕阳燃起祭坛里最后一炬圣火,把纯情的玫瑰红给予了雪山。薄而亮的光亮,切削着冈底斯万峰的轮廊,世代飘扬的经幡、矗立千年的玛尼堆与冥顽的生灵厮守一起。老夫妻俩从遥远的四川阿坝开始,俯仰于天地之间,不需要惦记磕头爬行有了多久,一次次肉体的痛楚如水荡过一样,没有印迹了。他们知道只要五体投地将胸膛给予大地,万灵之山、众神之巅冈仁波钦的姿影就在前面。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憧憬又满是空洞茫然、苦难、沧桑。他们这样积年累月,心无旁骛地“磕”近冈仁波钦。这一种宗教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一俯一仰中,一种忧郁的纠结漫漶开来,我感到很疼,胜过缺氧制造的头痛。
我站在夕阳的光亮中,遥望冈底斯群峰。雪山格外耀眼,虽然危险,宁静的积雪染上了玫瑰色的晚霞,多么美丽、丰富、内敛、灵性,充满了一种让人心安的意味。这样的地理所在,会让人想很多,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期待。夜一步一步地走来,我看到它们载着生死离别、梦想与祈盼,正在缓缓地远去,步履的回音低沉。
铅云从雪山上吹来,在砾石的舞动中,下起了零星的雪花。还没有转过神来,又成了纷纷扬扬的羊毛团一样的雪。陷身极寒之中,我很想同谁说话。但谁愿停下脚步,倾听一个陌生人的喃喃低语呢?
旺堆说他好像是佛安排与我会面的,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吃糌粑、喝酥油茶。旺堆边与我说话,边从车上拿下塑料布,绳索棍棒,在路边塔起了简易帐篷。我往拖车里看了一下,卧具,炊具,连液化气瓶都有。拉姆在路边支起炊具煮茶造饭。我匀了一些压缩饼干、军用罐头和药品给他们。旺堆接受了,没有说半句道谢的话,很坦然。拉姆手脚麻利,帐内弥漫着酥油茶的酽香,极地的天庭下面,这种气息让人很温馨,又像梦境一般虚幻,我好像降落到了历史和时间之外的世界。
旺堆说与我相遇,是神赐给他的福气。旺堆很久没有跟老伴以外的人说话了,我与他的相遇,把他的话匣子一下拉开。旺堆告诉我,开初上路时,身子比大山还要重,喘不过气来,头发晕,手脚像钻心一样疼痛。一天只能磕个三四里路,后来身体慢慢适应了,现在身体像老鹰翅膀上的羽毛,轻巧得很呢!一天磕个十多里路没问题。
老旺堆把积攒了一年多的话送给了我。我知道了,乞讨和旅行者的施舍是他们在路上的生存依赖。我听着,心里发酸,眼睛潮潮的,但看到他们却无一丝一毫的忧愁和困窘。乞讨并不全是为自己,施舍也不都是为别人,那里面有宗教意义。藏族同伴为我释疑,上供奉神佛,下向需要者施舍,是在修福消除业障。原来如此!难怪旺堆如此坦然。
老旺堆夫妇实实在在与我在一个相同的世界生活着,可我又感觉与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穿着厚厚的宗教长袍的青藏高原,是不可思议的,很深沉地沉默着,从不公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不能洞彻它,只能劳神费心地构思着这个世界,盘坐在迁徙的帐篷里。寒风摇晃着酥油灯的光焰,夜的深入,帐篷里越加寒冷。我颤颤的,捧着酥油茶碗,贪恋地吮吸着热气。老旺堆赤脚盘坐在塑料床垫上,脸在酥油灯的映照下油黑发亮,一副在家里的安坦神态。他的体能和耐力,真有点让我嫉妒。
碗里的酥油茶刚完,拉姆提着壶过来添加,我想拒绝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张开。我突然感觉站在了人生的一种界限上。这一刻,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境界在争抢我,灵魂被拉扯得生痛。面临着一次抉择,激动和不安,让没有办法说尽我此刻的心情。纯粹的信仰,对现在的我及我的国人来说,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虽然,我们的大地,有数不尽的壮观庙宇寺院,我们也常常在高大雄伟的神像下顶礼跪拜,但失去信仰的进程也一直没有停顿。
在高原的寒夜,我如一颗风中的尘粒,毫无知觉中,被又一个中国最普通的老百姓的故事收容了。旺堆的讲述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结巴,他像幻影在我的眼里闪烁,他和一个固守心灵的集体如雪山的光亮一样围拥了我。
车子出问题,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旦在无人区车坏了,更是让人惶惶不安。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季的夜晚,天气太恶劣了,雪野茫茫,冰封大地。一个汉族小伙开车独闯阿里无人区,不幸车坏了。寒冷是活命的主要天敌,如果得不到及时求助,结果会很危险,会有死人事件发生。小伙等着上天国的最后时刻,两束跟雪山一样耀眼的光芒划破漆黑的夜空。这是神的光芒,神的指引。藏族汉子扎西开着工具车路过这里,看到了绝望的小伙。扎西停车帮着修好了小伙的车,小伙感激不尽,硬要给扎西五百元钱。
扎西拒绝了,他说:“你有难,我应该帮你。我现在不需要钱,你一定要给我,那你就代我把钱送给需要钱的人。”
扎西走后,小伙想着,谁是需要钱的人呢?不知走了多远,小伙看到路边有一个夜店。小伙停下车,想喝一碗热乎乎的酥油茶。推开门,看到守夜店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藏族孕妇。她肯定需要钱,小伙想。填饱肚子后,小伙把五百元钱塞给了孕妇。出门时,两道光芒照着了小伙,他看到从车下来的人是扎西。一问,孕妇是扎西的妻子。
那种人心的追求,痴迷的信仰,炼成了一种纯粹的人性。这种可以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却固守一个心灵世界的人性,铸成了一种如冈仁波钦、珠穆朗玛的生命。我对着老人混沌的视野,凝神听着故事。亲身经历了相同的环境,再来听这个故事,我的心中一片亮堂。这个故事,我到西藏后,听到了多次,内容大致差不了多少,但这次听起来更激动,它平衡了我的世界。它是夜里的光亮,深深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诱惑力很大。这一夜,让我获得了安抚,我在高原行走,心灵不再无依。
风撩开的帐帘外,雪停了,裂开了一片暗蓝色的天,半个月亮如一枚顿号,在冈仁波钦澄亮的白冠上,和时间一起拉开缓慢流动的序曲。处处是黑影,处处是白莲花。我忘记了心跳从哪边传来,看了冈仁波钦,看了月亮,又回过头看老旺堆,想到了苏格拉底,想到了柏拉图。很长的时候过去了,那一束自然神的光亮,径直从冈仁波钦来,卷帘住进了帐逢。老旺堆、拉姆,还有蜷缩在帘边的黑狗次仁的睡眠,全都光明澄澈。
焦躁、恐惧、无明和沉钝怠惰紧紧地在我身上缠绕,如影随形。那光束的力量很纯粹,优雅并且深邃,宛如生命的秩序本身生命的光。它叫我宁静了,是所有念头都止息的那种宁静。我用全部的心思抚摸那光亮,它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谈人生存的问题,谈内心的问题。我生起了清晰而温柔的觉知,我和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的跳动,和这大千世界里的种种都是静默相连的。于是很自然的,那种因为陷于尘世贪欲而生出的恐惧退步减弱,取代的是自然广阔的空间生出的踏实。
我确信,看到了这个世界,应该在那光亮出发的地方。
或许一个圣人,心灵层面上所需要的东西,不一定要从外在汲取,从内部寻找,就可以让心产生活动。但作为一个贪嗔痴的愚笨人,我的心灵需要,肯定只能通过自己的五官来摄取,来感受。我知道,我等到了那一刻。什么都不用想了,只用耳朵聆听。一下下五体投地的磕击声,低沉的转经筒的摇转音,声声击打到我的心腑深处。这是错觉,是高原反应形成的耳鸣,我很清楚。
冷。高原的冽风吹着,把我的眼皮吹得坠下。飕飕的冷,难以抵抗。我离开了帐篷,在车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将磕拜声、经幡覆盖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我的尘念难断,但心灵的黑夜,已经在那光亮之中。前方,也许还有一束光亮,作为我的光,已经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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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幽兰在评语中唤你“警官兄长”,那么,便是了。
为民哥哥好!祝福送上,愿一切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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