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牛这个人
　　 前两天，老牛又来电话邀请我去赤峰。
　　 两年前他就反复邀请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到赤峰做客，并在国庆节时驱车数百公里来锡将我和建国接走。在那里，我们看到了老牛三十多年辛勤努力的收获，也感受到老牛的勤奋、智慧、内心深处的那份自信、那份厚道和与众不同。后来在他女儿的婚礼上又让我们看到了老牛不俗的创意。我们都知道，现今中国的婚礼仪式在婚庆公司的导演和炒作下已经弄得不伦不类，丢弃了自己民族文化传统不说，有些情节几乎叫人啼笑皆非甚至不堪忍受，参加一次婚礼庆典就要忍受一次司仪的折磨。大家明知道被婚庆公司误导，可是没有人能在这种流行模式上做出一些大刀阔斧的取舍和创新，唯独老牛却做到了。他舍弃了很多繁文缛节，没有了司仪声嘶力竭的叫喊，没有了电声音乐的狂轰滥炸，什么类似改口费赠红包、宣读陪送嫁妆等充满铜臭的环节，什么新郎下跪向新娘求婚和宣誓等洋环节，什么拥抱接吻甚至更庸俗的环节统统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在舒缓喜庆的音乐伴奏下播放的新人简介和二人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然后分别由老牛和一对新人致答谢词。老牛的答谢词除了感谢亲朋好友之外，更多的是对二位新人的谆谆教导，字里行间体现着对新婚夫妇的殷切希望和深深的爱意。这样的婚礼不再让来宾感到吵闹和烦腻，相反到能让大家感受到主人的亲切的关怀、热情的问候，并能给大家留有更多的时间在轻松舒缓的音乐中进行交流。体现了以新人为主、以客人为本的思想。
　　 老牛是我“二进宫”读师范时的同学，并且还是我的同桌和密友。他的语文基础很好，文笔也不错，还能写诗，可是理科成绩却是相当的糟糕，入学考试数学成绩居然一分未拿，好在当时录取的条件对单科没有特殊限制，否则老牛一定会被挡在师范大门之外。其实，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老牛做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向同学求教，和数学老师结交朋友，假日到老师家补课，当时所能想到的办法他都去做了，但是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而且我们两年的师范学习遭遇了两次自治区的统考，可想而知这期间老牛经受了怎样的折磨。要知道那时入学考试以总分论，毕业成绩则必须每门都要及格的。所以当时我们的理念是60分万岁，过了60分这道坎就能顺利毕业，通过分配成为吃皇粮的人民教师，迈不过这道坎就会拿不到毕业证，就会与分配失之交臂。说真的，那两次统考不但他自己，就连班主任、数学老师和我们这些要好的同学都在为他捏着两把汗。或许老师的小灶、同学的关心帮助起了作用,或许是吉人自有天相，总之两次统考老牛都摇摇晃晃涉险过关了，最后与大家一样拿到了毕业证走上工作岗位。
　　 当时老牛的家境也不是很好，上学期间也承受了不少经济的困扰，但他从不把这些挂在嘴上，每天都是那么积极乐观，有了困难总是想办法自己去克服。曾经有一年的寒假，他放弃了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机会，主动申请留校护校的工作，以便获得一份收入来补贴自己上学的费用，减轻家庭负担。那时候，大多数同学的家庭都不富裕，但大家的思想都还不够解放，观念依然还很陈旧，都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丢面子，唯独老牛能勇敢地走出这一步。
　　 之前我俩的经历大体相似，又加上成了同桌，有了更多的机会交流和了解，渐渐我们就成了好友，在金钱上几乎不分彼此，谁有了就二人一起花，甚至连衣服也曾换着穿过。其间的一次寒假，我俩一同乘车绕道张家口、北京回各自的老家（他去赤峰，我回乌兰浩特）探亲,大概那次他的钱包略有宽裕，或者知道了我的旅费是借来的，便一路争着支付各种费用，偏偏我又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于是便发生过好多次的争执，甚至在北京坐公交发生过好几次重复缴费的现象。其间有些情节我一直印象深刻，就是游览天坛公园发生的事：当时我们走下火车的时候，北京的天色刚刚发亮，马路上也人迹稀少，我们觉得时间尚早，离换车的时间还有很长，便漫无目的的寻到了天坛公园。老牛很喜欢那些楹联词句，每到一处我只是匆匆浏览一下就要走，他却停下脚步，掏出纸笔一一记录下来。游览了一会，老牛非要换衣服，我几次劝阻他依然坚持，我们便寻觅到人迹罕至的果树园里实现了他的心愿。大概老牛觉得，来到首都北京不能给草原人丢脸。而我想的却是这里一个认识人都没有，何必那么讲究。换完衣服，背起行囊准备继续游览的时候却发现刚才换衣服时三转两转的把方向丢了，天空灰蒙蒙的四周又无人可问，这可如何是好，于是两个人就在树园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原路，这一番力气费得游览的兴致也消失无几，不得打道返回。
　　 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之前曾和我透漏过，他的一个叔伯哥哥帮助他成了一名代课教师，后来在上师范时也曾多次资助与他，所以他多次说这个哥哥对他有恩。两年前那次赤峰之旅让我有幸见到了他这位哥哥，老牛给我们介绍时还补充了一句：“我哥哥对我恩重如山。”可见老牛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并且在言谈举止中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对这位哥哥的敬重和礼遇。
　　 老牛的文笔和口才皆好，假如按着这个方向努力成为一个诗人或作家都不该是问题，或者去从政也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领导者，但他都没有，虽然改了行在单位负了一点职责，仅仅是个区区所长而已，其中就里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是作为同学兼好友的我对他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那嫉恶如仇的个性，他那锋利如枪的语言是难以与世俗和流的，远离官场或许就是福气，只可惜了他那么好的笔力，假如来写点诗歌和文章，也一定会独树一帜，成为读者喜欢的作家的。当然，人有失就有得，这些年老牛靠着自己聪明才智和辛勤努力，积累了不菲的家业，让自己的亲人有了更充裕的经济条件来享受，这也是一种成绩和收获。我们也为之而欣喜，毕竟贫穷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期待暑假闲暇之际，届时也正值山清水秀之时，在赤峰或者在锡林郭勒草原，与老牛再次相聚，把酒临风，共忆昔日风华正茂之时的趣事，延续同窗之间的美好情意。
　　
　　
　　 二、老张的幸福生活
　　 老张退休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退休，而是从自家的企业里退休的。
　　 他在我家小区的胡同里开了个早点馒头铺，已经十多年了，是个夫妻店，夏天忙碌的时候还招一个短工，夫妻俩分工合作，早晨他烤焙子，老伴炸油条和油饼，中午老伴蒸馒头，他打下手。他的焙子很有特色，外酥里嫩，很受人喜爱，不但附近的人来买，就是那些晨练的和逛早市的人们都会慕名而来，夏秋两季常常是门庭若市，供不应求。他做生意很厚道，有时候人们晨练出来走得急，忘带钱了或者只带了百元的整票，他就会说下次再说吧，或者有零钱再给吧，也无需记账或签字之类的。其实这也是经营之道，大家都是常客，人家那么信赖，咱怎么好意思赖账呢？关键是是欠了人家的要来还账，回头客不就是有了吗？那一片开这一类早点铺和馒头店的很多，但坚持这么久的只有老张这家，很多人都是一锤子买卖，开始的时候还不错，一旦生意好一点就开始偷工减料，顾客去上几次就开始望而止步了。所以不久也就关门歇业了，唯有老张的小店，既货真价实有特色，又经营有方讲究道义，在顾客中赢得良好口碑，才在竞争中站稳了脚跟。
　　 我在插队当知青时和老张有过几面之缘，当时他是那里的牧民，但没什么交往，似乎都没说过话，印象也就不怎么深，后来和他闲聊时才知道我们彼此的过去曾经有过交集。他应该属于牧民进城创业的典型，小店的投入不大，所以也没给政府添过什么麻烦，踏踏实实的做事，赢得了人们的信赖，生意自然就越做越好。其实他也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如果一定要把人分等级的话），靠着劳动挣点辛苦钱，但是他从不自卑，也从不悲观，不论任何时候总是那么自信。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喜好杯中物，但是不贪杯，也从不因为喝酒而耽误生意。人们经常会看到他在闲暇的时候悠闲地坐在树下，身前放着一瓶啤酒，一边和街坊们聊着天，一边对着瓶子吹上两口，那份自在得意的样子真让人欣羡。据他自己说，正餐的时候他是喝白酒的，啤酒是他作为解渴的饮料喝的。他也喜欢下象棋，生意闲暇时间他就会坐在棋摊前和人杀上几盘。说良心话，他的棋术也就一小般，但人缘特别好，大家都愿意和他对弈，关键是不管和谁玩，输了他也不急不恼，人们和他开玩笑或者叫他的绰号他也总是笑呵呵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的性格的人自然会赢得人们的好感。
　　 他有俩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并且都很有出息。现在社会给年轻人的机会很多，所以很多家庭的孩子都很有出息，关键是他的孩子不但有出息，最重要的是还讲究孝道，懂得反哺报恩，这是最难得的。他们懂得父母把他们养大成人供他们读书求学不容易，吃了很多苦，所以不愿意他们继续劳累，想让父母歇下来好好享受幸福生活。老张夫妇为此很是纠结了一段时间，二人年龄虽然都和花甲搭界，但身体还算可以，一辈子劳动惯了，突然停下来怕不习惯，并且小店经营的很有起色，就这样放弃了有些可惜。因此对孩子的劝阻一直就这样拖着，直到今年夏天回来省亲的孩子下了最后通牒，小店一天不停下来就不回去上班，老两口才向孩子缴械投降。
　　 老张的小店兑给了两个小伙子，交割完毕老张就该一身轻松了，可是他俩并没有大撒手，还口授身传地带了他们一周，至于将来这两个年轻人是否会能将小店的兴旺维持下去，那就看他们的能力和造化了。事实上没过多久，小店就开始冷落了，最后无奈只好关门大吉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张也够仁至义尽的了，关键是继任者学艺不精，真枉费了老张一番苦心。
　　 现在的老张活得很滋润，这些年的辛苦劳作除了供养子女读书还略有结余，夫妇二人还有养老保险，牧区还有少许牲畜，晚年养老自然不成问题；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不但有出息还懂事孝敬自己，不但不让他们操心，还对他们老两口关爱有加，这让他很得意。我下班回家或者节假日休息的时候会经常看到老张坐在小区商店门口，嘴了衔着一支烟，有时身前还放着一瓶打开的啤酒，虽然脸上皱纹很多，但总是绽着灿烂的笑容，那份悠闲，那份自在得意真令人欣羡。从他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社会的安定和谐，普通人的快乐幸福。老张应该享受这份幸福，像老张这样踏踏实实做事的人都应该享受这份幸福。
　　
　　 三、牛倌吕宝生
　　 吕宝生是我老家的邻居，在大集体时他是村里的牛倌，主要负责饲放村里的六七十头牛。这工作要说也很简单清闲，每天早上或下午起来打开牛圈，把牛赶到后面的山上，寻觅草多的地方让牛吃得滚瓜溜圆，傍晌午和天黑赶回来圈起来就可以了，中间和路途上只要照看好这些牲畜别偷吃庄稼就行。其实时间久了这些牛都成了他的好伙伴，基本上都很听他的话，即使有个别的偶尔想到庄稼地里打点牙祭，只要被他一喊，就都乖乖的归队，那姿态和神情似乎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像下大田那些农民那样辛苦劳累。可是这个人似乎闲不住，每天把牛圈回来之后都要把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墙残破了也不用队长派人修，他都会利用收工之后的时间主动去修好。农忙时，特别是秋收时，收工之后他还要到场院里主动找些活干，譬如清理场子、扒包米……哪块忙碌哪里就会见到他的身影，没有人指派，都是他自己主动的、自愿的，整个一个农民版的活雷锋。
　　 他的命很凄苦，很早就失去了父亲，自己又是长子，下边还有三个弟弟，所以早早就挑起了家庭重担。生产队的领导大概也是照顾他，看他年幼又身体单薄，就派了这个轻快的活路给他，这一干就几乎是大半辈子。也是他知道感恩，不仅把份内的活做得出色，还主动做一些分外的活。也因此，这个朴实的牛倌被推上了政治舞台，在上个世纪50年代至七十年代那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政治运动中，他成了呼伦贝尔盟、后来是全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在大队书记的陪同下，戴着大红花，先后数次到乌兰浩特、海拉尔、呼和浩特作报告，介绍自己的先进经验。
　　 这人虽然身体单薄孱弱，可是心灵手巧，譬如吊个顶棚，砌个院墙，从来都是有模有样，既整齐又漂亮。冬日农闲和春节来临之际，放牛收工之后他常常被村里人请去吊顶棚。那活计虽然不用出大力，但要踩着凳子仰起脖子来做，其实还是很辛苦的，而且白天跟着牛群走了一天，晚上还要忙到大半夜，常常累得腰酸脖子疼，可是他从无怨言，谁请都去，而且做出的活总会得到人家的赞赏。他还会刻挂签。这是民间刻纸艺术的一种，以五颜六色的彩纸为原料，镂刻上吉祥的图案和文字，把上面一部分粘贴在门楣上，下面大部分悬空，微风吹来，飘来荡去，煞是好看。每年春节来临之际村里邻居们都会向他求上几幅悬挂在自家门楣上，为节日增光添彩；他也乐于此道，看到自己的作品挂在别人家里，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他家的院子里还竖立着一个旗杆，旗杆的顶端悬挂着他自己雕刻的飞机模型，令人叫绝的是这飞机模型会不停的绕着旗杆旋转（绝对不是用电，那年月村里还没通电，蓄电池老农民也根本用不起），还发出好听的哨声，常引来大人和孩子们好奇的目光。
　　 他没什么文化，几乎没上过学，可是对党对国家的感情却特别真挚。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小伙伴们结伴到前边的小河玩水，那里有一段大概20多米长的河段比较深，没过人的头顶好多。这对于我们常戏水的人不算什么，就是躺在水面一两分钟也就被水送到浅滩了，可是不熟水性的人就危险了。那天的天气很热，我们玩累了趴在岸边的沙滩上正在晒太阳，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顺着声音看去，发现一个人正在激流中挣扎，喊一声救命便沉入水中，不一会又窜上来喊救命，开始我们以为有人恶作剧，便没有起身，可是后来觉得不对劲，便纷纷跳进水中向他游去，这时他似乎感到死亡来临，于是便模仿电影中英雄就义的举动，绝望地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每沉下去再窜上来就喊一次，等我们追上去救起他时，才发现这溺水者是牛倌吕宝生。此时虽然已经到了浅滩，可是他再也没力气站立起来了，全身瘫成了一团泥，我们几乎是把他抬上了岸。
　　 等他吐完肚子里的河水，稍微缓解后我们问他，你不会水，平时你也不下河，今天这是咋了？他回答说，看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我也动心了，再说这老天也太热了，我也想凉快一下，谁知道那里那么深啊！
　　 就是这样一个朴实善良、心灵手巧、乐于助人的牛倌，在文革的政治运动中也没能幸免，在1969年的“挖肃”运动中被打成了“内人党”，成了革命的对象，大会小会接受批判，精神和肉体都受到严重摧残。
　　 改革开放之后，土地和集体的财产都进行了重新分配，吕宝生也从牛倌的岗位上走了下来，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据说小日子也经营的不错，和全国的农民一样从贫困变得温饱有余并步入小康。这些年每次回乡探亲大多都能见他一面，可惜都没能与之深谈，今年春季回乡上坟时，忽然在旁边发现又多了一个坟头，近前一看墓碑，才知道农民版的活雷锋吕宝生也作古了，真是人生苦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