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纳爱(散文)
煤油灯亮着昏黄的光,她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往上挑了挑灯捻,灯骤然地亮了起来,我闻到了一丝儿煤烟味,目光从作业本上收回,凝视墙上,那里有她美丽的剪影: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轮廓鲜明的侧影,她左手拿鞋底、右手拉线的姿势优雅又美感,刺啦刺啦的拉线声,声声入耳。经年以后,我常常想起她这个样子,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母亲,习惯在夜晚做针线的母亲。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九岁就失去了亲娘的母亲,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十几岁就顶起整个家:挑水、做饭、烙煎饼、照顾年幼的五个弟妹……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19岁嫁进来奶奶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才分开单过。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心灵手巧,看什么会什么。见过的衣衫样子、鞋样子、包括许多的编活,比如蒲团、筐篮、笊篱甚至蝈蝈笼……,很快就能“依葫芦画个瓢”出来,又善于推陈出新,所以,她做的活计以引领时尚和针脚好而令村里爱俏的姑娘媳妇们叹为观止。
从我记事起,我们姊妹四人、包括父亲、爷爷奶奶和叔婶弟妹们,全家十数口人身上穿得,从里到外,没有一件不是出自母亲之手。所有的衣服均需手工缝制,费时又费力。白天得去生产队挣工分,所以,缝缝补补的事儿只能交给夜晚,这就是她深夜还不眠不休的理由。
大姐追蜻蜓的时候上衣被荆棘划了个大口,五叔逮鸟的时候裤膝盖破了个洞,脱下来扔给母亲就走。爱俏的二婶买了块新布,姐姐非要用来做百褶裙,母亲千哄万哄才让她罢休。父亲要青布鞋,叔叔要船鞋,奶奶要小船儿似的绣花鞋,邻家三大娘要帮做个虎头鞋……母亲忙得团团转,顶针子磨平了,不舍得扔,用胶布缠着继续用,针锥的把手都磨掉了漆,剪刀钝了父亲给在水磨石上沾水磨,用不了多久就又得磨了。裁裁剪剪的活儿不大费功夫儿,最费功夫的当属纳千层底儿。准备工作是繁琐的,布要一层层的沿起来,再用麻绳一针针的纳。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日子紧不说,商品也极度不丰富。棉线没地儿买,都靠自己从棉花团里自己捻,这活儿就交给了不大会做针线的奶奶。纳鞋底的麻绳,要从苘皮子里抽出来苘丝,晒干后再搓成粗粗的麻绳,这活儿奶奶粗心干不大来,也要由母亲亲力亲为。无数的夜晚,母亲就这样一丝不苟地忙碌着:搓麻绳—比比划划地裁剪—纳鞋底—做鞋子、做褂子、补补丁……母亲的手就像一个魔术师那般地巧,隔不几日,破褂子的洞洞处绣上了花鸟、普通的衣料变成了洋气的百褶裙、白布加麻绳就变出一双新鞋来,虽然,可能这双鞋子的面子或者里子是由旧衣裤改的,但被母亲这双巧手一装扮:秀点花样、描龙络凤或者正面翻作,就立马“旧貌换新颜”了,丝毫不逊于富贵人家的新鞋子。又由于母亲纳的鞋底细密又结实,针脚均匀又平展,非常的合脚。父亲穿着它去数百里外的地方推碳,马不停蹄地走一天一夜,脚都不带起泡的。因了这个缘故,找母亲纳鞋底的人络绎不绝。母亲虽然一天到晚地操持家里十几口人的吃穿有些劳累,但从不拒绝这些乡邻,她总告诫我们: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帮人家,日后你有了困难人家才会帮你!
无论是春寒料峭的夜晚,还是暑热难熬的夏夜,我常常一觉醒来看见她还在纳鞋底,迷迷糊糊中常常误以为已到第二天,其实她不是早起,而是深夜,她还没睡呢!有时候,会看到她困得实在不行,趴在桌前睡着了,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唤醒,拉她入睡。有一年,她又趴在桌前睡着了,睡梦中推倒了煤油灯,把蚊帐点燃了,差点引起了一场火灾,挨了父亲狠狠的一顿训,她才稍稍有点收敛熬夜做活的行径。
日子在千千万万个如她一般勤谨有加的农人们的努力下,如芝麻开花般的节节高了。缝纫机拉回家的那天,她激动地直用围裙抹眼泪。不知是在为那些流失的青春难过,还是在为从此不用熬到深夜而激动不已。看着她笨拙地登着机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走直趟,废寝忘食地让人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引线,如何正走与倒转。一向不大瞧得起她的奶奶被她的韧性彻底折服。这台机器省时又省力,自从她学会了,寂寂的夜晚,突突突的跑线声就开始此起彼伏,来找她的人更多了,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文盲竟然能成为一个无师自通的服装设计师,尽管经她设计的衣服现在看来,有些简单和粗陋,而且只能在叫做乡村的地方局部流行。但在当时谁穿在身上,都引以为豪。我穿过的那件戴胸花的紫乔其纱休闲衫就曾经哄动一时,惹来无数的艳羡。我穿过的那件带流水花边的的确良粉色上衣就曾经被人赞口不绝。在那个时候我深为有这样勤劳而巧手的母亲而倍感自豪!
时光如流水一般地在门楣上迈过,她水葱般的纤纤玉指就在忙忙碌碌中变成了难以想象的样子:皮肤如老树皮一般的粗糙,开满风口,关节处肿大、严重变形,屈伸有难度,一到冬天就肿的钻心地疼,不敢下凉水。她跳掷腾挪、灵活有加的膝盖开始不听使唤,疼痛,让她无法安眠。我不知道,无数个夜晚受到的寒气会成为她晚年生活的一道道坎,令她备受煎熬。她在痛苦面前依然是这样安静:不喜不怒,不言不语,依旧低着脑袋坚韧地做活。她像一头牛般地为这个家任劳任怨。她像个太阳般地有发不完的光和热。她像颗大树般地习惯了给我们绿荫,却甘愿让自己在烈日下暴晒,她像座桥般地给我搭建能涉水的路,她的无私总让我们感觉自己的渺小,她的勤谨总让我们看清自己的懒惰,她的百折不挠总让我们看清自己的脆弱。走过后,回头看,无法不心存感激!
今年,她忍着疼痛一共做出了十双拖鞋,三双棉鞋,四条棉裤,两个棉袄,一双棉靴。尽管,她做出的棉靴依旧暖和,但没有孩子愿穿出大门,怕被人笑话老土。她做的拖鞋倒是供不应求,因为实在是太暖和了,不知比从超市里买的要暖和好几倍。每当她看到自己亲手做的鞋子穿在已经长成了大人的外孙女儿的身上,她的心里就如抹了蜜般的甜丝丝,混浊的眼睛变得无比光亮,皱巴巴的一张脸笑成一朵菊花。她总是这样说:再过几年,你们想穿也穿不上了!可年年,她总是不听劝,总会做出若干儿来分发给儿女。
仔细观察那些棉鞋,因为眼花,针脚远不及以前整齐,但依旧密实耐用。我告诉一直不太喜欢它们的女儿:这一双双外表粗陋的鞋子里蓄满了她姥姥对后辈儿女、对这个世界、对生活的沉甸甸的爱。穿上这些蓄满爱的鞋子行走在尘世间是幸福的。最幸福的当属我了,还有什么比有父母的疼爱的子女更幸福的?忽然记起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被人爱和爱别人是同样的幸福,而且一旦得到它,就够受用一辈子”。所以,趁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我要好好爱她,以期获得双倍的幸福。
一篇充满深情的美文,欣赏了,也让我的眼眶湿润了。
问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