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尹师傅和老婆上了那辆长途客车，他们坐在一起，老婆坐在车窗口前，夫妻俩巴不得即刻到达目的地见到自己的女儿。
　　 昨天下午，在那机声隆隆的一家工厂里，一位穿着劳动布衣服的瘦脸尹师傅走开机台和工友们一同下班了。厂里收发室的人看着已经走远的他大声喊道：“尹师傅！尹师傅！你女儿寄信来了，快来取走你女儿寄来的信。”
　　 “啊！我女儿寄信来了？”尹师傅听到喊声回头一看问道。
　　 他接到了女儿的信，他的心里万分高兴，就像看见了远隔几百里路的女儿就在自己面前了，似乎在用笑脸亲切地喊着他：“爸爸！爸爸！．．．．．．”
　　 心里万分高兴的他连忙走到僻静处，拆开了信看着，读着。信是私事，是不得让众人看其内容的。尹师傅躲在一边拆开信读起信来后脸色变了，他是个只读了两年书，识字不多的人，他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泪水也止不住了，他捧面哭泣起来：“女儿呀！女儿呀！你怎么会这样呢？是谁强奸了你？你天天去打架，打架是会伤人的，不伤自己就会伤别人，或者发生死人的祸事来。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要去上吊自杀呢？”
　　 他意识到哭是不能救女儿命的。他立即擦干了眼泪，赶快去找厂领导请了假，然后走出工厂去找老婆商议这救女儿命的万分紧急的大事。他见到了老婆，老婆在一家国营食店上班。他把老婆叫到一边，他把信小声地念给老婆一听，这个只读了半年书的老婆听了老公念信的内容，她也嚎嚎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啊！我的独女儿啊！你是我的心上肉啊？你怎么会这样呢？你怎么会这样呢？娘把你生下来，省吃俭用为了你的成长，给你洗屎洗尿，背呀！抱呀！如今你长大了忍心丢下爸妈去上吊自杀？......”
　　 他们夫妻明白了，远在几百里路的女儿一个姑娘，不知她是怎么会怀孕了？怎么还要和人打架？女儿她生命危在旦夕，她就要去上吊了啊。作为父母的他们只有火速去救自己的亲生骨肉女儿。
　　 夫妻饭都吃不下肚，一晚上没有睡觉。这样的信又不能给别人看，这样的事不能向他人讲起。为什么女儿要去上吊自杀？这信里的丑事是要瞒住的，否则别人看了一传十，十传百，一家人的脸面会丢尽的。夫妻商议去向各自的单位请假，火速去看望自己的女儿，火速去救自己女儿的命。尹师傅又四处去借钱，忙着去单位开介绍信揣在身上。哭了一晚，一早出门到汽车站买票上车了。
　　 夫妻坐上了这一趟长途客车。他们哭肿了的双眼还在流泪，脑海里总是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时时刻刻在默语：“女儿啊！女儿，你不要上吊啊，爸爸妈妈来看你了，你有难事向爸爸妈妈讲啊......”
　　
　　 二
　　 长途客车在向前行驶，七弯八拐、上上下下的那条碎石路上滚滚车轮留下了烟尘。向前，向前，司机在转动着方向盘向前。夫妻在万分焦急的心情中希望客车速度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越快越好，他们要去救女儿的命，命儿啊。女儿啊，你不要去上吊啊。丈夫望着妻子，妻子望着丈夫，都发出这样的问话：“不知还要好久才能到达吴家沟呀？”
　　 那一年他们的女儿尹伊和几个男女娃娃来到了吴家沟那个生产队。她虽然长在那座靠江依山而建的城市里，她是一个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大鼓眼姑娘，编着两条长长的发辫齐胸，穿着那花格子衣服，她年龄才十七岁多，大家都叫她小尹。她读了几天初中，就和同学们在欢乐的锣鼓声中来到了那个几百里远的吴家沟那个生产队里。
　　 这些城里的年轻人，都怀着远大的理想，常常背着语录，常常唱着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他们和农民伯伯、婶婶、哥姐们一起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他们通过学习，有那愚公移山的精神，树立了战天斗地的思想。他们开始到这个地方，对农村什么都陌生，都惊奇。农村真是一个广阔天地，看到了波浪起伏的稻苗，原来餐餐吃的大米并不是大树上开花结果的；林子里有穿梭的蛇、有在树枝跳跃的松鼠、有五颜六色长在阴处的菌和各种飞鸟等等；牛有黄牛和水牛之分，黄牛不下塘里泡澡，水牛夏天要在水里泡澡……他们什么活都学干－－除草施肥、栽秧打谷、挖地耕田，抬石担土……
　　 吴家沟是一条狭窄的山沟，一条小溪发源在高山上，一洞中流出清清泉水奔腾而来到吴家沟，在吴家沟中的弯曲小河里溪水又流向远方，建了数百年的老石拱桥就是没被破四旧毁的古迹，就是这地方的风景。这里连机耕路都没有修建。那一条走了数百年的石板大路通往公社那条古老石板铺成的小街。这个生产队较之富裕，有企业。一是用甘蔗来制糖，大家把制糖的地方叫作糖房；二是石灰窑烧制出石灰。当年生产队有这些企业，生产队社员日劳动价值比无企业的其他生产队高数倍。小尹到这个生产队干活积极、踏实，一张白净脸儿不久晒得又黑又黄，常常干得汗汗流浃背，累和苦都通过背语录而鼓足干劲，战胜困苦。时间久了，习惯了的尹伊不叫苦，不偷懒，在众人之中她是一个不善言语多干活的姑娘。人们的眼睛会对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留下印象，给予评论。小尹踏实肯干，不怕苦，不怕累，多次被社员们评为先进积极分子，常常受到生产队长的表扬。有了大家的认可，好的差事就会安排到积极分子去干了，这就是好的表现结果。这天晚上社员大会上生产队长给数百个社员讲：“小尹政治思想好，干活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多次被评为先进积极分子。经队委会研究决定将小尹调到队企业任会计，有关政审材料上报大队，大队政审后再报公社政审批准，希望小尹继续发扬成绩，接受上级的考察。”
　　 小尹散会后回到住房里，这一晚难眠。她在回想生产队长在会上的讲话，感到自豪，感到光荣，感到前途光明。生产队长给社员们的讲话回响不断：“小尹政治思想好，干活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经队委会研究将小尹调到队企业任会计，有关政审材料报大队，大队政审后再报公社政审批准．．．．．．”
　　 她知道一个会计是很多人向往的，因为企业会计常常坐在屋里，不是大农忙季节就很少到野外去受风吹雨打或烈日暴晒那苦日子，很少肩挑背磨汗流浃背地干又重又脏的农活，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工作，许多人说成的“干部”，都羡慕这不是官的“官”，所以这样的“官”首先由生产队长上报大队，大队再报到公社去，批准后才能“上任”。级级革委会要严格调查，被调查人是否政治表现好，父母、公婆是否历史清白，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姑母、姑父的社会关系，总之要调查，表格及副页就很多张，盖的章都有好多个。她多想把她要任这个企业会计的消息早日告诉自己的父母，让父母心中也高兴，让父母感到自豪育出了一个光明前途的女儿。父母距此三四百里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信告之。
　　 小尹半夜起了床，划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燃后，就在那床前书桌上摊开纸写起信来。字写得歪歪斜斜，涂改了许多处，总是不如意，揉成团又在纸上重新写。她写了一遍又一遍。这信写好后第二天，小尹用几分钱到街上的邮政局买邮票和信封后就把这封信寄走了。
　　
　　 三
　　 客车还在向前奔驰，尹伊的母亲又晕车，在车窗边胃不适的她打开车窗门呕吐起来。吐了很久很久，脸色铁青。
　　 好容易才到了吴家沟这个县城里，夫妻下了车后，到了这个站里就再没有到吴家沟的客车了。他扶着妻子，十分焦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夫妻一脸愁容和疲倦样子。他向人打听，说县城到吴家沟还有近八九十里路，不通公路，连机耕道都没有一条，步行要走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尹师傅看着脸色铁青的妻子他问道：“身体好些了吗？车没有了，我们只有步行了。”
　　 老婆说：“我心里还是不舒适，头也有些晕。”
　　 尹师傅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用一角钱买来几包解热止痛散。老婆身体不适，头晕，服了药一会感觉好一点。尹师傅他自己也感到头晕，他也服了解热止痛散。他和老婆走出车站，进了一家国营饮食店，拿出全国通用粮票和钱买了两碗面条的牌。他们吃了热气腾腾的面。尹师傅决定扶着妻子步行到吴家沟。由于是第一次到来，他们不知吴家沟的方向。他们就问旁人走向吴家沟的路。
　　 县城到吴家沟约八九十里路，夫妻走到天黑了，上坡下坎，拐弯抹角，过窄桥，迈跳石，估计会到了吧？一问他人说还有三四十里地。夫妻一听急了，他们的脚都起血泡了，喘起粗气来。妻子实在走不动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尹师傅也累了，也坐在妻子旁边。刚坐下妻子又站了起来说：“快走啊！我们快去救女儿的命啊！她为什么要去树上吊死呢？”
　　 夫妻又继续向前步行。
　　 天快黑了，太阳已经下了西山，红彤彤的余辉还照着高高的树和高高的岩石。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天空中飞着。牧童头顶蓄着锅铲型的短发骑在大水牛背上向家里走着，他还歪着头唱着歌儿：“学习大寨赶大寨，大寨精神．．．．．．”
　　 夫妻止步了，天已经黑下来。他们一打听还有几十里地才能到达吴家沟。他们看着扛着农业学大寨红旗的社员，看着成群肩上扛着锄头拿着抬杠收工回家的社员们，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尹师傅向一位老农民说：“大伯，我们远道而来，是到吴家沟的，天黑了，到你家歇一晚明天上路可以吗？”
　　 老农看了看他们，摇摇头不答话。尹师傅又放大声音说：“大伯，我们远道而来，是到吴家沟的，天已经黑了到你家借宿一晚。”
　　 这位老人扛着锄头只管往前走，不说话。尹师傅又快步上前拦住说：“老大爷，我们夫妻是好人，不是地、富、反、坏、右，我们身上有单位革委会的证明，只住一晚，不会白白吃你家的饭。”
　　 老人还是摇着头不说话。这时后面来了位三十多岁撩衣扎裤光着脚板扛着锄头的人上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你们要干什么？”
　　 尹师傅说：“这位革命的兄弟，我们夫妻是远地来到吴家沟去看女儿的。到这里天黑了，据说吴家沟还有几十里路，向他借宿一晚，他摇头不理我们。”
　　 “哦，是这样的。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接待你们的。他是一个祖祖辈辈剥削穷人的地主分子。你们有手续他也不敢把你们领回家去。就到我家去住一晚吧，我家是贫农成份。”
　　 夫妻万分感谢面前这位革命兄弟，随他同去借宿。走进了这个农家大院，院子里成群的孩子们在院坝上逮”羊“，见有陌生人进院，孩子们停了下来。大家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远来的客人，穿的灯草绒衣服就是跟农民不同。这家人叫夫妻二人在屋里木凳上坐下，用瓷盅端来茶水递上。农家人去忙碌起来。一盏煤油灯照亮了木架板壁屋，看见到处穿孔的屋和农具堆满一角，柴草堆了半边屋的屋子。头顶上的楼杆只比一般人高两尺，似乎不小心就会碰着头。阶沿上有一座石磨，用杆杠推动着石磨转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
　　 吃晚饭了，大家围坐在大木桌旁，给尹师傅夫妻端来了一大碗汤面条，上面还有香喷喷的鸡蛋块，热情地叫夫妻二人快吃。这一家大小数人喝的是玉米粥，吃的酸青菜。热情的心喝一口水都甜，一碗汤面条一个鸡蛋块这就是招待远方的来客，没有酒，没有肉。夫妻明白农家人把他们当了城里人，当了贵客来招待。次日一早夫妻又起程，夫妻拿出粮票和钱给这家人，这家人就是不收取。
　　 别了，一声声道谢，夫妻又上路了。走了两三小时后一问吴家沟说是快到了。天闷热难受，太累了，太累了。狂风吹起起，轰隆隆的雷声来了，雨说到就到。夫妻就在一岩下凹处躲雨。雨还是不饶他们，他们身上淋湿了。夫妻叹着气说：“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住，快去见女儿啊！要是她真的去上吊自杀了......”
　　 夫妻冒雨上路了。一会儿，天公发了善心，太阳又出来了，他们终于来到了吴家沟。他们又站在路上看起来，那一座座依山而建的土墙房、木架房破破烂烂，岩石上和墙壁上是农业学大寨标语和语录口号。女儿在什么地方啊？是住的哪个院子？又是哪一间屋？他们又站住，问前面坡处放牛的一位白发老人。
　　
　　 四
　　 知道了，知道了，老人把牛栓住。自愿当领路人。老人带到那路旁指着那片坡，坡上的人群里，老人说他的女儿和大家在那地方的地里除草。
　　 那不是女儿吗？尹师傅大声喊起来：“伊儿呀！伊儿呀！”
　　 地里劳动的人群中一个姑娘听见喊声站了起来，她一看路上站的是爸爸妈妈，她笑了。“爸爸！妈妈！你们来看我了？”
　　 她喊着连忙跑向爸爸妈妈身边。女儿见到了爸爸妈妈，含泪笑就像几岁的女孩子，又大声喊道：“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齐声问：“伊儿，你把你爸妈急死了。”
　　 “急什么？女儿在这里很好啊……”
　　 “急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如果要去上树吊死，你的爸妈也不愿活在世上了。”父母齐声说道。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你的女儿怎么会去树上吊死呢？”
　　 “你写信不是讲了吗？原因为什么，你自己最清楚。父母接到你的信气得哭成了泪人，没有睡觉，饭都吃不下，立即来看自己要在树上吊死的亲生女儿......”
　　 “爸爸，妈妈我写的信没有说我要去树上吊死啊！我怎么会那样写不吉利的事来气爸爸妈妈呢？”
　　 一家三人在一边，尹伊的父亲把那封信拿出来念给女儿听---
　　 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自别你们后，我在这里你们是很担心的。我最近和他们一起在山上打架（本意是“柴”字），从开始怕田里的蚂蝗，到亲手捉蚂蝗、捉黄鳝，我胆子越来越大了。最近心里很急（激动），我就要上吊（“吊”字应“调”字）了……
　　 这老尹又把胆子的“胆”字误读成了“肚”字。
　　 父母女儿把事情弄明白后，又气又笑。老尹摆着头说：“是这样？是这样啊！......”
　　 母亲抱住女儿说：“伊儿，只要你平安无事，父母就放心了。”
　　 从此，尹伊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深夜认真自学文化知识。后来恢复高考，她考上了中师。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那封让人又气又笑的信，那封使他刻苦学文化的信一直装在她的脑海里，如今她已是一位白发的退休老太，幸福地生活在那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她常常对孙子孙女说：“你们要认真学习文化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