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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思路】第四个陶俑(小说)


作者:辛予 举人,4738.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49发表时间:2014-02-21 09:49:44


   陶瓷厂的卢厂长,接到了县城“朋友”秘密告知他的一个消息:县工业局收到一份揭发厂里问题的举报信,那邮寄的纸盒里还放着一个奇怪的小陶俑——泡水后会撒尿,它的胸口贴着一个字:“贪”。
   卢厂长不由得心里紧张,后脑勺似有一股冷风吹来。厂里问题被反映上去,他能脱得了干系么?那个陶俑是指向他么?是谁做的匿名举报?他越想越恼恨,但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吸着烟,暗暗觑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副厂长程飞。
   程飞在吃简单的早点,咬着手里的一只馅饼。他吃得小心,右手拿饼,左手托在饼下方,将掉下的饼碎又拍进嘴里——他这人就这样,说话做事从来谨小慎微的,会是他么?他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还是“扮猪吃老虎”?
   “竟敢摸我后股枕!狗杂种。”卢厂长心里在诅咒,脑子则在飞快地转:自己如果真的有事,姓程的也定会“贴死”(陪葬),他不会傻到捉蛇入屁眼。应该不是他。那么,厂里还有谁胆敢拔虎须?几十个陶工里,有的是能工巧匠,谁都会捏制陶俑,怎能辨出邮寄“屙尿俑”的是哪个家伙?
   “举报”的消息,程飞肯定也晓得了。他眼镜片后面的两眼,分明在看着厂长。
   卢厂长强作一笑,坦然地说:“咱明人不做暗事。老程,你说,会是谁给弄的陷阱?”
   “啊,不是我弄的馅饼,我是在小吃店买来的。厂长,你也来一个?”程飞将一只饼递给厂长。厂长没接馅饼,又说:“要知是谁捣蛋,我宰了他!”“馅里是有蛋,蛋黄。甩了它?那,我还是自己吃好了!”程飞赶忙将馅饼塞进了嘴里。
   卢厂长简直啼笑皆非。程飞是故意打岔,还是真的听歪了?他的耳朵素来“撞听”,在厂里是人人皆知的。
   卢厂长可没工夫瞎掰。他心里嘀咕,听说前两任厂长都栽在那诡异的“屙尿俑”上——与邮寄的材料一起,举报前一任厂长的小陶俑,胸前贴的是一个“懒”字;上一任的陶俑呢,贴的是一个“甩”字。莫不成自己也要倒在小陶俑上?可不能呆着等上头派人来调查!得尽快找门路,亡羊补牢!于是,他把厂里的事儿丢给程飞,驾上摩托车就奔县城去了。
   程飞像往常一样,一上班就到各个车间去。对这个厂子,他比自己的手纹还熟悉得多。从小就在厂区长大,跟着父亲,一直到成为陶工,任职副厂长,别看才三十岁出头,但他已是厂里最老的资格。可是,以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在厂区的路上,迎着扑面吹来的江风,他感到心里充满了悲凉。
   这个陶瓷厂,当地人习惯称为“缸瓦窑”。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厂子兴旺得很,效益显著,在县里、地区出了名,在省里也挂了号。上级几个部门都想分一杯羹,后来确定为地方国营企业,由工业局主管,镇子协管。生产出来的陶制器皿,远销省内外。沿江各地的乡镇,哪里没有本厂出品的陶器?杯盘碗碟,盆缸瓮钵,每年大量供应磷肥厂专用的硫酸埕,甚至也生产装死人骨骸的“金斗盎”。那时,厂区多热闹呀!职工带家属近千人,白天车间人影幢幢,夜里灯光球场闹声喧哗……
   如今呢,厂区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见几个人。三个长长的大龙窑,两个废了,只剩下的一个维持着烧窑,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以前的工人大部分遣散了,也有不少人主动辞工迁往他方另谋生路去了。唯有那些翠竹绿树依然茂盛,在风中枝条摇曳,但发出的声音也像在叹息。
   忽然靠公路那头传来一阵闹嚷声。他不必近去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厂里为了还债,卖出了大片的土地和厂房,买主有地产商,也有一间民办中学——他们在平地哪!
   他甩甩头,不愿往那边看,眼冤。脚步匆匆,绕道小路,经过一座滤池——生产陶器有复杂的流程,将购进的瓷石瓷土或用石碾压碎,或用石臼舂碎,用筛子筛出细粉,放进水池淘洗,一个接一个的水池让泥粉澄定。池子从高到低,最低的池子沉淀出最细的泥浆就是瓷料,做成块状然后制作泥坯,造型,晾干,绘画,上釉,还要晒一个礼拜完全干后才入窑,高温烘烧……
   滤池周围一个工人也没有。厂里早已没能力再购进瓷土,还过滤什么屁?
   他走进了制坯车间。偌大的大厅里,有零零星星十来个陶工在忙活。厂里欠着债主一些货,还得按质按量做给人家。他看到阿定正在专心拉坯,就蹲近他身边,伸手去捏那些泥巴——这是本地特产的“白墡泥”,颜色特别白,捏在手里滑滑的,是制作陶瓷的上好材料。
   手一接触泥巴,程飞就抛开了烦心事,拍拍阿定肩头,让他歇歇,自个坐到辘轳车前,拉起坯来。他将一块泥团置于辘轳车上,踩动辘轳,十指沿着泥团的边缘滑动,娴熟地将它拉成圆形;又拿起弧形刮板,用右手指捏住板沿,将坯体内里多余的泥巴刮去,将表面刮成盘子的形状。这时候的程飞,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眼准、手稳、两臂不摇,动作缓紧有度,手随泥走,泥随手变,像变戏法似的。最后,他拿起一把竹刀修坯,用的是跳刀技巧,只见转轮上飞出一片片的泥屑,那辘轳发出的声音在给他伴奏着一支悦耳的轻音乐。当转轮停下,陶坯上就出现了美妙好看的雨线纹样,真个“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啊!
   阿定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程飞的操作,此时赞赏说:“阿飞!你还在飞呀。”
   程飞停下手来,擦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摇摇头说:“关公面前耍大刀罢咧。”
   他俩本是师兄弟,都是老厂长张舒带出来的弟子。阿定是厂里顶尖的制陶师,还擅长在陶坯上刻画,烧窑也是行家里手的。
   忽然,阿定压低声音问:“你坦白说,上头是不是又要换厂长了?”
   程飞咽了咽口水,说:“或许吧。卢厂长又跑县城去了。”
   阿定摇了摇头,随即发泄说:“怎么就不能让你当厂长!你老资格了,懂技术,有能力,上次上头派人来做‘民意调查’那会儿,据我所知,全厂上下都推荐了你——哦,除了姓卢的。”
   程飞没接话。即使现在真的让他当厂长,也太晚了。“缸瓦窑”已病入膏肓,风雨飘摇——这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
   “看样子,厂子很难……”阿定几乎哽塞地吐出几个字:“——活不下去了吧?”
   程飞也一阵伤感。他喑哑地说:“是难。负债太多了!”可是,他更不想让师兄绝望,沉默了片刻,他环视一眼大厅,咬了咬牙,说:“如果真让我来收拾烂摊子,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让厂子起死回生!”
   阿朴看着程飞,说:“我信你。我跟着你!”
   程飞点点头:“我还要到别的车间去。大吉利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厂子真的关门,我们也得做好最后一批货啊。”
   走出大厅后,程飞的心情更加复杂了。他的目光投向厂区路口。斜坡下是清澈的秦川河,对岸就是镇子。他怎么也忘不了,过去每天从镇子来的工人一拨接着一拨的,轮流走上那只摆渡船,拉着一条跨在两岸的缆绳,渡河到工厂来上班。可现在呢,缆绳早就拆掉了,渡船没有了,河边荒凉,秋风吹动着岸上一丛孤零零的竹子。
   那是本地特产的一种竹子,叫做“丹竹”。他素来喜欢丹竹——它枝叶常绿,皮薄身挺,长节中空,天生一股坚韧的生命力。他也酷爱古代诗词,记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的古诗。此时,一只浑身翠绿的“钓鱼郎”从竹枝上腾身飞起,箭一般掠过水面,飞向了对岸的远方……
   踩着路上的落叶,站在这高坡处,望着钓鱼郎的剪影,再望向那寥廓的天际,他想起了范仲淹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心头悲凉;又记起陈子昂的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随之一阵悲怆;而杜甫哀叹诸葛亮的诗“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也袭上心头,他更感到一阵悲愤。
   有格言说:“罗马城不是一天造成的。”缸瓦窑是他父亲和张舒那一辈人,白手起家建立起来的。它的由盛而衰,并不是短时间弄成的恶果,其转折点应该是老厂长张舒的死。张舒是多好的厂长呀!他带领全厂工人,将“缸瓦窑”办得蒸蒸日上,有声有色;程飞的爸爸去世得早,他就跟着张厂长,学会了制作陶器的全套工艺,厂长还保送他到“瓷都”景德镇去进修了两年。可是,当程飞学成回来以后,正碰上张厂长被无情地批斗,说是什么“走资派”,戴“高帽”、架“飞机”、挨棍棒;程飞挺身上前护着厂长,也被左右开弓地扇耳光,两只耳朵都被震坏了。那天夜里,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的张舒,就跳进了滔滔的西江水中……
   “文革”后,换了好几任厂长。被撤职的“造反派”就不用说了,近来的这三任,一个比一个“炒蛋”。头一个是享福派,懒散得出奇,只晓得躲在办公室下棋,要不就跑到老远的水库去钓鱼,厂里的财产不知被贼子偷走了多少!“懒伯”被撤职后,来的是个“大爷”。程飞很多次向他提建议,厂里的机器老旧需要更新升级,工艺落后必须改进提高,更新换代,才能赶上时代的潮流。可“大爷”哪听得进去?他习惯甩着双手,忙于迎来送往,请客送礼,招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观摩团”、“现场会”,大鱼大肉吃着,钱花得流水似的。资金紧张了,就缩小生产规模,辞退工人了事。换了“大爷”,到了这一任的卢厂长,他倒是“不高调”,但卖掉厂里的大片土地和厂房,还美其名是“量体裁衣”、“因事制宜”!
   卖地卖房尽管是“公开招标”的,可价格低得离谱,程飞怀疑厂长与买主的关系不寻常,暗中勾连肯定有猫腻,不知他从中吃了多少回扣!只不过,程飞这个副职只是负责生产业务,无党无派的,从来进不了领导核心,决定大事就轮不到他;而每一任厂长挨处分时,却总是跑不了也有他一份,他必须“贴死”……
   这么多年来,为了这“缸瓦窑”,程飞赔进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精力、血汗都不说了,到了如今,厂子产品落后,超市里什么精致的陶瓷制品没有?谁还买老式的缸瓦?磷肥厂已关门大吉,“硫酸埕”也就断了销路。推行火葬,死者的遗体都处理了,没了骨骸,哪还用得着烧制“金斗盎”?厂子难免每况愈下,日薄西山。那些败家子!就弄得厂子落到了这般田地!
   一想到这些,程飞的心脏就一阵阵绞痛。至此,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每一个企业都能办成功的;企业也不是谁都能办好的!
   他必须考虑:下一步,自己该怎么走了……
   卢厂长一去就杳如黄鹤,再也不见他的人影。好多天以后,程飞耗尽心血,东挪西借的发放了工人本月的工资,累得双腿也迈不开时,却看到一辆崭新的小车从公路那头开进厂区,车上走下的除了卢厂长外,另外有一个人。很快他就知道了,卢厂长将调回县城别的单位去,与卢厂长同车到来的那人,就是被任职的新厂长。
   看来卢厂长的活动大有成效。他好不“他条”,好不“邀逸”,拍拍屁股可以走人啦,换个地方继续当官!
   程飞还在观望,希望新厂长会有大作为,能挽救濒临倒闭的厂子。然而,通过县城的朋友了解了一番,他得知:新厂长是县里某个要职官员的拐弯抹角的亲戚。程飞奇怪:厂子已成烫手的山芋,他怎会乐意这时候来做厂长呢?再深入想想,也就想通了:陶瓷厂红火时,人都想凑近来分肉;缸瓦窑衰落了,但还留有一些土地厂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分吃骆驼的骨骸啊。
   形势比人强。至此,程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这天夜里,他怀里揣着一包东西,来到了阿定的家。
   阿定一见程飞,立即拉住他在椅子坐下,询问说:“阿飞!我听说了邮寄材料到工业局的事儿,那就是你干的吧?按你那竹子般‘直节中空’的性格,为何要匿名呀?”
   程飞点点头:“是我寄出的。”又摇摇头:“前后三次都一样,我缺乏确凿的实证,只能匿名,意思让上头重视,派人来调查罢了。”
   坐在对面的阿定,忽然一拍大腿:“那‘屙尿俑’,不就是我们在烧第一窑陶器时,我跟你一起做成,放进窑里烧制的么!那么多年,我都忘记了。哦,我记起来了,当时做了四个,四个!”
   程飞清癯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扶扶眼镜,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嘴里喃喃地说:“这种‘屙尿俑’,在水里浸泡过,吞满了水,再从水里出来后,就随便他拉尿了。”
   “你说什么?”阿定似乎摸不着头脑,又似乎很明白程飞话里的含义。
   程飞看到屋里成捆的行李,问道:“你要搬家?”
   阿定苦涩地说:“这个厂子就要完了。我决定了,调走!”
   “啊?你这个阿‘定’,在这个厂里也定不下来,要走了?”
   “不光是我。其他陶工领了本月工资,都打算另谋出路了。”
   “也好,也好!”程飞说着站起身来,掏出怀里的东西,打开纸包,原来里头是个陶俑。“我原打算把它留给你的,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还没等阿定反应过来,程飞举起那小陶俑——第四个“屙尿俑”,将它猛地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二天,程飞辞职了。他背着行李,毅然离开了这个陶瓷厂。度过秦川河的时候,江风飒飒,他站在船头,心潮澎湃,很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他下海后没过多久,就听到了“缸瓦窑”宣告破产的消息——这个几十年的老厂,终于“关门大吉”,寿终正寝了。只不知道——卖掉厂区的所有,到底益了谁?
   几年后,程飞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民营企业家,但从事的不是制陶行业,而是制砖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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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描写了一个陶瓷厂的兴衰史,更深刻的揭露了腐败给这个工厂带来的灾难。这篇小说的意义在于引起人们对反腐倡廉的重视。小说具有细腻的表现风格。相当准确地传达出人物的复杂心绪,对人物的心理刻划比较深入。在文字上,简洁生动的口语大加强了作者那种主观议论的动人力量。这是一篇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欣赏阅读。问好作者。【编辑:蓝心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22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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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1121672144        2014-02-27 16:52:31
  揭露社会黑暗弘扬社会正能量,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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