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接连梦到自己的老家，似乎有特别的寓意。梦牵引着我的记忆沿着时间的褶皱往回走，一路趟过河水、穿过树林、跨过大桥，直到走进刘官庄村中心的大寨，往南拐进一个五六米宽的胡同，第三家门朝西的大门，便走到我的老家。我清楚地看到老家孤独地站立在那里，我单以为这并不是梦，而是消失的老家对我的呼唤。
　　 断断续续的歌哨声将我带进了这片安静而又遥远的记忆之地，老家的声音、形状、颜色甚至味道都那么真实地被我感知，我再次走进它，如十八年前的我一样，在它的怀抱中撒娇、哭泣、奔跑、欢笑、沉睡……
　　
　　 【墙】
　　 老家的墙是用黄土掺麦秆砌成的，墙面涂了一层石灰，但由于年岁已久，石灰层剥离殆尽，裸露的土墙，被风雨侵蚀得“体无完肤”，青色的瓦片给家戴上了帽子，我们一家七口像猫窝在帽子里一样过日子。
　　 村里常说的“黑爷子”是我们家的东邻居，诚然如是，黒爷子长得很黑，在村中又像是“官老爷”，整天穿着一身旧军装在大寨上闲逛，听说他有手枪，闹过革命，还杀过国民党的人，连村里的干部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掏烟，而且每月都会往他家里送粮食和肉。可是黑爷子是出了名的“吝啬鬼”，肉臭了喂了狗也不会让别人闻到半点腥味。
　　 黑爷子家有一个白净的姑娘，比我大姐长10岁，母亲让我们叫她大姑。母亲说大姑很乖很懂事，生在黑爷子家真是糟践了！
　　 因家境贫困，我们家与黑爷子家共用一面墙。一墙之隔，我们常常听到黑爷子训斥大姑的声音，他怪大姑给他冲的茶太淡了，他怪大姑在岭上拾的“瞎撞子”太少了，他怪大姑准备的洗脚水不够热……无论是在雄鸡报晓的清晨，还是在月朗星稀的半夜，训斥声如一把把尖刀，划破空气，刺破窗户，嗖嗖袭来。我们在训斥声中想着黒爷子、想着大姑，思绪如一缕青烟，从屋顶上升起，缭绕着我的老家，缭绕着我的老村庄，缭绕着我儿时清醒亦朦胧的梦境。
　　 墙能阻断很多东西，却挡不住大姑与我们之间的感情。大姑没有上过学，也没有同龄的伙伴，她唯一的朋友就是我们家，大姐二姐经常和大姑一起扎麻花辫，扎好了麻花辫就跑到胡同里玩丢手绢、踢毽子、扔沙包之类的游戏，大姑虽然是“姑”，玩起来却同我们一样天真活泼，红红的脸颊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忘了时间忘了回家的路。
　　 有时大姑会趁黑爷子不在家，将肉块包在纸里从墙那边扔过来，不光是肉，还有小米、瓜子、槐芽花……母亲生怕会让黒爷子发现，再三嘱咐大姑不要再扔，可大姑不听。终有一天，大姑扔小米时不小心滑了手砸破了塑料袋，小米洒了一地，大姑赶忙收拾，可还没等收拾完黒爷子就进了家门。那天傍晚，我们听到了黒爷子的辱骂声、木条的抽打声和大姑哽咽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叫声，我们趴在墙这边，听得心惊胆战。母亲从石榴树底下刨出一个方铁盒，“叮叮当当”的跑到了黑爷子家，不过一会，我们就听到了黒爷子轻蔑的笑声。后来我才知道，铁盒里装的是母亲为我们积攒了一年的学费。
　　 从那以后，黒爷子不允许大姑再与我们家来往，可谁会听呢！我和哥哥姐姐在墙这边唱歌、讲故事，而大姑呢，大姑很会学布谷鸟的叫声，“咕咕、咕咕”，不是布谷鸟在叫，而是大姑在墙那边对我们说话，我们屏住呼吸、侧耳聆听，这玲悦而动听的声音，让阻隔两个世界的墙轰然倒塌，让我们忘却了食不果腹的饥饿，吹散了遮挡天空的阴霾，冲淡了一切眼泪所承载着的苦痛与悲伤！
　　
　　 【麦田】
　　 小时候，我经常跟母亲上山看麦田，我们家最大的一块麦田在南岭上，有二分半地，与邻庄唐立庄接壤。唐立庄养羊的很多，经常有一个老农带着一个女娃子撵着大大小小十几头羊从庄里走出来，娃子跑在前面或站在一片土丘上，老农则毫无顾忌地撵着羊从麦田里走过，绿油油的麦地，不知被这个坏心老农糟蹋了多少！
　　 我拿着父亲给我做的火枪，背着一壶水，跟着母亲上岭。冰雪消融、万物生长，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情似乎也跟随春天的气息舞蹈起来。起初我并不愿意上山，山路坎坷难行，也无趣，只是一次母亲拾了一只刚出壳的斑鸠回来，让我对田野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母亲边走边给我唱歌，《兰花草》、《让我们荡起双桨》、《童年》等很多歌曲就是在去山岭的路上跟母亲学会的。
　　 一到了岭上，我就到土丘上找铁石和打火石，铁石很重，母亲说里面含铁，铁就是用铁石造出来的。于是我把捡回家的铁石放进炉火里烧，除了烧黑了，并未烧出铁来，母亲说我傻，我说母亲骗人，便不再找铁石。而打火石是货真价实的，拿着两块相互碰擦，便迸发出耀眼的火花，非常奇特、非常有趣，还可以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而母亲总是拿着锄头在地里除草。
　　 时常见到老农和娃子撵着羊群出来，他们见到我和母亲，便从土丘后面绕过去，羊群却不想改道，“咩咩”直叫，老农就甩起鞭子抽打空气，“啪——啪——”，我问母亲为何不直接打在羊身上，母亲说他是不会拿着鞭子往羊身上打的，羊比他的亲爹还亲。羊群终于拐了道，有的跑到土丘后面，有的跑上了土丘，女娃子飞快地跑到土丘上把羊撵了下去，她伸手很敏捷，海风说他曾因为麦地的事与女娃子交过手，很有两下子，会扫荡腿，我问海风是不是被女娃子扫过，海风说不会的，他会点穴。女娃子走过我身边时，我握着火枪一动不动，她看了看我的火枪却轻蔑地一笑，吹起响亮的“流氓哨”跑下土丘纵身一跃骑到了领头羊上。
　　 不知为何，从那天起，每次与母亲上岭，我都希望能遇见女娃子，而且，我挑选了两个最为光滑的打火石准备送给她，当然，我找不出要送给她的理由。
　　 一天又一天，羊群已经习惯绕到土丘后面走，我站在土丘上呆呆张望，衣兜里藏着准备送给女娃子的打火石，她跪在地上，抚摸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她爬到树上，吹起口琴。欢快的节奏洋洋洒洒的飘落麦田。有时她会把目光移到我这边，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我不知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身后的风景。
　　 春天悄然走过，我的心却一直停留，我朦朦胧胧地体味到了等待，体味到了梦，体味到了梦中的等待，体味到了等待的梦。春天，本来就是多梦的季节。
　　
　　 【雷雨】
　　 电闪雷鸣的日子让我记忆深刻。在我的村庄，只要是天空有闪电，无论白天黑夜，就预示着要停电了。母亲就开始准备蜡烛，尤其夜晚，一家人围坐在一根蜡烛旁边吃饭，我们爱吃母亲煎的咸鱼，咸鱼很咸，我们摊开煎饼等着，母亲拿着筷子给我们五个孩子分鱼肉，一人两三块，我们撕下一小片煎饼将鱼肉从煎饼上下摊开，然后小心翼翼卷起来，津津有味的大口吃，有时会得到母亲的特许，沾锅里的油吃。鱼肉分了两三遍，哥哥姐姐舔舔手指上的鱼腥味，从书包里拿起书本借着微弱的烛光做作业，母亲很知足，她左手握着煎饼，右手拿着鱼刺，舔一口鱼刺吃一口煎饼，有时会咬着鱼刺咀嚼一会，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吃鱼刺，母亲说她喜欢吃鱼刺。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有人会喜欢吃光溜溜的鱼刺？
　　 闪电频繁地打起来，雷声很响很吓人，窗外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枝干的碰撞声格外刺耳，有时会听到“咔嚓”的树枝折断声，猛风吹过，似乎带动着整个大地颤抖，流泪的蜡烛，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显得如此妖娆圣洁。
　　 我往往难以入睡，虽然是在母亲怀中。我睁大眼睛，捕捉闪电照亮的每一处。屋梁下方的吊顶只糊了一层金色塑料纸，塑料纸上是一圈一圈黑色纹路，在闪电的照耀下活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有好几次，我在睡梦中跌入了眼睛深处，像是被吸进了宇宙的核心，身体像飘零在半空中的叶子虚无缥缈，我寻不到母亲纳鞋垫的身影，寻不到父亲推车进家门时压过门槛颠簸出的“叮当”声，寻不到姐姐哥哥做游戏的欢愉场景，我想发出声音，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罢了，只有哭泣……我哭泣着从梦中醒来，母亲已经把我搂在了怀中，挂钟混浊有力地敲打了三声。窗外的雷雨已停息。
　　
　　 【梧桐】
　　 雨后清晨，土院子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青苔，青苔上洒落着稀稀疏疏的梧桐花，我和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冲出家门，跑到大寨上集合，我（小名二蛋）、猛猛、葵枫、二横、维龙、海风，熟脸都来了。我们纷纷张开臂膀作飞行状，追逐着、打闹着跑到树林里，捡拾地上的梧桐花，不过一会，我们的衣兜都盛不下了，便耳朵上夹着、鼻子里塞着，唯独猛猛能将花插到头发里面，也最好看，因为她是我们里面的唯一一个女孩子。
　　 捡完了梧桐花，我们跑回大寨，找一片没被雨水浸透的空地，将梧桐花堆在地上，开始“用餐”，去掉花蒂，轻轻吮吸，瞬间感觉唇边是一抹微微的甜，像是蜂蜜，又像是糖瓜，乐此不疲，一朵接着一朵，被我们亲过的梧桐花躺在衣服上、脚丫上，大人们望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角，猛猛旋转着身子甩起麻花辫，我们欢呼着将梧桐花抛在空中，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村庄里的一土一木，猛猛仿佛是整个村庄的心脏。
　　 除了“吃”梧桐花，找“猴子”和“花筷子”也是我们雨夜第二天必有的行动。“花筷子”是比较常见的，也容易找，而“猴子”比较独特，它像是“懒老婆”的花种子，“皮肤”很粗糙，一碰就缩成一个团，而且很硬，不过至今我也不知道它在昆虫科里的学名，只知道它喜欢栖息在年岁较长的梧桐树上。
　　 我们家东面邻居的大门前有一座破宅子，墙体已经坍塌，灰色的瓦片和尘土混杂在了一起，杂草丛生，宅院里就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村里人称它“梧桐宅”。
　　 据说原来这里并不是空地，而是一个老房子，住着一个心眼很坏只会偷摸东西、诅咒别人的老汉，村里的人都不喜欢他，甚至都绕着他家走，后来他生了病，整天能听到他痛苦的嚎叫声，让人极不舒服，但没有人愿意帮助他，都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他，他罪有应得。他死前挣扎着爬出了门外，靠倚着梧桐树，身上生满了蛆，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救命，但仍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只有梧桐树莫名其妙的一夜之间掉了很多叶子，村里人觉得老天发善心了，人心再坏也都是肉长的，况且还是乡里乡亲的！因此也动了恻隐之心，一同出力将他埋在了树底下。他死后，有几个老人相继去世，传闻很多，大多是说他化作了冤魂，报复没帮助他的邻居，因此这个“梧桐宅”成为了禁地，更不允许小孩子到这里来玩耍。
　　 “梧桐宅”西北面住着一个老太太，她身体佝偻，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但只要从她门口经过，她总是盯着人不放，眼神里透射出一种诡异，有时会张开口“咯咯”笑，笑声能惊吓到梧桐树上的“长尾巴狼”，“扑腾扑腾——”翅膀打落了几片绿叶。不知为何，自从老汉死后，经常见到她拿着一个马扎坐在老汉宅院的梧桐树下晒太阳，我们都害怕他，都以为她是老汉的“守墓人”。还听老人说，她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
　　 每当我们去找“花筷子”和“猴子”的时候，都要躲在胡同口悄悄偷看佝偻老太太有没有坐在梧桐树下。一次，我们趁大人午睡，偷偷跑到梧桐宅里，从树上找到了两只猴子三只花筷子，我们正牵着手围着大树转圈、唱歌，佝偻老太太却突然出现在了梧桐宅门口，海风年龄最大，个子也最高，跑得最快，葵枫、二横、维龙紧追其后，我最瘦小，他们纷纷翻墙跑掉了，而我在翻墙时，胳膊划破了皮，从墙上摔了下来，便无知觉了。而后来才知道，猛猛居然吓尿裤了。
　　 “二蛋、二蛋、二蛋……”等我醒来时，耳边是伙伴们的喊叫，眼前是一片黄黄的墙，墙上挂着一串一串红红的辣椒，而佝偻老太太坐在我旁边，伙伴们也站在我周围，我默默清点，猛猛、葵枫、二横、维龙、海风，对，一个也未少，她没有吃我们。我还未开口，他就将一颗山楂罐头塞进了我嘴里，顿时，一阵酸甜的美味散开，从嘴里一直香到了脚底板。佝偻老太太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笑了起来，但这次，她没有笑出声来，梧桐树上的“长尾巴狼”也没有受到丝毫惊吓，我望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仁深处倒映着我红通通的脸蛋。
　　 老汉去世的第二年，佝偻老太太也离开了。她同样是背靠着梧桐树离开的，但她身上没有蛆，她也没有喊救命，而是安静的、慈祥的闭上了眼睛。在一个平凡的夏日的午后。
　　
　　 【游戏】
　　 佝偻老太太去世之后，我和伙伴们突然感觉“梧桐宅”少了很多乐趣，它不再像是一个游戏的乐园，而是一座阴沉的墓地。因此出去游戏的时候，所有人不再提“梧桐宅”，也就不再去找“花筷子”和“猴子”了。可是我们必须要有游戏可玩，没有游戏的日子感觉异常“躁”得慌。
　　 我们听大孩们说，有一种游戏叫做“游戏机”，可以打拳，可以扔飞镖，可以扛着机枪冲锋，甚是刺激。我们听得入了迷，却想象不出“游戏机”到底是什么游戏。
　　 直到有一天，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大孩子突然被推进了村里，他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黑白相见的格子衫，面目清秀，却留着光头，他用平和的目光望着周围的人，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都说他是一个“怪人”，在部队当兵遇了怪事，得了怪病，老家被洪水冲走了，家人至今不知下落，没办法只能向亲戚求助，几经冷眼和唾弃，唯有他的三姑可怜他，把他接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