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在被窝里放了几个响屁，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舒服。老日头的光慢慢洇过来时，将粉红色的窗帘撕成无数碎片。鸡早就打鸣了，家里的公鸡带着头，它这一声叫唤，全村子的鸡都醒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把昨夜的美梦打跑了。庚子一点也不愿起来，起粪掏厕所这几天农活将庚子累的腰酸背疼。下黑，妈做了一盆韭菜鸡蛋面，庚子从屋檐上晾着的红辣子拽下几个，就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哧溜哧溜一碗，拢共喝了三碗。想喝第四碗的时候，打了好几个饱嗝，爹在一边剜了他一眼，他抬头看了看盆，还有很多。
　　 他欠起屁股又盛了一碗，爹发话了：“真是个大肚汉，就这样好吃懒做，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你？！”庚子没说话，依旧埋着头哧溜那一碗面，吃一口面前，咬一口辣子。牙齿好，咀嚼的声音很响，嘎巴嘎巴的，爹又说了一句：“跟头猪似的！吃了饭，早早歇了，明个上你二哥家把驴牵来，拉粪！开春这么多日子了，好几户人家都把粪运到田里了。别不着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睡懒觉的毛病给我改一改！”爹扔下碗筷，坐在一旁抽老旱烟。庚子三口变成两口喝完了面条，放下碗筷咕哝了句：“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三叔说的没错，在你手里就是吃驴草，干骡子活！”庚子抬起腚，就往外走。
　　 “你去哪？不许上你三叔家看黄碟！传出去丢不丢人？好大不小了，该寻思找个媳妇子了，看那些破玩意能解决啥事？”爹冲着庚子的背影喊道。
　　 庚子没搭腔，这么长的夜，总得找个乐子。家庭影院老早就有了，也看腻歪了。一个频道上演韩国剧，其它的电视台也群起效仿。那些日子一水的还珠格格，再不就是大太监公主之类的，看得人心烦。庚子就喜欢去三叔家，两家隔着一条河流，过了那条浅浅的不算宽阔的河流，就是三叔的家。三婶这几年去城里给儿子媳妇带孩子，只是在十冬腊月要过年了，才回来。庚子和三叔喝一壶酒。三叔也寂寞着，庚子还没老婆。三叔呢，每次去集口倒腾猪羔子，赚了钱，大头留着贴补家用，有了零头就去录像厅，弄那种片子看看。
　　 拿他的话说，咱不找小姐，不钻别的女人被窝，过过眼瘾不犯法吧？庚子想想也是。晚上闲下来就去三叔那里。爷俩儿将窗幔拉上，盘腿坐在烧的热乎乎的炕上，有时候碰上三叔一个人喝小酒，庚子也会喝一杯。三叔今年五十岁了，鬓角的白发很多。三叔喝酒，必须炒两菜。女人不在家，三叔也把生活摆弄的井井有条，那些鸡鸭猪狗都养的胖乎乎的。一块小园子，种着时令小菜，打春，三叔这儿就有菠菜吃。那是三叔去年没上冻前，撒的菠菜籽儿，如今春风一吹，小菠菜齐刷刷的挺直了脖子。三叔小心翼翼的摘来，炖汤，放上粉丝，猪瘦肉，还带一个鸡蛋羹，喝起来爽透了。
　　 庚子来三叔家不仅仅是看碟，他更贪恋三叔做的小菜，还有二锅头酒。庚子的爹没有呵斥住庚子，气呼呼的踢了脚前躺着的大花猫，大花猫疼的喵呜一声，跳下地，不认识似的看看老庚头，走了。“我说，他爹。庚子看就看呗，又不是偷鸡摸狗，你管一些没有味儿的。赶紧去找东街吴大脑壳给庚子相门亲才是真八经的！”庚子妈数落了老庚几句。手里一直没停下洗咸萝卜，准备切成条儿晾晒干了，青黄不接的日子，舀一些猪大油搁点小葱味精炖着，那锅里的香味就会满屋子乱窜。
　　 老庚白了老婆一眼，将烟屁股扔在烟灰缸里说：“那吴大脑壳是咱这样的人能找得动的吗？你没有个三百五百，他不会屌你。你说，这钱给他了，他再把事情办砸了，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那你说咋办？啊？庚子去看黄碟你不乐意，给他讨上媳妇了，有人管着不就好了嘛？”
　　 “哎，老婆子，你说西院的春梅对庚子到底有没有意思啊？”老庚将两条腿搭在炕沿上，抓过来昨黑侵泡好了的稻草，搓草绳子捆苞米杆儿。稻草还散发着清淡的迷香味儿。老庚使劲吸了吸鼻子。
　　 庚子妈皱了皱眉说：“要说啊，这春梅是个好姑娘，家里家外是把好手。和庚子又一起念完高中的，可是春梅她妈那性格，是不会把姑娘给咱的。她妈心高气傲，村长大磕巴的大小子东东，仪表人才还在乡政府给头头们开车，亲自登门要春梅，她妈都不吐口，就咱这条件，她妈指定不会答应。”庚子妈搬来案板，开始切咸菜。那些咸萝卜，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尾尾腌制过的鱼，等待着主人的煎烤。
　　 “那也得试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春梅她妈不同意？主要还是看春梅对咱庚子有没有心。这样吧，吴大脑壳提媒是个好胚子，他那张嘴儿，简直是尿壶镶金边，巧的很。我就纳闷，你说那就靠这张嘴差不点养活四口家。五冬六夏，只要姑娘进了婆家的门，他家碗橱里不是炖鸡肉就是酱猪头肉。他家都不用上集口抓猪羔子，只要提成一门亲事，对方就会送一头猪羔子。要是这亲事成了，咱也给他一头猪羔子。”
　　 “赶早别赶晚，你今儿个就去找吴大脑壳。”庚子妈说。
　　 “那我去试试？吃个闭门羹咋整？"
　　 “瞧你那点出息，他不提就不提呗，庚子又不是找不到老婆了，在他那棵树上吊死了。你先去探探路，如果吴大脑壳应承下来，我们再给点酒宴什么的。”
　　 “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吴大脑壳是啥样的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带点吧。你把春节咱平平拿回来的一箱八宝粥找出来，我马上去。估计，这会儿他在家。庚子去房后拾掇拾掇苞米叶子准备驴草了，我走后，你别忘了，叫庚子将那几车粪运到地里。”
　　 “嗯嗯，我知道了，你就别叨磨了。庚子也不是不干。”庚子妈将那箱八宝粥搬出来，老庚捧着，把一顶蓝瓦瓦的单帽子带上，就出了门。
　　 太阳升上三杆子高了，庚子猫着腰在刷拉苞米叶子，叶子因为天气干燥，一碰就碎了，早晨有点霜冻，叶子还软一些。刷拉完的苞米杆儿 留着烧火做饭。庚子知道妈就愿意烧苞米杆儿，干净，没有多少灰尘。做出的饭菜也香喷喷的。早上饭是昨夜剩的大米，一碟咸鱼片，几只煮鸡蛋。还有三只红薯。老庚吃了两个荷包蛋，一下碗米饭。庚子吧嗒一下嘴，看着爹将荷包蛋一点一点吃完，也磕了一个鸡蛋三口两口吞咽进肚。提留着大圆筐去房后，又干了好久的活儿。肚子就唱歌了。挺大的老小伙子，比家里的育肥猪还能吃。
　　 两碗米饭不当事儿，庚子想要是有几页大饼子就好了。吃饼子抗饿，就着咸菜，不想吃稀饭。可妈说：老吃干饭，有多少稻米？家里就两亩稻田，每年秋后收获完，卖一亩地的稻子，好添置家什什么的，人情往份也需要一笔钱。老庚也没啥能耐，就有一个大果园子，老婆再养几茬猪，一年收入个一万元左右。老庚和老婆过日子仔细，菜根儿那部分也舍不得扔，切了拌上咸盐，味素就饭吃。老庚吃咸鱼，一顿就一条，如果是小鱼，也不多五六条。他家杀猪，猪骨头断不随便处理掉的。而是，在炖酸菜时，放在里面，尽管骨头上没有一点肉了。
　　 庚子吃不饱不行，庚子就是能吃。庚子妈为了让儿子在干活时，不至于饿着，经常烀一锅圈苞米面饼子，就着老酸菜吃的肚皮圆鼓鼓的，庚子去干地里的活儿也能顶饿。
　　 妈在屋里喊庚子：“庚子，庚子你回屋，有点事儿。”庚子抱了一大捆光溜溜的苞米杆儿进了厨房：“妈，啥事啊？一会我还得去二哥家牵驴，还的看二嫂那张长白山脸。”
　　 “怎么着也是你二嫂，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再说了，我琢磨着，你和春梅的事儿，还得求求你二嫂，春梅她妈和你二嫂是远方的表姐妹，你二嫂还叫春梅她姥姥姑姑呢。就是远一点，平常的不走动。你就好好和你二嫂说说，啊？你爹这会儿去了吴大脑壳那里了。找吴大脑壳给你去春梅家提媒，你可别整插口了，和你二嫂就说是吴大脑壳找上门来说的，听见没？”
　　 “妈，我知道了，我这就牵驴去。”庚子径直朝屯子里二嫂家走去。庚子是最小的，身上有两个哥哥，大哥年轻那阵儿，给死人抬棺材，被黑煞星打倒了，二十岁就死了。属于少亡，连祖坟都没进，埋在一个山谷里。二哥二嫂结婚后就分家另过了，条件也不富裕，二哥自己建了个养鸡大棚，一年养三茬肉鸡，赚个三四万，因为两个孩子都读高中，花钱如流水。也没多少剩余。逢年过节的给老庚俩口子 一点烟酒糖茶或者是一百元钱。老庚也知足了，只要做儿女的活得平平安安 比啥都强。庚子是最小的，姐姐庚花花嫁给了一个军官，随军在青海格尔木。很孝顺，隔三差五的汇来钱和物，老庚呢，这些年就多亏了庚花花，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花花提供的。
　　 庚子今年二十一了，高中读完都十九岁了，没考上，距离普通大学分数线还差一截呢。复读也没啥希望，就下来了。本想张嘴让花花姐拖县委的人，给自己在乡政府弄个工作干干，哪怕是临时工也行。老庚不让庚子张这个嘴，庚子就生着爹的气，花花姐只是张张嘴，举手之劳，爹都不成全。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二哥家的风门开着，二嫂正撅着屁股在往沸腾的锅里放叉子，苞米叉子很香的，那葱花爆锅的味儿就钻进了庚子的鼻孔。二嫂见庚子来了，就清楚庚子是来牵驴用，也没抬头，庚子有些不自然，“二嫂，忙着呢？”
　　 “看见还问？庚子，不是我做嫂子的说你，你这么大的小伙子，还读过高中，干嘛在这穷旮旯死囚着？到城里学点手艺啥的多好？啊？啧啧，这个山里有啥好？秃子都不拉屎！你倒腾那几亩土地能挖出金蛋蛋？还有哈，俺家黑驴怀孕了，你们使用也得小心点。一头驴崽子在农贸市场卖一千多元呢。”
　　 还没开口就被二嫂抢白了一通，庚子僵在那里，唉声叹气说：“二嫂，我也想出去啊，可是，就我这身板能做点啥？给人家洗盘子，他们会嫌弃是大材小用，做厨师吧，我也不喜欢这个行业。至于黑驴，我会慢慢使用它，不打它，也不让它干重活，出力大了，崽子掉了，我赔不起不是？”
　　 “庚子，二嫂没拿你当外人，有啥话就想直说，你也别往心里去哈。黑驴可以牵走，有一样，我家黑驴产崽子时，田里的农活，你和爹商量着帮帮我们。”
　　 真是一个不吃亏的婆娘，庚子心里话，嘴上还是同意了：“二嫂……妈让我问你一件事。”
　　 “吞吞吐吐的啥事说吧？”二嫂将一手面子放在浑水桶里洗净。“妈说，要你抽时间去问问春梅她妈，我想娶春梅。”
　　 “哎呀，庚子，不是我打消你的积极性，春梅不会给你。除非你在村里或者在城里混出个人样了，有车有房，春梅她妈才会答应。”
　　 庚子抠了下鼻子，阳光下就看到抠出一坨黑鼻屎。“二嫂，帮庚子这个忙呗。咱去试一试再说好不好？”
　　 二嫂吸拉着嘴说：“好，那我就去试试。”
　　 庚子从二嫂那里牵回黑驴，套上自家的架子车，就往地里运粪。远远地就见老庚和吴大脑壳，晃晃悠悠走在街上，庚子仔细瞅了一眼，不是来找自己，而是去了春梅家！庚子的心不仅一动。春梅和自己虽不是青梅竹马，庚子上学晚，九岁才去的，春梅七岁就上学了。他们俩分在一个班里。庚子长得一般，不出众。没女生和他说话。只有春梅下课主动找他踢毽子，放学后一起做作业。但是，春梅她妈嫌庚子家穷，不许春梅去他家。春梅不听，偷摸的找庚子去别的屯子看露天电影，到山里玩。庚子家和春梅家一直不怎么拉来往。春梅爹妈眼睛朝上看，有钱有势的他们交往，穷人他们把脖子一扬，连看也不看。这个亲事，庚子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春梅尽管喜欢庚子，但是，爹妈的话又不得不听。
　　 庚子好几次和春梅到乡里逛集口，春梅暗示过，希望和庚子离开庚家屯，到城里闯荡，攒点钱在城里开一家小餐馆。庚子不想走，庚子的心愿是在家乡那片大山和土地上做文章。庚家屯那片山是有矿藏得，庚子读初中时，学校来了一个地质勘探队，曾经在这片山里勘探过，说是有硅砂矿！一旦开采了，那财富就会源源不断的来！庚子将这个想法告诉春梅，春梅说，“那要到牛年马月啊？什么时候开采啊？你拿什么开采？”
　　 庚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会去城里找开发商的。”春梅说：“我怕就怕，没等你的硅砂矿开采成功，我爹妈就把我嫁出去了！”
　　 庚子的这个梦，在他去了几趟城里徒劳而归后，就给姐姐花花打了长途电话。花花姐姐表示支持，并承诺今年五一回来，亲自去看看，如果可行就投资开采！
　　 乐的庚子一蹦三尺高，就等着花花姐姐回老家开采大山上的硅砂矿。老庚却坐不住了，老庚坐不住的原因是，春梅已经有很多人给她提亲了。庚子喜欢春梅，春梅也对庚子恋恋不舍。老庚能不急吗？
　　 吴大脑壳看在那一箱八宝粥的份上，跟着老庚去了春梅家。春梅的妈当即就堵在门口，往嘴里扔着瓜子，嗑一个就啪的吐出来，在她家风门口嗑了一滩皮子。“有事吗？ 老庚，吴大脑壳。你们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咋想起到我家溜达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嘿嘿嘿，张嫂子，我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哈，你是大仙，赏赏脸，有事总的进屋说吧？”
　　 “呸呸呸，有啥事就在这说，我一会要出门！”
　　 “哦，是这样的，你家春梅和庚子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啊，这不，孩子们都大了，他们的事儿也该落实一下。咱们做老人的可别做主，要是儿女以后过得不幸福，那不是老人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