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河的忧伤
骇河是鲁北平原上一条清澈宁静的小河,自槐树村前缓缓流过。金柱、明聪和小玉都是槐树村的孩子,而且居住在同一条巷子里。金柱家在巷头,明聪家在巷尾,小玉家在巷子中间,和他们两家都是隔着三个门,距离同等。三家的大人关系热络,交情深厚,三个孩子凑巧又是同年同月出生,所以自幼也是密不可分的玩伴。金柱顽劣,鬼点子多;明聪温厚,谦让守礼;小玉文静,乖巧可爱。虽然秉性迥异,却并不妨碍他们结下一份日益浓厚的情谊。
和不知道在骇河边居住了多少年的祖辈们一样,金柱、明聪和小玉也是没有条件、不问因由地热爱着他们的骇河,对骇河里的水草萍藻、鱼虾蚌蟹、甚至一条曾叮入肌肤的水蛭,都饱含着深情。骇河里丰富的物产、美丽的风光,还有许许多多神秘诡奇的传说,令年少时的他们为拥有骇河而感到无比的骄傲。高中的时候,他们常常会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将骇河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周围的同学听,许多同学经不住诱惑,便趁着假期赶来细细地寻访,回去后大多数都会不屑地说他们吹牛、骗人,因为同学看到的骇河实在寻常。其实,或许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对养育了自己的那方热土进行这种无意识地夸张、渲染、美化,因为那是倾注了身心去热爱的故乡哦。
孩提时的金柱、明聪和小玉,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骇河的怀抱里度过的。那时的骇河还保持着原生态的美丽,河水清澈,河边水草丰茂,高高的堤坝上种植着挺拔的白杨树,像忠勇的卫士守护着宁静安乐的家园。白杨树的后面,则是一排排婀娜的垂柳,微风曳动长长的柳绦,如姿态曼妙的少女婆娑而舞,为骇河平添几许柔媚的风情。穿过柳行,就是孩子们最爱的骇河。夏天的时候,金柱和明聪最喜欢泡在清凉澄澈的河水中嬉游玩耍、摸鱼捉蚌。小玉不能像男孩子一样脱衣下水,只是常常挽起裤脚把两只细瘦白嫩的小脚丫伸到水里,噼里啪啦交替拍打着水面,看着那一朵一朵飞溅的水花,自得其乐地咯咯欢笑。金柱和明聪都是捉鱼的好手,即使滑溜溜的泥鳅也很难逃脱他们的掌心。他们两个不管是谁捉到鱼,都会高高地举起来首先向着岸边喊:“小玉,看,又一条大的哦。”然后飞速地游到岸边,把鱼交给小玉保管。另一个便会不服气地撇撇嘴,浪里白条一般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便也兴奋地大喊起来:“看哦小玉,我这一条更大呢。”有一次,明聪费了好大劲,终于在河底挖起了一个足有展开的折扇那么大的河蚌,开心得不得了,刚想举起来向小玉报喜,小玉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情急之下明聪扔掉河蚌,急急地赶到小玉身边查看,原来是一条黑红色的水蛭叮在了小玉的小腿上。明聪平时也非常害怕这种粘腻腻的软体虫类,此时却不顾一切地急忙跪下身子,挥动小手啪啪地拍打着那条让小玉又疼又怕、大哭不止的、可恨的水蛭。这是爸爸教给他的办法,据说这样就可以促使水蛭松开吸住血肉的吸盘,从而从人身上脱落下来。接着金柱也赶来了,他一把推开明聪,摸过一边的塑料凉鞋就要向小玉腿上拍去。
“你干什么?”明聪急忙护住小玉,生怕金柱的鞋底落到她身上。
“我爸爸就是这样教我的,必须用鞋底拍。你用手,还那么轻,根本不行!”金柱无比坚决地说。
“可是用鞋底小玉会很疼。”明聪看着嘶声哭喊着的小玉,满心的不忍。
“把水蛭弄出来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金柱推开明聪,举起凉鞋用力向小玉腿上拍去。水蛭终于脱离了,但小玉的小腿却也已是红肿一片。明聪急忙俯下身子用嘴吸出伤口的污血,又去采来几片大蓟叶子揉碎后小心地敷了上去。小玉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小腿还在抽泣不止,金柱突然变戏法似的抱过一个巨大的河蚌放到小玉怀里:“小玉不要哭了哦,这个给你,我刚刚找到的。”明聪一眼看出这正是自己刚才丢开的那个河蚌,忍不住说道:“这明明是我挖的那个嘛,还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我捡的。你挖的怎么没在你手里,跑我手里来了呢?”金柱理直气壮地说。明聪忿忿地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再说话。小玉兀自抱着那个极其罕见的大河蚌翻来复去地赏看着,终于忘记了疼痛,停止了哭泣,而且甜甜的笑靥又渐渐绽开在那张漂亮的小脸上。看小玉笑了,金柱和明聪彼此对望一眼,也忍不住欣然而笑。
冬天的时候,骇河里的水在日益加剧的酷寒里慢慢凝结成三尺厚冰,成了天然的滑冰场。孩子们奔跑在坚硬的冰面上,张扬着童年难以隐抑的快乐。男孩子们经常聚集在冰面上自发进行各种滑冰的游戏和比赛,女孩子们则只有远远围观的份儿。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大多都不屑于和女孩子们玩耍,觉得他们碍手碍脚又特别娇气,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地,还特爱告状,真是麻烦多多。只有金柱和明聪是个例外。他们几乎不和其他男孩子玩耍,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带着小玉。金柱和明聪的滑冰技术非常高超,天性胆小的小玉虽然也喜欢去冰上玩耍,却连小滑都不敢尝试,总是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走着,看着他们张开双臂,飞翔的鸟儿一样在冰面上滑动的飒爽英姿,满眼都是崇拜和羡慕。后来金柱和明聪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从家里拿来一个枣木方凳,光滑的凳面朝下放在冰面上,在方凳的横撑上拴上绳子分成两股,然后让小玉坐进方凳,牢牢把住方凳的凳脚,金柱和明聪一人拽住一股绳子,拖着方凳在冰面上奔跑。小玉安然地坐在被他们美其名曰“冰车”的方凳里,咯咯欢笑着和他们一起享受着这冰上的快乐游戏,玩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小玉的“冰车”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小小女孩,但明聪和金柱坚决地表示,“冰车”只属于小玉,除了小玉,谁也没有资格坐由他们发明并亲自驾辕的“冰车”。
骇河岸边,堤坝的坡沿上,长着一棵十来米高的杜梨树。杜梨树是野生的,不属于任何人,但金柱和明聪却无比霸道地将其据为己有,绝不允许村里的其他孩子靠近,因为这是他们三个最爱去的地方,更因为,小玉喜欢。春天的时候,小玉喜欢那细细碎碎的白色花朵,如满天繁星般缀满枝头,淡淡的清香随风飘漾,熏染得骇河边的空气都更加温暖而馥郁。金柱喜欢用柔软的柳绦给小玉编织凉帽,明聪便去把被风吹落的那一朵一朵的杜梨花小心地捡拾起来,装饰在凉帽上。小玉戴上后,美丽得像个公主,金柱和明聪便叫她“杜梨公主”。秋天的时候,小玉喜欢吃那酸酸涩涩的杜梨果。杜梨树结出的果实,大小和颜色有些像山药豆,一嘟噜一串地挤拥在一起,团团簇簇,很是热闹。杜梨果其实并不好吃,但槐树村的孩子们却个个眼馋得不得了,常常是等不及成熟便猴急地去采摘。所以杜梨树结果后,金柱和明聪就自觉担负起了守护杜梨树的任务,他们严守死防,将每一个企图“冒犯”杜梨树的皮孩子追打得落荒而逃。他们要等到满树的果实都熟透了,才去采来给小玉吃。小玉是杜梨公主,杜梨果当然要留给杜梨公主吃。小玉吃得口舌生津、眉开眼笑,金柱和明聪看小玉吃杜梨果,看得也是口舌生津、眉开眼笑,心里美美的,简直比喝了蜜水更甘甜,比吃了开心果更开心。
这棵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杜梨树,硕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一般,遮天蔽日,撑出一片凉爽的浓荫。杜梨树下是小玉最爱去的地方,开心的时候、烦恼的时候、郁闷的时候、忧伤的时候,小玉都喜欢依靠在杜梨树上,对着潺潺流响的骇河将小女孩子的心事娓娓尽诉。从七八岁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到十七八岁温婉娇羞的少女,杜梨树和骇河一起,阅尽了小玉的喜怒哀乐,见证了小玉的每一步成长。还有金柱和明聪,这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儿童也渐渐长成了了活力蓬勃的青年人。金柱浓眉大眼,高大健硕。明聪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他们三个依然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但随着年龄增长、情窦渐开,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日益微妙起来。
自小学到高中,金柱、明聪和小玉都是同班同学,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做什么事情基本都是三个人组合在一起才能进行下去,人称“铁三角”。高中毕业,三个人都榜上无名,一起回到槐树村另谋出路。
小玉胸无大志,一向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回到家便是相帮着父母做些农活,继续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生计。两个男孩子好像更成熟也更有主见,已经开始开动脑筋思谋着,初步规划起自己的人生。
首先来找小玉的是明聪。明聪写得一手好文章,语文和英语成绩十分优异,却因为偏科严重而致榜上无名。一直被村人尊称为“秀才”的明聪自然不甘心将自己的满腹锦绣埋没在这贫瘠的黄土地里,所以他来邀约小玉跟他一起去城里打工,寻找出人头地的契机。小玉见他一个人走进来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金柱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我没有叫他,我知道他不会出去的。他们家地那么多,他的爸爸妈妈一定会留他在家干活的。”明聪想当然地说。金柱家刚承包了村里二十亩荒地准备改良,还有一片万把平方的桃园,平日里都是他的父母起早贪黑在忙碌,如今他下学了,他的父母或许真的不肯放走这个身强力壮的好劳力呢。
“你家地也不少呢,你也不要出去了,咱们一起在家帮父母干活吧。像从前一样,每天都能见面,每天都能一起去骇河边玩,不好吗?”小玉天真地说。
“不好,小玉。我们还是一起去城里吧,城里机会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呢。而且就只是打工也不错哦,听说人家有出去找到好工作的人,一个月的工资就能赶上咱们地里一年的收入呢。咱们还这么年轻哦,干嘛要把大好的青春荒废在这里呢?”
“可是咱们都走了,金柱怎么办呢?”小玉喃喃地说。
“什么金柱怎么办?金柱那么大个人了,难道离开咱们两个还活不下去啦?”明聪气咻咻地说。但是看着小玉纯坦的眼神,心底却又滋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愧。
“好吧,等我问问爸爸妈妈吧,他们让我去我就去。”小玉一向没有主见,对外出打工好像也没有多少热情,明聪着急却也无奈,只好回家耐心等待小玉的答复。
小玉还没来得及去问父母,第二天,金柱又来找她了。
“你怎么自己来了,明聪呢?”小玉看金柱身后空无一人,又忍不住问道。
“明聪?哦,我没去叫他。我是找你有事,跟他没有关系。”金柱干脆地说。
“哦!”小玉嘟起嘴看着他:“找我什么事哦?”
“我爸爸说现在我下学了,得去田里帮忙干活。他让我管理那片桃园,他和妈妈负责那片荒地的改良种植。爸爸还说果园里的事情如果我一个人应付不了,还可以雇一个人帮忙,管吃,还发工资。我第一个想到了你,你去好不好?我们可以一起在桃园里劳动,我保证不会累到你,还能赏花、看蜜蜂采蜜,而且桃子随便吃。”金柱兴奋地说。
“可是,明聪要我和他一起去城里打工呢!”小玉呐呐地说。
“去城里打工?你答应他啦?”金柱紧张地问。
“没有哦,我还要去问问爸爸妈妈同意不。”
“不用问了,你还是去我家好了。”金柱立刻果决地说:“去城里那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一次,想家了怎么办?再说你舍得离开咱们的骇河、舍得离开咱们的杜梨树吗?”
“这……”小玉犹豫着,突然想到什么妙招似的兴奋地说:“不如你也让明聪去你们家干活吧?这样咱们三个就不会分开了哦?”
“小玉你可真是的,我家就那么小个果园,能用得了那么多人吗?再说明聪心比天高,你觉得他会去我们家挣那几个小钱吗?而且他不是一心要去城里发展,根本就不想再做个庄稼汉了吗?”金柱不屑地说。
“是哦……”小玉那张红红的小嘴巴又习惯性地嘟了起来,看上去虽然幼稚,却也实在可爱。
“唉,你呀……”金柱无奈地看着她,哭笑不得。
小玉的父母不同意小玉去城里打工,说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放心。本来他们也不想让小玉去金柱家干活,无奈金柱软磨硬泡,金柱妈也劝小玉妈让小玉去吧,只让她在桃园里抹抹芽、摘摘心、疏疏果、捉捉虫子啥的,保证不会累到的。小玉妈不好再说什么,也就点头了。所以明聪来的时候,听到的注定是一个凉彻身心的失望答复。
“小玉,你怎么会这样对我?”明聪怨郁地看着小玉,眼圈红红的。
“对不起哦明聪,是妈妈让我去金柱家的,他们不让我去城里。”小玉小心地看着明聪,满脸歉疚却也无奈。
“难道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吗?”明聪定定地瞅着小玉,满眼的忧伤。
“要不,怎么办呢?”小玉垂下头,低声嗫嚅着。
“那么,我就一个人走好了。”沉默良久,明聪突然丢下这样一句话,拧身而去。
“明聪,你什么时候走哦,我和金柱去送你。”小玉追到门口喊道。
“不用了。”明聪丢下的这三个字简直像三个冰疙瘩,冷冷硬硬的,砸痛了小玉的心。长到十八岁第一次遭遇明聪的冷脸,小玉又生气又伤心,珍珠一般的泪水一串串涌出来,零落在溶溶月光漂白的青石巷道上。
第二天小玉起床后在院子里刷牙,明聪妈在小玉家门口和小玉妈聊天。明聪妈说:“我们家明聪去城里打工了,今天很早就起床去县城坐车了。他爸本来就不想让他去,借口天太早不肯起身去送他,他自己背起行李一声不吭地开门就走了,好像和谁赌气似的。唉,真是孩大不由爹娘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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