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主观上努力想要客观一点的人来说，如果真就觉得自己客观了，那实在也是很主观的一件事。
　　 忙碌的工作、轻松的上网和朴实的家务，依旧很难避免有些思绪偶尔会外出散步。这一天，我下班回家，刚推开厨房的门准备做菜，忽然听到蔬菜们开始说话了，我便惊呆在门口。
　　 “主人说我们长得太直，又那么整齐，肯定用了不少农药，却连黄瓜的味道都没有，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多让人伤心呐。”说话的是黄瓜。
　　 “不过，这也是实话，现在大家身上谁还没点药呢？不就是要个卖相嘛！谁还管味道和健康。就这个风气，菜农也是人心不古了。”茄子跟着感叹。
　　 “菜农是有责任，但也不能全怪他们，一边是生产资料不断涨价，一边是流通领域赚的丰厚，他们还不是赚个辛苦钱。有些事是没有道义，但为大环境所迫，毕竟他们是靠天吃饭的。”菠菜来了一段辩解。
　　 辣椒终于忍不住了：“那也得有个底线吧？当然不光是菜农，是所有的人。难怪鲁迅先生会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多直率和痛心的一句话！”
　　 大葱接过话头：“对！这话只有鲁先生能说出来，他是骨头最硬的人，向来看不惯冠冕堂皇和粉饰丑恶，他是近代最具勇气和热忱的思想家。一针见血的文字，对待传统的文化束缚和国民劣根性，他是在思想上为人刮骨疗伤。”
　　 “能刮得了骨的，却未必可以疗伤。刀拿在自己手里，大抵是心里痛快的，但如果是自己面对着刀尖，你却未必有这样的赞美，有几人能勇如关云长，拿自己开刀呢。”苦瓜表示了自己的不以为然。
　　 辣椒很生气地回敬道：“有些人怕是自己没有勇气，还见不得别人的一腔热血。没有英雄的民族的可怜的，有了英雄却不知道敬仰，也是没有希望的。”
　　 土豆慢吞吞地滚了过来，也跟着发言：“这事得辩证地看，疗伤固然重要，可你连刮骨的勇气都没有，那不就得等着病入膏肓吗？但能够找到合适的药方也的确是个问题。”
　　 “谁说没有药方，鲁先生说过“野蛮其精神，文明其体魄”，这不就是吗？”大葱跳了起来。
　　 辣椒差点气得裂了：“那叫“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难怪你这么瘦小又偏执，先生知道非郁闷晕了不可！”
　　 终于轮到大蒜说话了：“正反两方面都有道理，其实，鲁先生一定比我们更清楚如何取舍。正如他所说，高声叫喊着要掀开房盖，不过是因为你们不许开个窗户。刮骨和疗伤都重要，但在他那个时代，刮骨被认为是首要的，鲁先生正是追寻着难能可贵的勇气。”
　　 西红柿点点头，便开口道：“要说疗伤治病，不如看看胡适先生的话，他也像鲁先生一样，要抛却旧文化，却也极力推进新文化；他反对传统的东西，却也深受墨家兼爱思想的影响。”
　　 大葱又接话道：“对呀！他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觉得人们之所以有很多的陋习，源于传统礼教，尤其是儒家，时代已经变了，古时天经地义的话到今天都已变成了废话。”
　　 “如果古人的话全是废话，那还谈什么发展和继承，人类历史岂不是文化断层？”又是苦瓜唱了反调。
　　 西红柿当即反驳：“胡先生说要抛却，实际也还遵循着最基本的传统价值观，他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我觉得胡先生的可敬之处在于他对青年人的悉心而务实的指导。”
　　 大葱继续抢答：“是啊！他尤其重视青年学生的成长，就曾说过，人走上社会后堕落的方式总体上有两大类，一是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欲望，二是抛弃学生时代的人生追求。”
　　 西红柿继续接着说：“因此，他给出的药方有三个：总得找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总得发展一点非职业兴趣，总得有一点信心。这些话虽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许是个防身锦囊吧。”
　　 土豆插话道：“这事得辩证地看，胡先生的思想相对温和，当然也未必有那样快速的功效。而主人就不懂这种辩证，正如他玩赛车游戏，一旦撞到了左边墙上，他总是猛打方向盘向右，然后再撞到右边墙上。那是人心中的应激反应，谁又能有智慧看到这个结果，去思考是要矫枉不必过正，还是矫枉必须过正呢？”
　　 大蒜旋即接话道：“其实，胡先生内心中一定有着反复的思辨，他也许是看到长远的未来而落笔于细微之处。他说，我们今日的苦痛和耻辱源于过去恶因下的恶果，而我们未来的善果也必源于我们今天所种下的因。佛典有言“福不唐娟”，天下没有白白付出的努力，功不必在我，却必不唐娟。”
　　 芹菜叹了口气说：“诸位是不是太沉重了啊？作为一个菜，能不能轻松点幽默点啊？”
　　 菜花站了出来发言：“要说幽默，那就得说说林语堂了。他不仅翻译了humor，还说幽默必不可少。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
　　 大葱又兴奋得跳了起来：“我喜欢林语堂，他是幽默大师，指导人们拥有更美的日子。”
　　 “不过是小资情调吧？都这么幽默地活着，人岂不是忘乎所以而只顾自己开心快活？”苦瓜依旧表示不满。
　　 菜花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其实不然，林先生所追求看似个性的色彩，而个体的生命充盈也必将有利于社会群体的文明进步。他一样有着对时代深深的思索，他说，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又说，人类之足引以自傲者总是极为稀少，而这个世界上所能予人生以满足者亦属罕有。这大概是他在无奈及彻悟之后为生命找到的出口。”
　　 土豆向前滚了滚，开口说：“这事得辩证地看，如果都只考虑个体的幸福，也就很少有人关心天下大事，每个人都到自我陶醉的境地；但如果只有天下大事而没有个体幸福，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总不能一辈子郁郁而终吧。”
　　 大蒜马上接到：“林先生的选择是很难被那个时代理解的，因为那就是个很沉重的时代，但是，能够感受到种种痛苦而彻悟也实属难得，这也饱含着对每个渺小生命的爱惜。毕竟，在那个要和旧文化告别的时刻，人们总会感到各种迷茫与苦痛。”
　　 “听诸位的话，旧文化是一定要告别的吧，难道旧的就都是错的吗？那么，为什么一生固守旧文化的辜鸿铭能够深受世界的尊敬？别忘了，他自认为不起眼的哲学著作，都曾被哲学最发达的德国选为大学指定参考教材。”说话的是白菜。
　　 大葱赶忙凑了过来说：“辜鸿铭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精通9种语言，有13个博士学位。他在《中国人的精神》中指出，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是深沉、博大、纯朴和灵敏的。”
　　 白菜非常激动地说：“是的！他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却对中华文明有着刻骨铭心的爱，古人的话到了今天难道都不能用了？好比算术，几千年前是三三得九，今天依然是三三得九。他能倒读英文报纸，嘲笑美国人没有文化，将中国的古籍翻译到西方，与伊藤博文辩孔学，与托尔斯泰切磋，被胜雄甘地称为最尊贵的中国人。”
　　 “是啊！西方人有“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的说法。”黄瓜终于在这帮很博学的蔬菜面前捞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只是把传统文化说到了极致，在一个新时代里坚持那些老旧的东西，这不是开倒车吗？”苦瓜继续着自己的否定。
　　 “这事得辩证地看，”听这话就知道又是土豆发言：“传统的东西的确有很多是为人的基本价值观，比如由己及人的仁爱之心；但在具体事情上却应该有所扬弃，比如毒害文人和妇女的那些封建礼教，也实在是有悖于文明。”
　　 大蒜再一次总结：“辜先生既然是学贯东西的大儒，一定是看到西学东渐和传统面临割裂的局面，才如此慷慨激昂地捍卫中华文明的积淀，在细枝末节上的对错倒在其次，关键是这份可贵的坚持和气节。尤其是他教训北大学生的那句“老夫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让人震耳发聋！”
　　 一直沉默的生姜终于忍不住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可争论的，世界是多样的，大学者大思想家就相当于最纯粹的蔬菜种子，那必然是姜是姜的味道，蒜是蒜的味道。”
　　 “还有，葱是葱的味道。”大葱依然插话。
　　 生姜继续说：“作为思想的追随者，你当然可以纯粹一些；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你做菜总还是需要不同的味道的，都是大葱那也不是个菜啊！”
　　 “这事得辩证地看，各种调料固然都是需要，但也应根据实际情况有所侧重，比如，面对潮湿阴暗的天气，总还是需要多放辣椒的；面对腥味太重的局面，也总还是要多来点生姜的。对待历史人物，应该合二为一地看待，综合评价，是为过去总结；对待思想，则应该一分为二，择善从之，是为未来考量。”不用问，土豆说的。
　　 “对！应该有自己的思考，不能人云亦云，只顾取悦他人。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黄瓜再一次显示了它跟得上这场讨论。
　　 而大蒜依然保持着四辨的气质，总结陈词：“说的在理！这些思想的先驱者，都是学贯中西且深爱这片土地的。他们只是面对传统文化选择了不同的态度，鲁先生的痛骂决绝，胡先生的拓新别旧，林先生的自在超脱和辜先生的无限眷恋，也构成那个时代最独特、悲情和多彩的风景。也许那是思想的自由期，当然亦是思想的真空期。任何思想都有赖于伟大人物对主干的树立，更有赖于后人对枝叶的修剪。我们又何必非此即彼，他们群体性出现，相互论战又相互并存，这已经是近代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说得好！”我忍不住喝彩。蔬菜们寂静无声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是我又做了个梦吧，源于某些道听途说和一知半解，因为黄瓜事件，我告诫自己背后再不说蔬菜的坏话了，这不是一个业余厨子应有的胸怀。
　　 大葱是惯于肯定一切的，它永远有第一个下油锅的勇气；苦瓜是什么都反对的，它的存在是为了避免失衡；而辣椒的激情、西红柿的温和、菜花的情调和白菜的厚重构成了应有的营养；土豆总是很辨证，大蒜又善于因地因时进行恰当的总结；其它蔬菜或早悟大道或随声附和或保持沉默。但毕竟，蔬菜议论文化这事有点跨界了，正如有些本应用于生活的思绪，却总喜欢故作哲学。
　　 晚上应该做什么菜呢？我还在思考，但至少有两道菜是应该做掉的，一是土豆，二是苦瓜。当然，均用葱炝锅、蒜收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