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得了失眠症，一大把一大把地吃着安眠药，让我非常担心她的身体。但她平素又比较固执，听不进去劝。我只能在她儿子面前嘀咕，说找到了治疗失眠症的良法！他万分地惊喜问我得了什么好方子，我说那就是：五月里去帮我家割麦子！他“哧”地笑出了声，并给了我一拳，说你敢这么在我妈面前说，你就死定了！
　　 我哪里有那个胆量在她面前说这个，很害怕从此被贴上“不孝”的标签。虽然我心里确实觉得吃大把的安眠药远不及劳动带来得酣然，入梦更健康自然，但一直养尊处优的婆婆是断不肯去乡下干割麦子这样又脏又累的活儿的，我也只能在老公面前当个玩笑似说说而已。
　　 想起这个法子是有缘由的。记得我跟男友尚未定亲的时候，带他回家，正是麦收季节。我家有五块地，东西南北都有，我不知道该去哪块地里找母亲，一路问了三个人才晓得她正在场上打麦子。
　　 那时候打麦子可不像现在这么省事，联合收割机在地里来回跑上几圈，麦子就出来了，晒晒，就颗粒归仓了，省时又省力。那会儿要先用手镰一行行地割。在我们家割麦的行家是父亲，其次是母亲、然后，依次是姐、我、三妹和小弟。有一年，家里举行了一场割麦子大赛。我爸能干让着我们。他割七个垅子、妈割六个六个垅子、姐割五个垅子、我四个、妹三个，弟两个。大家甩开小辫、弯腰翘臀地以最快的速度像蚕吃桑叶般地风卷残云。地很长，三妹割到地中央就不干了，回头一看，小弟早没人影了。等姐和爸顺利抵达地头，我才干了三分之二，遂也扔掉镰刀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引得父亲笑话我们三个绑一块也抵不上他自己一个人。
　　 割完再抱到驴/马/牛车上拉到场上去，铺开了、摊平了不停地翻晒，然后人拉数百斤“碌轴”在麦子上碾压。割麦子，不光是累，不光是腰酸背痛。那太阳晒得也让人发急。汗珠子总是嘀嗒个不停，自然经常汗流浃背的让衣服都贴在后背、粘腻腻的十分地不舒服，头发成缕，粘在额头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抱麦子更不是什么好活计，穿上长袖的衣衫就热得不行，容易捂出痱子，不穿长袖的衣衫，胳膊上就被麦芒扎得到处都是红道子，再被汗水一浸渍，钻心地疼痛。
　　 拉“碌轴”当麦场上是最重的活，先前，家里养不起牲口的时候，都是人在拉。数百斤的“碌轴”人拉着走不了几圈，就气喘如牛，一般都是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在干，或者是全家齐上阵。而我母亲，别看瘦小，却十分地有劲，自己就能拉得动那沉重的“碌轴”。后来，就套着牛马来拉，再后来，就直接用拖拉机上场了。
　　 找到她时，母亲正两手握了钢叉，斜躺在麦秸垛旁，嘴巴半张着，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头发乱蓬蓬地，沾满麦秸，衣衫不整，扣子都扣错排了。父亲喊了她两声，都没听见，可见她起得是多么地早，是多么地劳累和缺觉。我赶紧制止了父亲意欲喊醒她的意图，接手了后续的工作：给翻麦子。就是平坦开的麦子被“碌轴”压上几圈之后，得用钢叉把麦秸翻过来，好让底下没压到的部分也能有机会重新受挤压。她刚拉完“碌轴”，之前已经翻了很长时间的场，快晌午了连早饭都没吃，就睡着了，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中午的日头正毒，阳光金飒飒地铺满了地。正是打麦场的好时节。此时的场是最忙碌、最热闹的：到处是钢叉舞动、木锨翻转、“碌轴”滚动、人头攒动、欢笑声声。场上更是麦香四溢。麦场大都连成一片，像曹军的十里联营。连在一片有个好处：看场容易，可以互相有个照应；打场也容易，可以互相借借忘带的或自家没有的农具，比如“碌轴”、木锨和板车等等，缺人手的时候，还可以临时拉个人来应景。还有人解闷儿，临场的人一面打场或者码垛，一面闲聊或开着各种玩笑。大人们在喋喋不休地谈收成、聊新闻、话长短；孩子们则满场乱窜着吃喝玩。偶尔，在大人的呵斥下，躲到树荫下的蓑衣上躺会儿，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就溜走了，去场边的河里捉鱼或去小桥边玩水去。场边的马路上，车来人往，时而是遮挡视线的拉麦车，时而是耕地的拖拉机，突突地震耳响，场上的人给路人一个微笑或者一个招呼，要好的，还要停下车来，吸锅烟、聊两句。整个场在众人的折腾下就面目全非了：垛子横七竖八、有时还会遮人视线，麦穗四散撒开，随地可捡。工具到处乱放，不常用的有时都认不倒到底是借了谁家的了。反正，农人们朴实，不分你我他，用就是了。
　　 我仅喜欢场上的热闹，别说婆婆了，连我都适应不了劳动的艰苦。活很多，我只干了一小会，手就开始绵软了，浑身痛，一个劲地盼着太阳西去，好收工。而如父亲一般的耕种者却不这么想，他们希望活儿永远地就这么带劲地干下去，这样仓就会廪实，内心就会安宁。累并开心着，是所有农人的情绪，从他们的脸上可以读得出。因为，面对那一袋袋的粮食，快乐都开出花了。
　　 下午的场，全交给了风。千锨过尽，飘荡荡，籽与皮分离。一粒麦种就完成了她抚育后代的使命。一片土地就完成了她供给营养的任务。当洒落一地的麦子被阳光最后过滤，带着暖暖的余温被装进口袋里的时候，一个农人就收获了用汗水和心血浇灌来的胜利果实。我就在一碗粥的幽香里品出了生活的甘甜。
　　 晚上的场，是最安静的。每个场的边角都会建个用来看场的小屋，各式各样的，很好看。像鸽子房，有塑料布搭起的简易房，也有用木头搭建的小木屋，有的就是利用了板车的两个木辕搭起的。反正里面只要能放得下一床被子大小的席子就成，就用它来遮遮露水。小屋里常常或明或暗地冒着火星或者隐隐约约地话语。那必定是留下来看场的人在吸烟或者聊天的。
　　 我家的场靠河边上，河上芦苇密布，繁花似锦。皓月当空的夜晚，独坐在小木屋的门前看场真是一大享受。花香夹着麦香、草香混着泥香随着风穿过芦苇丛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闪着磷光的水面上忽地“跃出”一条大鱼，引起野鸭的一片惊叫！分外有趣。只是，偶尔，会看到远处墓群里的一个个火球划着弧线在忽闪，有些毛骨悚然。我知道，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其实是磷火。
　　 人拉“碌轴”，渐渐被拖拉机拉碾子取代；拖拉机拉碾子打场又被联合收割机取代。打麦场就像手镰一样被麦子抛弃了！如果手镰有感情，它一定会特别怀念那双曾经挥舞它的手。如果麦子有感情，它一定很感激手镰送了它一程。五月的麦场的热闹、沸反盈天、香气四溢、静谧如水……就在时光里走成了昨天的一道风景，被永远地搁置在了记忆里。没有了麦场的五月，少了母亲的酣睡和劳累，心甚慰，但没有了麦场的五月，格外的冷清，总像丢失了什么，五月不再像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