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一
　　 土路上走过去了天真烂漫的春天
　　 土路上走过去了青涩懵懂的夏天
　　 土路上走来了健实朗丽的秋天。
　　 二
　　 凉风走来，草叶掌着露珠走来
　　 瘦瘦的蚂蚁走来，肥肥的蚱蜢走来，
　　 爽利的镰刀快步走来，扁担脚箩谈笑着走来，
　　 稻穗摩肩接踵的走来，干草垛慢吞吞走来，
　　 谷仓吃力的走来，远远的，素洁的白霜向寂静的浮世走来
　　 三
　　 秋天，土路也闪耀着成熟的谷子的颜色
　　 小小的村庄像一座金灿灿的廪仓
　　 谷子无病，谷子无咎。谷子无垢。
　　 谷子有德，谷子有喜，谷子有福。
　　 谷子如枕，谷子如被，谷子如床。
　　 四
　　 秋天。白露在故乡的草野间摆渡
　　 狗尾草在风中摇橹
　　 秋天，一个流浪儿，一个赤子
　　 他余生的运命，仍仰赖时光的摆渡
　　 五
　　 江流消瘦。船只萧索。芦苇白头。
　　 惟有秋天的寒意
　　 将天下的浪游之鱼一网打尽
　　 六
　　 秋天，秋天哪
　　 竹匾上摊晒着多少往事
　　 无叶之木上裸现着多少空空的鸟巢
　　 天空里堆积着多少盛满泪水的云朵
　　 七
　　 秋天，每一个草垛里都有十万个以上的稻草的灵魂
　　 十万个以上的稻草的灵魂合成一个质朴的老农夫的灵魂
　　 在含混的低语
　　 八
　　 秋雾弥漫。
　　 秋雾弥漫中，总浮现出一张被记忆蚕食的脸
　　 面向荒芜秋野
　　 九
　　 蟋蟀在缺裂的磨盘石下
　　 在月光炼净的石头旮旯里
　　 唱着新歌。蟋蟀的歌是怨刺的风，是忧伤的小雅
　　
　　 【雾】
　　 一
　　 雾里，闪过卖货郎的挑子
　　 雾里，探出一脸桃花
　　 雾里，流水绕孤村
　　 二
　　 徐缓的早晨，徐缓。
　　 太阳像一只啄破混沌之卵的雏鸡。
　　 三
　　 雾，是晾在桑树上的轻纱
　　 雾，是撒在流水上的一张千层大网
　　 雾，是在旧田地里来回耕作的犁耙
　　 四
　　 雾是一朵层层打开的栀子花
　　 小小集市是它的花心
　　 花心里聚集了来自村村镇镇的蚂蚁
　　 五
　　 雾是吱吱嘎嘎的渡船。
　　 雾是坐在船头上的新媳妇
　　 雾是挽在新媳妇手上的
　　 蓝底碎花包袱
　　 六
　　 雾是活的村庄呼出的热气
　　 雾是活的村庄游出体外的魂魄
　　 雾是活的村庄所喜爱的迷藏82
　　 七
　　 雾是枯木桩上的年轮
　　 一圈，一圈，一圈，几百年，几百圈
　　 雾是旧日子的总和。庞大，空幻，迷茫……
　　 八
　　 雾在人与人之间
　　 雾在人与物之间
　　 雾在物与物之间
　　 雾在时光里无声的弥漫
　　 九
　　 活的村庄在雾里酣睡
　　 不要惊动牠
　　 活的村庄在雾里吃喝拉撒
　　 不要扰动牠
　　
　　 【炊烟】
　　 一
　　 炊烟有胖的，有瘦的；有慢性子的
　　 有粗野的，有喉长气短的；有老实的
　　 有泼辣的；有腼腆的，有妩媚的……
　　 二
　　 炊烟是稻草加豆杆加劈柴的影子
　　 炊烟是在房子里和大地上走动的人的影子
　　 炊烟是架到天上的梯子的影子
　　 三
　　 一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
　　 像一户人家出生后还未剪断的脐带
　　 四
　　 一百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
　　 像一百条在草山上吐丝做茧的蚕
　　 五
　　 炊烟抚摸着沉实的瓦片
　　 炊烟抚摸着棉白的云朵
　　 炊烟抚摸着清明的空气
　　 炊烟越来越淡，淡到看不见了
　　 六
　　 年幼的炊烟像和谁赌气
　　 年轻的炊烟有点呛有点冲
　　 年老的炊烟就和淡了，顺命了
　　 七
　　 掏过的烟囱
　　 气道通畅了，烟气就壮了。
　　 “伊个脾气蛮直苟，弗像有种人欢喜肚皮里做文章！”
　　 八
　　 好人家的炊烟像是做过记号的
　　 隔着几十里都能望见
　　 九
　　 雾是从泥土里升起的炊烟
　　 在大地的炊烟里我们是一群失途的孩子
　　 也有人找回了家乡，更多的人却越走越远
　　
　　 【水杉】
　　 一
　　 春天，河流的绿鸟的羽毛
　　 冬天。河流的黑鸟的羽毛
　　 二
　　 插入平原的锈蚀的箭与矛
　　 装满浮云的大地之舟的船桅
　　 农业的缓缓旋转的塔
　　 三
　　 锈。生锈的骨头
　　 锈。锈鸟的歌
　　 四
　　 一段段弯曲的插条，
　　 在雨水中跳啊跳
　　 一根根笔直的小伙子，
　　 被压成了驼背佬
　　 五
　　 河沿上被经年的流水冲去根土的红皮水杉，
　　 繁密的根须一半紧紧抓住即将坍塌的河塘，
　　 一半紧紧的抓住虚空
　　 六
　　 谁处的怅望？你在谁处？
　　 谁筑的巢？谁归去？
　　 谁是春天？谁是道路？
　　 七
　　 平原上，一道道鞭痕似的闪电
　　 房屋、镜子、犁耙、明月、子嗣
　　 还有什么不荒芜
　　 八
　　 我叫他兄弟，他不答应
　　 我叫他浪子，他就挣扎着
　　 把自己拔离了土地
　　 九
　　 在我迷惘的眼中挑水，在我梦中挑水
　　 一个挑水人从浓雾中走过
　　 一个顽强的乡下人在钢筋水泥里扎下了根
　　 又回来重新走过
　　
　　 【老渡埠】
　　 一
　　 渡口斜入水中。村庄的昼与夜
　　 静静的滑入远去的流水……
　　 二
　　 江水枯了。
　　 一个赤膊老汉从南岸挑稻草过来
　　 水潭，一张摊开的饼。水潭
　　 三
　　 横渡船咕嘎咕嘎地摇过来
　　 黎明挑着一担雾走下鸡声悠远的江塘
　　 四
　　 村里的破脚骨，游过江心继续往对岸游
　　 坐在埠头上的人，看他露出水面的头
　　 已是一个孤零零的黑点
　　 五
　　 北方来的新兵，喝江水喝到第五天
　　 改喝啤酒，一个比脸盆大的冠蚌，
　　 他摸了捧回来
　　 六
　　 吴家磐头闹蛟了——
　　 十二个不同生肖的老太婆在江边摆开桌席
　　 念了三天好事佛
　　 七
　　 夕阳照着渐行渐远的轮拖。
　　 夕阳也照着湮没在茅草丛里的无名烈士的坟。
　　 八
　　 江塘越高，江水越浅，江月越冷
　　 江滩上的芦花越白，越轻
　　 九
　　 废弃的老渡埠的周围开出许多碧绿的菜畦
　　 云自卷舒，江自流去
　　
　　 【镰刀】
　　 一
　　 庄稼一茬茬的种，一茬茬的成熟
　　 镰刀只管一茬茬的割去，一茬茬，一茬茬……
　　 二
　　 一盆清水，一块青光光的磨刀石
　　 四五把僵锈的镰刀。秋日午后。
　　 三
　　 一把宽口镰刀
　　 松松地掠过田绳路边几排沉甸甸的稻头
　　 “两个猛太阳一来么好割呔”
　　 四
　　 “沙拉沙拉沙拉，沙拉沙拉沙拉……”
　　 “沙朗沙朗沙朗，沙朗沙朗沙朗……”
　　 是一把快镰刀在欢乐的歌唱
　　 五
　　 快镰刀像扬鬃快跑的野马
　　 在金色的谷海中跑，快镰刀像野马跑啊跑啊，
　　 跑过了地平线，跑上天空，跑成一轮宁静的弯月
　　 六
　　 手指头被割了一记
　　 女人轻轻的啊呦了一声，一个浑身是汗的男人
　　 从直密的稻杆下冒出了身子
　　 七
　　 镰刀割稻是争分夺秒的
　　 镰刀割稻是不知疲倦的
　　 镰刀割稻像是要用一日的辉煌堆满一生的谷仓
　　 八
　　 锈烂在旧时光里的镰刀，忘了田野上的风
　　 忘了田野上的阳光，忘了汗水，忘了谷香
　　 忘了镰刀是谁的名字
　　 九
　　 寒夜里，一支该向死亡鞠躬的草，
　　 梦见了那把柔弱的镰刀
　　 它流泪了……
　　
　　 【铁耙】
　　 一
　　 铁耙自有十八般武艺。
　　 掘、耙、翻、刨、推、拍、捡、刮、勾，
　　 掏、搂、抛、扎、拉、量、压、撸、抹……
　　 二
　　 铁耙平过的地的边边角角
　　 直的像木匠用墨线弹过的
　　 铁钯整过的地的抛碎的土，
　　 细的像农妇用筛子筛过的
　　 三
　　 大铁钯，平肩大铁钯
　　 中铁钯，小铁钯，尖齿铁钯
　　 每把铁钯都是值得敬重的
　　 四
　　 把下层的生土翻到上层
　　 把上层的老土翻到下层
　　 打通上下层泥土的气脉经络
　　 是铁耙的祖先运用自如的太极
　　 五
　　 空闲下来的铁耙
　　 一把把垂挂在农具屋的房梁上
　　 在鸡鸣声中苏醒，在尘光里翩翩欲飞。
　　 六
　　 好用的铁耙下地前都会浸一浸水
　　 爱脱柄的铁耙是喜欢捉弄人的铁耙
　　 七
　　 葬送了荒草的铁耙
　　 赢得了丰美的菜蔬
　　 八
　　 肩着一把铁钯去领田水的人
　　 他能从消逝的时光里把时光带走了的物事
　　 一件一件轻手轻脚的领回来
　　 九
　　 内心的田地已经长满了杂草
　　 文字的铁钯在荒地上翻掘出一个旧的王朝
　　
　　 【竹匾】
　　 一
　　 竹匾的腰身是圆美的
　　 竹匾的底是平坦密致的
　　 竹匾的容纳是浅实而充盈的
　　 竹匾的姿态像祭供五谷的托盘
　　 二
　　 从雅直劲节的竹身中剖出柔韧、匀薄、清芬的竹篾
　　 以柔韧、匀薄、清芬的篾片为摹想天地和合的经纬
　　 编织出先民内心安宁、喜悦、感恩的一花一叶
　　 三
　　 大大小小的竹匾盛着蚕桑、盛着棉花、盛着谷种、盛着茶叶
　　 盛着神农氏的祝福从古老的大河的上游悠悠的漂来
　　 四
　　 竹匾有青白色的，有鲜黄色的，有油红色，有酱褐色的
　　 最耐看的竹匾却是灰色的，是那种旧旧的灰。
　　 五
　　 小户人家也是有两三张摊晒腌菜、豆干的竹匾的
　　 阳光下静静敞开的小院就是一张晒着好年景的竹匾
　　 六
　　 母亲低下身去，轻轻的翻动竹匾里那些乌黑的菜籽
　　 晒过太阳的菜籽粒粒油亮，滑溜、温暖
　　 七
　　 一张竹匾，做过一只大白猫的临时卧榻
　　 一张竹匾，收纳过一朵从丝瓜架上飘落的丝瓜花
　　 一张竹匾，招待过一群饥肠辘辘的麻雀
　　 八
　　 养蚕的竹匾像抽屉一样一层层的搁在木架上
　　 在沙沙作响的时间之声中，小蚕变成了大蚕，
　　 大蚕结成了白花花的茧……
　　 九
　　 村庄是一只只摊放在大地上的竹匾
　　 消失的村庄是被时光收去了的竹匾
　　
　　 【压菜石】
　　 一
　　 腌菜缸里压着一块
　　 灰扑扑的石头。石头的边缘已被泛白的卤水淹没
　　 二
　　 压菜石是造房子多下来的石头
　　 压菜石是修院墙多下来的石头
　　 压菜石是石头中多余的石头
　　 三
　　 压菜石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他的模样是不够平整的
　　 他的身世是有些嶙峋的
　　 他的性格是孱弱的，孤清的
　　 四
　　 压菜石不在腌菜缸里
　　 就在腌菜缸旁的某个角落
　　 不在腌菜缸旁的某个角落
　　 就在廊檐下靠墙的那个角落
　　 五
　　 晒在太阳底下的压菜石
　　 头发灰白，眼窝深陷，干瘪的嘴唇上常挂着
　　 带点木然的笑
　　 六
　　 压菜石没有见过洋楼、学校、电影院
　　 压菜石没有见过白纱裙和玫瑰花
　　 压菜石只见过腌菜缸、腌白菜和一双粗糙的手96
　　 七
　　 压菜石不要人家知晓它的存在
　　 活着或死了都是默不做声
　　 八
　　 压菜石会唱“楼台会”
　　 旦总在心底里唱，临终时终于一字一句唱出声来
　　 九
　　 夜快更。压菜石从腌菜缸里抬起身子
　　 它挣脱自己沉重的苦命，像只俊美的蝴蝶
　　 翩翩地飞了起来，去往喜乐光明的天国的花丛间
　　 赴那灿然又甜蜜的约会
　　
　　 【鸟巢】
　　 一
　　 有鸟，有巢。
　　 无鸟，还有巢。
　　 巢摔碎了，还有巢。
　　 二
　　 村子里有很多的鸟
　　 是一家一家的鸟
　　 有很多鸟巢的村子
　　 是宁静祥和的村子
　　 三
　　 有藏起来的鸟巢
　　 有藏不住的鸟巢
　　 有一直露在阳光和风雨中的鸟巢
　　 四
　　 巢是小小的
　　 巢是大大的
　　 巢是高高的
　　 巢也是低低的
　　 五
　　 鸟巢是沉默的树的嘴唇
　　 鸟是沉默的树对广阔的天空说的情话
　　 六
　　 吃饱了奶的胖小子
　　 同新巢里的小燕子
　　 咿咿呀呀的说话98
　　 七
　　 万籁俱静时
　　 巢把睡着的鸟一只一只数过，看过
　　 巢睡了
　　 八
　　 树叶落尽
　　 只剩下光溜溜的树枝，只剩下
　　 一只空空的鸟巢
　　 九
　　 一只还巢的鸟在暮色里飞
　　 还有一只空巢无缘无故在暮色里飞
　　
　　 【割稻】
　　 一
　　 天蒙蒙亮，渡船口已经等满了
　　 拉打稻桶的车子，扁担脚箩，和割稻去的男男女女
　　 二
　　 沙洲像一张巨大的饼，边上一圈是黄焦焦的江塘
　　 围在中间的稻田像油黄的饼面泛着一层亮闪闪的光
　　 在田间沙朗沙朗割稻的人像嵌在饼面上的点点芝麻
　　 三
　　 金黄的草帽像金黄的丰收之花
　　 在金黄又沉实的稻穗间朵朵的绽放
　　 金黄的草帽像凯旋的英雄
　　 被欢呼的稻穗高举着抛上俯抱大地的天空
　　 四
　　 镰刀的欢乐呀，是激情放纵的欢乐
　　 镰刀和汗水争分夺秒度过的一日，
　　 长过镰刀在寂寞里回忆的一生
　　 五
　　 大麻袋和脚箩的欢乐呀
　　 是扫除了匮乏的痛苦和空虚
　　 瞬间被完全的充实和满足填补了的欢乐
　　 六
　　 干干净净的稻草的欢乐呀，
　　 是交付了饱满的谷穗的骄傲的母亲的欢乐
　　 是沉浸在金色的忧伤里的母亲的欢乐100
　　 七
　　 背着小号的谷袋头的苦孩子的欢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