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
　　 那个园子在老宅的院南，老宅在故土，故土在千里之外。二十多年的光阴，被回忆挤压得薄如一扇玻璃窗，看得见那一片蔬绿花红，却无法再去碰触，一如无法再去碰触那些圣洁遥远的年华。
　　 园子不大，其间土垅纵横，割划出多年以后心中无法消散的印痕。一围矮墙，墙头上是用秫秸扎成的栅子，便笼住了一园葱茏，也将那些觅食的家禽隔在外面。常常于春日的清晨，凝神于霞光中的园子，那些浅浅深深的绿，中间是母亲年轻的身影。那些绿，有了母亲，便光彩重生，就像大地有了朝阳。那时的母亲，腰身挺拔，发黑如染。而如今，却如秋日园中的向日葵，深深地弯下腰去，亦如见缝而生的蒲公英，白了头。
　　 最南边的围墙旁，有两棵杨树，而靠近院子的一侧，却是一株甜杏。春来无迹，却在绿杨叶畔，在杏花枝头，映着吐苗的青蔬，于是春色满园。那杏树，是早夭的小妹亲手植下，那白杨，是已故祖父年轻时的无心之荫。白杨底下，还埋葬着祖父的那匹白马。而园子中间，亦是长眠着我家那只活了十四年的花狗。眷眷之间，满园念念情深，于是花更红，树更绿，日子更柔软。
　　 在那些难忘的夏日里，墙上的栅尖上，便盈盈立了几只红绿蜻蜓，薄薄的翼翅上载着阳光。园里果蔬的花儿间，穿梭着蝴蝶和蜜蜂。那时，经常隔着矮墙，与邻家的小妹说话，或者给她捉蝴蝶，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夏天的缤纷。邻家小妹酷似曾经的妹妹，而妹妹的目光，在那杏树的每一片叶子间，如暖阳轻轻洒落。
　　 曾经和妹妹在园子里摘那些黄了的菇娘，或者在秋日，把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垒成墙，看那些老鼠偷偷地从洞里溜出来。亦曾在两棵白杨的树干上，系了绳子，我们在简单的秋千上，让满园的花树时远时近。这个园子里，每一处，都印过妹妹的足迹，每一处，都曾被妹妹清澈的目光抚摸过。
　　 在那些夏夜里，敞着窗，或长风流淌，满园的瓜菜于起伏间暗香浮动，或有月如盘，树影临窗。于是在那些香影的怀抱中沉睡，梦里也是一片芬芳。离乡之后，再也没有那样沉酣的梦境，有的只是醒来时的午夜，枕畔凄清如水的月光。
　　 喜欢看秋天的时候，园中蔬菜已经寥落，可是麻雀们却活跃起来。它们成群地落在地上，啄食着那些残留的草籽。人一近，便呼啦啦飞走，集在两棵高高的杨树上。那时还不知，这些静美的日子，也终会如鸟般飞走，只是不再回来。往事如鸟乱飞，撞得心底疼痛中带着甜蜜。
　　 童年的园子，在流年中，在回望里，绚烂缤纷，点染着它的，是岁月，是心绪，抑或是沧桑游走中渐渐荒芜的心境。那园子，千里之外，依旧变幻着秋黄春绿，一年年的轮回，一季季的相思，永远系着生命中眷恋着的方向。
　　 一、黄瓜
　　 那时南边的菜园里，真是热闹，春夏之交，蜂飞蝶舞，一片绿盈盈的欣然。在园子东边的中间，便是整齐的黄瓜架，那些嫩绿的蔓便爬在上面，勤快些的，快爬到顶端，更多的，是在中间盘旋。渐渐地有了零星的黄花，四下开着，一如那些零散的记忆，星聚于多年后思乡的心里。
　　 然后，那些小小的黄花便向前慢慢地移动着位置，后面结出小小的黄瓜来，花儿就顶在小黄瓜的头上。有一年的夏天，南园的黄瓜已经长成，翠绿着挂在架上。那个午后，家人都去田地里干活，我自己在家。这时，来了一个讨饭的异乡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可怜的样子，一口外地的方言。家里没有别的，我于是去园里摘了两根黄瓜给她，她似乎是渴极，便那样大口吃起来。我定定地看着，只见她吃着吃着，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黄瓜，眼里竟淌下泪来。
　　 那时很是不明白，一根黄瓜就能让一个人流泪。前年的时候，我偶尔来到一个乡村，当时故乡已在千里之外，近二十年没有回去过。当时也是夏天，我站在一家院墙外，看着菜园里那些童年熟悉的东西，便忽然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忽然想起当年的那个异乡人，忽然就明白了她当年的泪水。
　　 故乡仍在记忆里葱茏，心绪也还在往事里漂泊，而乡愁，如黄瓜的藤蔓，缠缠绕绕间，爬满了我的生命。而我一如那顶着小花的黄瓜，身上满是点点的刺，柔柔地刺痛我温暖的思念。
　　 二、豆角和倭瓜
　　 南园的四周，除了几棵向日葵，便就是豆角了，架子高高的，整齐地排列，细细的蔓子带着那些心形的叶，缠绕其上。有的爬到了顶，那蔓尖还努力地向天空伸展着，意犹未尽。盛夏里，那些架上便挂满了各形的豆角，有的圆滚滚，还有扁宽的，直的，弯的，千姿百态，在风里摇着。
　　 小时候，我是不喜欢吃豆角的。那时豆角是农村的家常菜。我常常暗自想：以后再也不吃豆角了。可是当我长大离家千里，当童年的过往变成豆角挂满岁月的藤，心境就不知不觉地变迁了。离家多年，那份乡思可以把当年许多的不喜欢变成怀念与眷恋。
　　 倭瓜占领了南园的最南边，靠墙边的一角。起初只是疏疏朗朗地躲在那儿，长大后，便扩散开来。那些蔓满地爬行，勾结在一起，覆盖了很大一块地盘。那些叶子大而阔，很有层叠的味道。倭瓜花稍大些，也有些像喇叭的形状，黄灿灿的，开在叶子的缝隙间。
　　 倭瓜长势极快，那些小小的仿佛昨天还是刚冒出来的果实，一转眼就长起来像盆口一样大，静静地躺在地上，扯得那些藤蔓扭曲往复。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就像我今天翻涌心头的往事，故乡，永远在心底，走过那么多的路，也只是它延伸出来的爬蔓，牵牵连连间，总是那个魂牵梦系的地方。
　　 三、爬山虎
　　 最灿烂最温暖的，就是满墙的爬山虎。那是一群永不知疲倦的精灵，或风雨满墙，或斜阳满墙，它们都在那里，斑斓着那些多姿的季节。那时每见花开，心里也如爬满了幸福的藤蔓，开着朵朵快乐的花。
　　 而如今，故乡水阻山隔，那些记忆里的花儿，全是呼唤的形状，让我的梦魂夜夜飞渡归去。梦里斑驳的院墙，开满了遥远的花朵，一如我怯怯的心，盛满了回忆的幸福。
　　 四、菇娘
　　 房前的菜园里，总有一小块地方是属于菇娘的，比之那些黄瓜、西红柿一类，它对儿童的吸引力更大些。
　　 每年的春天，母亲总是会在南园里择一边角，撒上菇娘籽。当菇娘秧长得一片青翠时，我便开始在园子里转悠，盼着能快快长出果儿来。过了两个月，当小青菇娘果刚长出来时，姐姐们便开始看着我了，怕我早早地去摘。其实女孩子对菇娘更为钟爱，像我们男孩子大多是抱着新奇的心理去糟蹋。
　　 终于，菇娘长大了，挂在枝枝丫丫之间，像无数碧绿的小灯笼，很是诱人。此时，姐姐们便有选择地摘了。她们挑个儿大的摘下来，用纤纤细指轻剥开那层外皮，却不把皮扯下来，而是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揉嫩绿的果实。揉着揉着，菇娘便软了，然后左手拿着菇娘，右手揪住皮儿，猛地一拽，于是皮儿便带着一小段梗从菇娘里拔出来了。这时便轻轻地挤菇娘，籽儿带着汁儿便出来了，用嘴小心地吮尽，有一种极清新的味道，然后再接着挤。直到籽儿和汁儿都挤尽了，菇娘也只剩下一个空皮，此时才是开始玩儿了。把菇娘皮儿用嘴吹起来，放进嘴里，用门牙叼住，口儿向外轻轻一咬，便发出一连串极轻脆的响声，再一吸气，菇娘便又鼓起来了，就这样不停地咬。
　　 农村的小女孩都爱这样咬菇娘，我们男孩子有时也凑热闹咬，没咬几下便破了，索性咽进肚子。秋天的时候，菇娘便黄了，成熟得可以吃了，有一种异样的甘甜，这时男孩的威风便来了，虽然女孩咬菇娘厉害，吃菇娘绝对比不上我们。后来不知村里谁弄来了山菇娘的籽，我们便全种上了，山菇娘长得极大，有普通菇娘的三四个大，而且成熟的时候颜色是红艳艳的，却是不怎么好吃。女孩们却有着另一番心思，她们把大红的山菇娘摘下来，用线串成串挂在脖子上，很是好看，而且别具风情。
　　 现在想来，在儿时的记忆里，南园里最温馨最难忘的角落，便是那一丛丛的菇娘秧了。那些青青的、圆圆的菇娘果儿，在成长的心底微微摇曳，如那些青青涩涩的往事。
　　
　　 【婆婆丁】
　　 婆婆丁是一种野菜，在北方的大地上，生长得最多的就是它了。
　　 快到初夏的时候，婆婆丁便长遍了田野。这时人们便都去挖回来洗干净，蘸着酱吃。味道微苦，苦过后却有着一种清新的感觉，如身处芳草青青的郊外，无比的舒彻。那时年龄小，家在农村，村里人家大多生活条件不好，婆婆丁、侵麻菜等野菜就是餐桌上的常见菜了。我和姐姐们常挎上小柳条筐，拿着小刀去挖婆婆丁，它的叶子狭长，呈锯齿状，很好辨认。
　　 我家的生活相对还好些，婆婆丁也只是尝鲜的配菜，而我的邻居家，在那几个月时间里却主要靠它生活。他家的小女孩英子和我同岁，一有空闲便去挖婆婆丁。那时常常去她家玩儿，她家的屋子里，便有着淡淡的青草味道。我很留恋她家的那种氛围，慈祥的奶奶，老实的妈妈，风趣的爸爸，稳重的哥哥和调皮的弟弟，虽然是全村最贫困的家庭，却有着旁人家所没有的欢乐与和睦。我们聚在她家，老奶奶便给我们讲故事，虽然那些故事都老掉牙，可我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更多的时候，她爸爸和妈妈是唱二人转，唱得字正腔圆，在没有太多娱乐的那个时代，左邻右舍都来听。
　　 那时我喜欢和英子结伴去挖婆婆丁，在天蓝草绿的野地中，她便大声地唱歌。我喜欢听她唱歌，那年代的歌曲有着一种难得的清纯和悠远，常常让我悠然神飞。当夏天渐深的时候，婆婆丁便长老了，此时已不能食用，只能用来喂鸡鸭鹅。
　　 英子的爸爸妈妈待她极好，虽贫困到这般地步，还是坚持让她上学。只是小学一上完，英子便主动不上了，帮家里干活。那一年的春天，英子的妈妈生病，由于没钱买药，便不得不在家里挺着。后来村里的老中医说，婆婆丁清热散火，也可以缓解病症。那些日子，英子便整天地挖婆婆丁，回去给妈妈或者蘸酱吃，或者熬水喝。那几个月，她妈妈不知吃了多少婆婆丁，最后病竟真的慢慢好了，我们都相信那是婆婆丁的神奇功效。
　　 夏天将尽的时候，婆婆丁便开花了，淡黄色的，不鲜艳也不芬芳，可是成片开着的时候，却能给人一种心灵上的震撼。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平凡的感动，是在贫困岁月里一种对生活的温柔感激之情。
　　 我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真正知道婆婆丁是什么。那年的秋天，我和英子在田野里玩儿，婆婆丁都已长出了细长的挺，上面结着一团团毛茸茸的小伞。我们嘟起嘴吹着，霎时间，那些小伞便飘飘荡荡地随风飞去，不知落向何方。蓦然间我才惊觉，这不就是自然课本上说的蒲公英吗？很早就知道蒲公英，可是居然不知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婆婆丁，顿时心里涌起一种惊喜和自豪，那么多作家诗人赞美的东西，原来在我的家乡遍地都是。
　　 后来，我家搬到了城里，远离了故乡的小村，远离了那片熟悉的田野，也远离了岁岁青葱的婆婆丁。每到那个季节，城里便有卖婆婆丁的，价钱极贵，可还是供不应求。有一次家里买了些回来，隔着遥远的时空，我竟吃不出当年的滋味，只是品咂到了涩涩的乡愁。
　　 又许多年过去，我和姐姐们已天各一方，就像秋天的蒲公英随风飘散。岁月匆匆，人事音书漫寂寥，早已没有了故乡的消息。去年时候，父母来我家，无意间提起了英子，说她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她承包了一大片田野，专门用来种植野生的婆婆丁，向城里销售，她用婆婆丁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是啊，曾经的生活就像那些婆婆丁一般，虽然有着微微的苦，可是却能散去我们对生活的怨怼，让我们心里充满了温柔的爱意。那些平凡的野菜，就这样让我们怀念，怀念那遍野的黄花，怀念蓝天下飞扬的蒲公英。我真不知道，当我重回故土，吃着那些婆婆丁，还会不会尝出过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