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出生在春天的一个晚上，那晚霞铺出半个灿烂天空。
　　 发电厂院墙边上的桃花盛开，一溜趟，一嘟噜一嘟噜的粉嫩，把写在院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硕大的石灰字妆点出了生机。桃儿的爸爸，是这个厂的工人，晚上桃儿出生见了晚霞，早上又见桃花盛开得那么热闹，回家便取了桃儿的名字。桃儿爸爸年轻的心，仿佛也充满了希望。
　　 小婴儿生来就漂亮，哭声婉转如乐，众人称奇。妈妈奶水不够，望着怀中洋娃娃样儿的粉嫩小儿，难免抱怨爸爸几声。
　　 “什么世道。”爸爸边说边往纸条上放了一溜烟丝，大手灵巧地卷出一头粗一头细的烟筒，大拇指和食指将粗的那头朝上，拇指先压着中指，然后弹出去，邦邦邦，烟丝被震颤着沉下去一些，上边空了一小截，桃儿爸爸将空的一小截扭在一起，转了几转，转出了火柴棍儿粗的纸捻。细的那头露出的小纸角粘了吐沫，又转了转，粘得结结实实，随后掐去了烟筒儿上头的纸捻，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呲——一声，对着烟，抽了两口，烟头一明一暗的，冒出一缕白烟。
　　 桃儿妈妈搂着小婴儿，用手指肚抹着桃儿的粉脸蛋儿，说：别呛着桃儿呀，小桃儿，这个俊儿呀！就是奶水不够，可怎么办呀！
　　 桃儿爸爸闷头抽烟，暗想自己身强力壮，难到还养不活一个区区小儿？
　　 桃儿爸爸下班之后便骑上自行车，到郊区去寻养牛养奶的人家。
　　 在火车站对面的一片土豆地上，搭着一个深褐色的矮矮的泥窝棚。窝棚的四周围着一些木障子，门也是木头钉的，用草绳链接。院里栓着一头奶牛，瘦骨嶙峋，一只小牛犊卧在它的脚下。这是五保户孙家，人称老绝户的孙爷爷。
　　 孙爷爷觑着快烂瞎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闯进来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良久，说：“吃不着草，哪有奶啊，不卖”。他擤着鼻涕，往冒着烟的炉筒子上抹了一把，又用袖筒擦了擦鼻子，指指头上熏黑的棚顶，说：“窝棚快塌了，你给整整？”
　　 “好。”爸爸看着栓在木头桩子上的奶牛，答应了。
　　 打那以后，爸爸每晚下班，匆匆吃口饭，便去打草帮孙爷爷苫房顶，然后取回一点牛奶给桃儿喝。
　　 桃儿有了牛奶，小脸蛋很快胖鼓起来，眼睛明亮亮的，眼珠儿一转，便有一痕银光闪出，小嘴儿樱桃似的红。爸爸妈妈如获至宝，暖和的时候常常捧着她给邻居看，大家就都发自内心的赞叹一番。
　　 后院的小春娘瘸着腿，领着刚会走路的小春，也凑上来看，桃儿妈妈怕她病气太重，一转身，可转身的时候，桃儿的黑眼珠儿盯了小春娘，留下一道银光，小春娘哎呀一声，说：“哎呀——她婶子，桃儿可是借你的胎，这是仙女儿下凡的。”
　　 桃儿妈妈听了受用，回头看了一眼还穿着开裆裤的胖墩墩的小春，笑着对那歪着身子的女人说：“小春多结实呀！”
　　 桃儿四岁的时候，妈妈又有了妹妹，妹妹也生在青黄不接的四月，妈妈一样没有奶水，可孙爷爷的奶牛已经死掉了，没钱买粮，便把小牛犊卖了。
　　 桃儿爸爸说：“老二生下只能喝小米汤了。周边的屯子家里不许养牲口了，生产队不让。”
　　 妈妈系上前胸的扣子，看着啼哭的新婴说：“吃不饱，只能喝米汤了。”
　　 健康的桃儿整天在外面跑，头绳跑着跑着就滑下去，丢了，小辫子散了，头发在风里飞舞。有了老二，后来又有了老三，妈妈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宠着桃儿，孩子多，日子紧巴巴的，连桃儿上小学用的书包都是妈妈用穿坏的旧衣服改的。
　　 小春娘笑话桃儿妈妈手笨，便自己用好看碎布拼了一只长颈鹿，缝在桃儿的书包上。小春三年级了，书包却没有桃儿的好看，小春就有点嫉妒桃儿了。
　　 小春娘格外喜欢桃儿，说桃儿像她。告诉桃儿：“咱俩呀，都是仙女下凡，”她指指天上的彩云“咱家在那儿！”
　　 桃儿半信半疑，水银似的眼波转向天空，心里起了无限遐想。
　　 每天桃儿放学，总能看见蹲在墙根下望着她的小春娘。
　　 有一次，她悄声喊：“桃儿，过来。”
　　 桃儿一步一蹭地走近一些。小春娘掏出手绢，“变变变！”——里面有一颗晶莹剔透的黄色带白条的糖球儿，“来，张嘴。”桃儿忍不住，又走几步，伸出小嘴儿，接了。小春娘无神的眼珠有了一丝光彩，笑了，“去吧！”她扬了扬枯树枝样的手臂，桃儿就含着糖，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再有小春娘喊，桃儿就小燕子似的扑过去。有时候小春娘给一块黄瓜糖，有时候给一块桔子糖。小春娘的手绢里充满了甜蜜，引得桃儿天天放学就往她家那边跑。小春也能看见桃儿从娘手里拿糖，她远远地站着，嘴巴眼睛都挤成一条横线，她很生气哪！
　　 小春娘是个股骨头坏死患者，还有痨病，眼睛和两腮都塌了，面色像蒙了一层灰。
　　 小春娘原是个漂亮女人，老家山东聊城乡下，二十岁还在左挑右捡的待嫁。春节上，小钱从天寒地冻的黑龙江回老家探亲，打算娶个老家的媳妇回去。经人介绍，见了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姑娘，唯独小春娘，最中他的意。
　　 小春娘，弯眉杏眼，粉面桃腮，十根指头跟玉葱似的嫩，而小钱呢，八字眉，细眯眼，塌鼻梁，还龅牙，哎，那个丑啊，乡里乡亲的都说够十五个人瞅半个月的了。俩人也不般配呀！
　　 有的说：人怪有怪福，长得再好，也得在家里啃树皮，吃地瓜秧子，没用。有的说，快别为了口吃的糟蹋了闺女！
　　 小春娘的爹妈也不同意，说人长得歪，没用好下水，不如守家在地的嫁了，一家人孬好在一起。小春娘喜欢外面的世界，眼瞅着小钱假期已满，便哭着闹着想跟着走，爹娘一气之下，将她锁在了里屋，只等小钱初五快回东北。初四小春娘趁着黑夜，撬开封了窗缝的窗户，瞒着爹娘，偷着跟小钱跑了。
　　 没来得及买车票，两个人就扒上了一列运煤的空火车，往车厢里跳的时候，小春娘大头朝下跌了进来，小钱接了脑袋，可那胯骨先着地，垫着了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煤渣，坏了，疼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捱到了黑龙江省北安县城的火车站，两个人从火车上爬出来，黑煤炭似的，就两眼睛放光了。小钱背着小春娘，一路回到厂宿舍的小平房，舍不得看大夫，挺了几天，好些了，可怜那小春娘就再也没正常走过路。
　　 一胎生了小春，白胖白胖的小丫头，一个月也没睁几回眼睛，不哭不闹的，大家以为这小丫头瞎，——感情这孩子眼睛小，又胖，睁不睁的没多大区别。
　　 生小春的时候，接生婆说小春娘的胯骨一边高一边低，跟正常人不一样。小春满月后，老钱带着小春娘去县医院瞧病，才知道，高出来的胯骨长出了结核，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熬到小春十岁那年，小春娘又添了肺结核，人越来越瘦，躺在炕上，熬时辰。
　　 山东老家来信，老钱读给她听，说生活好了，问她能不能回去看看，小春娘哭着说：“十年了，哪有脸回呀，俺地娘也，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告诉俺娘，就当没养俺！”
　　 老钱苦着脸说：“都是俺害的。”
　　 小春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自己作死呀，老天爷不公平啊。”
　　 老钱抱了小春娘，人已经轻飘飘的像抱了棉花：“哎，从今儿起，你就满炕头坐着，等我下班做饭喂猪。小春也不用上学了，左溜也学习不好，让她在家陪你吧。”
　　 小春娘带着泪花笑了：“还算你有良心。我死了，你把西头二嫂娶了，虽丑，可实诚，能给你做口饭吃，照顾小春。”
　　 老钱不应，小春娘恼了，赌气不吃饭。
　　 老钱入了心，一天早起上公共厕所，遇见二嫂，低着头说：“嫂子，小春娘说她快不行了。”二嫂听老钱这样说，先红了脸：“也难咽呢。”“她说……”“咋说……”“她说，你……”“大哥，再说。”二嫂红着脸，匆匆走了。
　　 其实二嫂知道东头的小春娘没啥活头了，心里头早就伸出了百爪，恨不能和老钱早早勾搭上，万一小春娘一死，想跟老钱的娘们儿们有的是。先跟了老钱再说吧，自己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以后，每天，天麻麻亮，邻居们都还没起，两个人便都上厕所。厕所是木头障子钉的，不隔音，谁完事都能听见。
　　 冬天，老钱怕二嫂冷，隔着障子压着嗓子说：“你先走啊！”
　　 “走不了了”二嫂偷笑。
　　 “咋？”老钱急了。
　　 “屁股冻掉了。”
　　 “哈……”老钱笑咳了，二嫂才从厕所钻出来，一溜烟儿的往家跑。
　　 老钱的心思用在二嫂身上，晚上下班吃完饭，嘴巴一抹，便往二嫂家钻。
　　 小春糊涂愚笨，见到二嫂只会骂大破鞋。
　　 二嫂也不搭理她，扭着屁股气小春。
　　 小春娘赖赖巴巴的活着，冬天要死了，可春天又还阳了。就这么熬着，骨结核开始冒黄脓，人也跟敖干了油的灯，差不多没了生气。
　　 小春娘身子越来越不行，桃儿见不到小春娘在外面晒太阳，便试试探探的到家里来。桃儿一进屋，便扑到小春娘跟前，说些问好的话。
　　 小春娘见到桃儿，欢喜得笑开了花儿似的。哎呦这个孩子！好！无可无不可的好！
　　 小春娘会讲故事，声音不高，持续不断。
　　 小春十四岁了，管不了爹，只好管娘。小春成了伺候娘的侍女，将娘从屋里挪到屋外晒太阳，又从屋外挪到屋里躲风雨。她身材发育得像胀满了风的热气球，那上身遏制不住地发福，脖子胖没了，那脑袋就好像直接按到肩膀上的一个肉球，因为胖，两只胳膊扎撒着，那肉随着走动，浪涌似的的颠簸。硕大的上身下面，却长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腿，走路不敢迈大步，只好用两只大脚丫子做平衡。
　　 小春娘不喜欢小春，自己的身体不好，也调教不出来这个木讷愚笨的孩子。孩子胖，出汗多，整天比自己还臭，更增加了她的厌恶感。她看着自己跟着私奔的男人如今上了人家的炕，虽说自己允了，那也是情非得已的事。她的心流着血，胯上流着脓，所有的痛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桃儿也不喜欢小春，她觉得小春像个巨大的闷罐子，从来不给她娘带点希望。
　　 桃儿跟爸爸妈妈说：“钱娘娘的故事可好听了。”
　　 爸爸嗯了一声，妈妈说：“快别去了啊，真传染，你看谁还上她家！”
　　 桃儿眼睛一翻：“我还不是好好的。”
　　 爸爸问：“还记得孙爷爷不？”
　　 “记得，下坎的那个，我喝他的牛奶长大的。”
　　 “眼睛看不见，晚上压炉子压厚了，早起人就挺了。上午生产队派人找我，问我去不去送殡。”
　　 “哦——”桃儿的眼泪立刻涌上来“可怜的爷爷。”
　　 妈妈问：“有装老衣服吗？”
　　 “哪有那玩意儿呀，唉，一个孤老头子，也就是死了挖个坑埋了算。我去送送吧。”
　　 “不是说认你当干儿子吗？送是应该的。”
　　 “那爸爸你好好的把他埋了吧。”
　　 “哎好，没白喝人家的牛奶。”
　　 妈妈纳着鞋底，说：“这孩子也不知咋地，心眼这么好。”
　　 桃儿说：“知恩图报，钱娘娘讲的。”
　　 爸爸说：“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乱讲。她讲的都是现在批判的。”
　　 桃儿眼珠里的银光又暗了暗。
　　 爸爸给孙爷爷送殡，妈妈在家做鞋，桃儿感觉心里有点烦闷，便又来到小春家。
　　 小春娘歪着坐在炕头的厚棉被上，有病的那边胯骨露在衣服外面，盖着白色纱布，厚厚的，洇着黄脓，湿哒哒的，好像重了。
　　 桃儿爬上炕沿，里面坐着泥胎似的不知想啥的小春。桃儿央小春娘讲新故事，别三打白骨精、劈山救母什么的。
　　 “好！”小春娘提了提精神，“那就赏给桃儿一个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小春小嘴一撅：“不听不听，俺还要听神笔马良。”
　　 桃儿头一歪，咯咯地笑话小春：“多大了，还听神笔马良！”
　　 小春继续撅嘴：“是我娘，你说了算嘛你！”
　　 桃儿说：“我钱娘娘都讲够了，”她抬脸看着小春娘，那眼笑成了月牙儿“是不是啊？钱娘娘。”
　　 “是呀！桃儿。”小春娘有气无力地想抬手摸桃儿头上的小辫，抬了一半，又落下了。她哼了一声，喘了口气，对小春说：“过晌午了，你还没去喂猪哪？”
　　 小春生气了，坐在炕里，用脚后跟抓着炕席，抓一下，屁股跟着往前蹭一下，蹭到炕沿边，用扎撒出来的手臂撞了一下桃儿，瘪着嘴嘟囔：“马屁精！”
　　 小春娘又想抬胳膊，又没抬起来：“哎，今儿个一点劲儿都没有呢。”
　　 小春不情愿地摇晃了出去。
　　 桃儿见小春娘不似往日，便宽慰道：“钱娘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孙爷爷死了。你看，差不多他早就该死了，却又活了这么多年。你呢，也没事。”
　　 听桃儿贴心贴肝的这么一说，小春娘到底还是没忍住，从眼眶里滚下几颗豆大的泪珠。“桃儿，生是短的，死才是长的啊，人都要奔那长长的日子去，早早晚晚。”
　　 两个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小春娘说：“桃儿，我希望把我的寿命都加你身上，好不好？”
　　 “好哦，我的也给你加上。”
　　 小春娘咧了一下嘴：“白胡说。”
　　 小春娘真喜欢桃儿，就像生命对生命的一种崇拜，一种枯萎的对鲜活的生命，那是不甘心的寄托，和不得已的祈求。她像园艺师，想把开在荼蘼的花儿嫁接到春天的桃枝上。
　　 桃儿也喜欢这个气若游丝的女人，她很温暖，病歪歪的又加重了她的温暖。她身上疼的时候，也会笑，笑的时候一口白牙，她的眼睛又深又大，无神却有一种空洞的美。桃儿十二岁，对未来和生老病死一样无知，她在贫瘠里总能得到富饶，就像小时候，大家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她会有牛奶喝，因为一直有牛奶喝，她从里到外，都有那么一股子暖和劲儿。
　　 小春娘喃喃地说：“从前呀……老姜家有个女儿，那个漂亮，就像我们的桃儿……桃儿，桃儿！”
　　 她像进入一种迷糊的状态，昏蒙不清地叫了几声桃儿。
　　 她张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看着棚顶吊下来的灯泡：“哎，人死如灯灭呀桃儿！”
　　 桃儿的心里划过一道白光，那是一条谁也走不到头的路呢，像万里长城，曲曲弯弯的，尽头隐在香雾缭绕的地方。她和小春娘牵着手慢悠悠地往上走着。
　　 东北的秋天黑得早，窗外一片晚霞映照，小春娘镀成了橙色，阳光又一寸一寸的缩到了墙角，缩到了窗台，最后是整个屋子都拢在昏蒙蒙的烟雾里似的。天，说黑就要黑了，桃儿拍拍半天没动一动的小春娘的手，说：“钱娘娘，我回去了。”
　　 小春娘在昏暗里躲着似的佝偻着，眼张着，嘴张着，看着桃儿，仿佛依旧再说：“生的短，死的长，人都奔那长长的去呀！”
　　 “桃儿——桃儿——”妈妈喊桃儿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