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是个很有个性的男人，也是个才子。
　　 他过去当过农村语文教师，学过中文大专，很有些写作功底，经常在小报上投稿，终遇伯乐，把他从农村调到县城一家报社。
　　 他的个头不算矮，一米八几，可偏偏是水蛇腰，走起路来弓腰驼背的，眼睛不大，眼神迷离，像是偷过别人的东西被人追赶、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蒙古语中，常常把这种眼神和不小心碰碎了菜盘子的猫的眼神相比拟，真是恰如其分。就因为这，他刚调到报社第一次下乡采访，就弄出了乐子。记者下乡采访，一般都是乡里的秘书先接待，秘书不相信他是记者，问他：
　　 “同志，那你有记者证吗？”
　　 “哦，没有……”他回答。
　　 “那……你在这里稍等一下。”乡秘书给他沏了一杯茶水，把他反锁在办公室里，然后到别的办公室去打电话：
　　 “喂，是报社吗？”
　　 “是啊，你找谁？”
　　 “我想问一下，你们单位有叫阿成的人吗？”
　　 “有啊，他是我们报社新调来的，今天到××乡采访去了，不在啊。”
　　 “……”乡秘书撂下电话，打开反锁着的门，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前没见过你，不太熟悉。所以才……”秘书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没有说。后来，这件事被人们当作笑话，传了很久。
　　 阿成在写作方面到底有两下子，没两年就成了较有名气的记者，从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开始，渐渐能写大块文章，消息、评论、散文、通讯、报告文学什么体裁的文章都能写。他常常对同事们讲：
　　 “记者就应该像多情的少女，深爱自己的本职才行，不然干不了。”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每当他的作品见诸报端，他掐着报纸，喜形于色而又自恋地向身边的人说：
　　 “咋样？这就是咱的作品！”每当这时，总有人在当面夸赞他一番。
　　 名气大了，自然就有人关注。有一次，阿成跟随一个县领导下乡采访，居然联系到写书的差事，稿酬丰厚，那位县领导专门向报社社长为他请假，专门让他呆在家写书，工资照开不误。年底前，他写的书《马背医生》与读者见面，知名度更高了。从此，他一发不可收，紧接着写第二本，写起书来，常常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上班迟到、早退，对他来说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有时甚至整天不上班。一开始，他还向社里请假，后来连告诉都不告诉一声，说不来就不来了。时间一长，社领导不满意，同事中也有人开始说三道四。
　　 社长找他谈话，他却想办法搪塞，弄得社长也没有办法。后来，他对社长的多次劝诫，越发不屑一顾，走路时也挺直了腰杆，乜斜着眼睛看人，高傲地抿着厚厚的嘴唇，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
　　 这期间，他曾经找那个让他写书的县领导活动，想调动工作，更希望得到组织上的提拔，可是组织上来考核他时，社里替他说好话的人廖廖无几，不是说他目无领导，就是说他散漫、孤傲什么的，他的好事就没有办成，这让他很是沮丧，总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他恨死了单位的领导，很想找个借口发作一次。
　　 社领导召开班子会议，研究报社管理问题，出台了新的管理制度，针对职工不遵守作息制度，经常迟到、早退，甚至无故旷工的行为约法三章，一旦违反，按扣除日工资处理。阿成每条都违反，按社领导的说法，属于情节非常恶劣。于是在制度开始施行以后的当月，他就被扣去好几百元，领回的工资袋瘪瘪的，没剩几个钱。为此，他郁闷坏了。
　　 第二天，他气鼓鼓地去找社长，一脚踢开社长办公室的门，指着社长的鼻子，质问道：
　　 “扣我这么多工资钱，啥意思？整我是不是？小样儿，不好使！”
　　 “扣你工资，总有扣的道理……”社长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
　　 “你他妈没人性，哪有这么扣的，啊？职工的工资是国家给的，报社是你家的啊？”阿成愤怒地开始暴粗口了。
　　 “那你家的？你不想上班就不上班，像话吗，你？”
　　 “我就这样，你能咋地？”说着，阿成抓住了社长的衣领，把他从座椅上薅起来就要开揍，被前来拉架的人劝住。这社长本来长得瘦小枯干，要是让阿成胖揍一顿，不打掉下巴才怪。
　　 商品经济大潮如滚滚洪流，冲击着人们的头脑，周围有人下海经商了。阿成不满足于靠堆砌文字获取微薄收入，开始动起活心眼儿。反正他在单位不吃香，还不如下去经商，“我阿成干啥都是一条汉子！”他点着了一颗香烟，掐在手里，慢悠悠地吸着，忿忿地这样想。
　　 这时，报社下属的印刷厂厂长要退休，社领导班子坐在一起商量选拔接班人的问题。有人提出，阿成这小子最不好管，就让他去当厂长好了。这个提议立刻形成共识，社长安排分管阿成所在编辑部的副社长找他谈话。没想到，阿成欣然接受。三天后，他简单地交接了工作，就走马上任。
　　 这天晚上，报社的同事们为他饯行，他喝多了，喝得小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一个劲儿地向大家表态：
　　 “我行，我能行，保证能行，放心吧，你们......”
　　 社长派人把他送回家，大家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很悲壮的样子，有人为他捏着一把汗，还有人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
　　 他在工作中经常接触企业精英，自以为对企业管理胸有成竹，所以信心满满。可是，经营偌大一个企业，绝不是纸上谈兵，企业自有企业的运作规律。虽然他在平日里经常报道企业兴衰，可一旦亲自经营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印刷厂共有职工70多人，除了印报纸，还承揽各种书籍、文书等文字印刷业务。由于正值出书热，国内印刷行业普遍红火，小县城也不例外。一开始，他承袭原任厂长的做法，年底和报社算帐时，不按报纸的面积收费，而是按体积计费，长乘宽，再乘上高。这样一算，这些年可把报社坑苦了。不懂企业经营的社领导，稀里湖涂地年年向厂里交了不少冤枉钱，弄得三十多人的报社给不起印报纸的钱，一年压一年。因为报社是差额拨款事业单位，又没有多少创收，老是拖欠工资，记者和编辑的日子过得也不景气，有本事的调走，没本事的就在单位窝着，挣一点工资都不够养家糊口，甚至不如厂子里的一个小工人过得滋润。
　　 此时的阿成，却抖了起来，吃喝穿戴也讲究起来了，头发梳理得倍儿亮，像牛舔的似地，一旦有业务要谈，他那一副大老板的架势，着实让人羡慕。他对工人施行计件工资制，多劳多得。这样一来，底下的工人想方设法巴结他，一份出书的大活，他喜欢给谁干就是谁，大姑娘小媳妇就得给他打进步。
　　 漂亮的打字员小S说话嘴甜甜的，一见到他就嗲声嗲气地向他讨好，他却喜欢这样，经常约她出去吃饭、唱歌，都快把她培养成歌唱家了，当下流行的歌曲她几乎都会唱。两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引来很多闲话。有人说，阿成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他不嫌身边的女人多，今天看这个顺眼，就多派活儿给她干，明天看那个顺眼，就把活儿多派给她，让她们更多地挣到钱。
　　 社领导觉得这样经营印刷厂有问题，无奈社长只是名誉厂长，也不好更多地过问企业的事。可是放任下去，又不好不管。社长多方找县里的有关领导汇报情况，于是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之机，对印刷厂进行重组，由集体企业成为个体企业。阿成当仁不让地接任厂长，对企业进行家族式管理。他买断了工人的工龄，厂里仅留用二十几人，其余全部下岗。
　　 阿成开始精打细算，再不大吃二喝，也不怎么玩女人了。他吃住在工厂，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企业效益却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见人就想发脾气，今天批评这个，明天又批评那个，“嗷嗷”地喊，围着他转的，只有少数几个想利用他的人。
　　 阿成的工厂效益每况愈下，严重拖欠工人工资，面临倒闭。这时，有人状告阿成，引出了过去的一个案子，阿成败诉，他只得变卖工厂设备解决工人工资问题。
　　 一天晚上，有人“呼哧呼哧”地一路小跑来找他，告诉他厂里的设备丢了。而这时，他正在和小S赤身裸体地在被窝里亲热，慌忙披衣下床。他到车间一看，眼前一片发黑，厂里值钱的设备，不知何时丢失殆尽，这意味着工厂将彻底瘫痪。
　　 “完了，这下全完了！”阿成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天天借酒消愁，想不开的时候，愈发想找人倾诉，他给小S打电话，小S不理他，老婆早已和他分居，更不理会他。阿成的心拔凉拔凉的，终于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与世作别，享年53岁。
　　 他的死，除了人们对他的惋惜和慨叹，再没有别的，甚至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