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吴蒙的时候，苏三刚刚结婚，而吴蒙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一场空。
　　 苏三本名“苏三妹”，因为排行老三，又是女娃子，从小家里人就这样叫，上学以后也没有改过来。来到这所师范后，同室的女生说，苏三妹？多难听！干脆叫苏三得了，《苏三起解》里的苏三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她幽幽怨怨和你一样，你就叫苏三得了。于是“苏三”这名字就在全班叫开了。
　　 10月1日国庆节，苏三请假回家完婚。来到学校后，发现班主任已由慈祥和善的王老师换成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了，这后生就是吴蒙。吴蒙二十四、五岁年纪，刚从教育学院毕业，家就在学校附近的村子。听女生们纷纷议论，苏三就想着赶快见吴蒙一面。晚上，她请同寝室的女生吃了婚宴，就把从老家带的核桃拿了些，给班主任吴蒙送去。还有些羞怯，苏三红着脸说明请假结婚耽误功课，让老师尝尝土特产等意思，吴蒙就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好好赶赶就是了。说完笑嘻嘻地瞅她，她就更羞怯了，敷衍了几句，赶快出来，回到寝室里脸还一直发烧。
　　 吴蒙长得很生动，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股逼人的英气。第一次见面，苏三脑海里跳出的就是“生动”这两个字，别的没有了。这个师范学校大部分是老教师，因此吴蒙的到来就让学生们，尤其是女生们的神经兴奋起来。是啊，他不但年轻而且那么地生动，你想。
　　 吴蒙教苏三他们文学课。第一节讲的是概述，中国文学概论。他从《诗经》里的“窈窕淑女”讲到《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和柳梦玫，讲元曲特别是讲《牡丹亭》就用了半节课，又讲到新时期文学，谌容的《人到中年》，戴厚英，人道主义，还有柯云路的《新星》等，他讲得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苏三的思绪就跟着他讲述的引领，走近那些她曾经十分崇拜的人物和故事，起起伏伏，上下翻飞。来到这所学校以来，整天陷入功课的烦忙中，什么语基啊，算理啊，教材教法，教育学，心理学，都是为培养小学教师准备的，老师们讲课干瘪瘪的，有的干脆就是照着书本念，她还没有听到谁讲课这么生动过。前边那个王老师，课讲也不错，只是讲课时就课文论课文，不会外延一步。今天这个吴蒙让她想起自己做了多年的文学梦，他讲的这些星星一样的名字，一下子点燃了她的梦。她的心和吴蒙一下子拉近了，原来他不但长得好，还这么有才华呢。那时候还没有“帅”“酷”这些词，否则苏三肯定用上了。不知怎么吴蒙就讲到了一个现在说来是“少儿不宜”的故事，他引用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某个观点，只记得他讲，看到有一篇写知青的小说，说是一个贫下中农光棍，夜里跑到女知青处要非礼。女知青正想喊人，忽然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于是就屈从了。坐在后排的男生们听到这里，发出一阵阵的坏笑，苏三坐在第二排，脸就红得象块红布。苏三就在心里想，这个老师怎么这样“流吴蒙”啊，那时候苏三还不知道用“色”这个词。这让她又认识了吴蒙的另一面。
　　 元旦学校以班为单位举行文艺演出，苏三他们班的主角是玫。玫爱唱爱跳，从早到晚嘴里不停地哼着一首首流行曲。最新的歌她也会唱，比如那首“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联欢会上，不知是谁提议让苏三来一段豫剧《朝阳沟》，因为她是河南人嘛，苏三从不擅长在人前露面，试了几试也没有唱出来。但她还是很激动，因为吴蒙自始自终也参与其中，和同学们一起乐呢。苏三前去给大家倒水，一激动就把吴蒙的暖壶给踢碎了，碎片还差一点扎到吴蒙身上。她的心里很懊丧，思谋着改天给吴蒙买一个，道个歉。吴蒙却连声说：“没事，没事，不要紧的。你烫住没有？”从这件事后，苏三见了吴蒙就很窘，心想不知他心里怎么看自己呢。
　　 苏三的心思很重，她是因为高考落榜后，在家里没有出路，来这里投靠亲友的。在这里教了一年书后，刚好遇着一个机会，考上这所成人师范的。这所成人师范实行的是会考制，从民办教师里选拔学生，毕业时要通过会考，按成绩转正50%。因此考学是一番竞争，考上后也并不轻松。将来毕业时全地区会考才是关键。考上了转正，你就是公办教师，国家干部；考不上回去继续当你的民办吧。别人考不上，还可以继续在原地当民办，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呢，苏三要是考不上，可就无路可走了。回去什么也不是，在这里是寄居在姨姨家。姨姨家三个孩子，负担很重。况且苏三已结婚，丈夫是国家干部，现在两人分居两地，也不是长法。所以苏三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转正，调回去。但苏三的功课并不太好，她文科不错，理科却是越学越糊涂，尤其是物理。几次考试，全班50多人，她总在第十、十一名徘徊，最好也不过考到第九名。她听说，如果成绩考到前几名，将来可以占地区的指标，否则就要占本县的指标。占地区的指标，就不用和这里的任何人牵扯，否则多少人要恨她呢。牵扯到转正，一生的命运，你想竞争有多激烈。苏三整天很忧郁，一是功课的压力，二是思念丈夫。新婚燕尔，把丈夫一个人扔到老家，独守空房，自己只身来到这“异国他乡”苦苦拚搏，两人靠书信维持，那种滋味；还有物质上的困窘。学校每月补助15元伙食费，苏三饭量小，吃是够了，但其他花销就得靠家里和丈夫了，家里每月平均能给10元就不错了，丈夫每月再供应10元，因为他工资也挺低的。结婚前他们就说好了的，每月拿10元供她上学。丈夫问够不够？苏三就说够了，足够了。苏三就很寒酸，凑凑合合，不敢胡乱买什么饰品。背井离乡，功课，思念亲人，苏三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一脸忧郁。
　　 阳春三月，学校组织师生到条山下植树，大家象出笼的鸟儿，吱吱喳喳，一路跑跳。尤其是玫，显得格外活跃，笑啊笑啊。这时一个女生偷偷对苏三说：“知道么？玫和小吴好上了。”小吴就是吴蒙，这是女生背后对他的称呼。苏三心里“咯噔”一下，好象自己的一件东西被别人拿走了。她也仔细观察过，吴蒙和玫的关系不一般，但没有想到这么快。所谓好上了，就是关系不一般，超出了正常范围。
　　 女生们都喜欢吴蒙，这是显而易见的，从她们忽然爱上语文课就可以看出，只是每个人的表现方式不同。经这位女生一提示，苏三才感到自己太迟钝了。她也喜欢吴蒙，比玫更甚。但现在玫捷足先登了，她心里很难受。其实苏三喜欢谁，永远都不会表现出来的，她只会在心里翻江倒海，想过来想过去。何况吴蒙还是老师呢，尽管年龄不相上下，但老师和学生中间总是有距离的。
　　 玫是那种浅浅的，能歌善武，爱唱爱跳的女生，本来她就是教音乐的。而苏三就想，她除了教音乐还能教啥？玫整天嘻嘻哈哈，爱说个笑话，一说，别人还没笑呢，她就笑得两只小眼挤起来，格格嘎嘎的。还爱和男生打情骂俏，有人说玫很乱，在学校教书时，就有几个相好的。玫在物质上很优越，什么时髦她穿什么。她父亲是县里的干部，女婿在部队上当志愿兵，全力宠着她。玫穿着很时髦，并且第一个涂口红。那时涂口红可是一种很大胆的行为。
　　 玫的理科成绩很不错，在女生里可以说是姣姣者，但她语文不行。自从吴蒙来了以后，玫忽然很爱学语文了，她上课用心听讲，下课就跑去问老师题。别的女生去吴蒙房间，是仨一群俩一伙去的，玫去却常常是一个人。女生们就在背后议论，但玫毫不顾忌，好象别人越议论她越高兴似的。
　　 苏三和玫的关系不错，同在一个寝室的上下铺，并且玫比其他女生爽快。虽然她在心里评价玫肤浅，但她同时又喜欢玫那种简单的快乐，不象自己，整天郁郁累累，心事重重。
　　 玫和吴蒙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人们议论一阵子后，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关系。有的女生有什么事不敢直接对吴蒙说，就托玫前去。玫似乎就成了同学与老师之间的一个桥梁和纽带了。玫下课就往吴蒙房里钻，晚上吴蒙若回家住，还把钥匙交给玫。玫就带着几个伙伴在吴蒙房里做功课，烧水洗衣服洗头煮饭，把他房间弄得乱七八糟。
　　 吴蒙很爱玫，这一点苏三早看出来了。如果吴蒙上课时，玫在座，他就讲得格外好，眉飞色舞的；玫若请假不在，他就蔫不拉几，神不守舍的样子。有一次玫请了一个月假去部队上探亲，吴蒙就心神不宁，蔫头耷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苏三心里很疼很疼，一方面吴蒙爱的是玫，不是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深切地同情吴蒙。各种复杂的感情萦绕着她。她忍不住想安慰一下吴蒙，她想说，老师啊老师，你是一个杰出的男子，怎么能陷入这种感情的泥潭呢？但她又不能说。她想了又想，最后给吴蒙送了一本《拜伦诗选》。她把书送进去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房间，吴蒙接过书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过后苏三一个劲可笑自己的天真：《拜伦诗选》能治吴蒙的病吗？真是！
　　 玫爱上吴蒙独占花魁，应该是很快乐的事，但她竟也有烦恼。她说别人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就找苏三，并且还说：“你看书多能理解我。”苏三心里很矛盾，她不愿意充当电灯泡的角色，但又很想知道关于吴蒙的故事，于是有时就应和一下玫，在一起说说吴蒙。说的时候，她又找出理由劝自己，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心想我是一个旁观者，这是你们的事，我只不过是好奇。
　　 深秋季节，天已有些凉。下了晚自习，还有一些人在教室里用功。寝室里很噪杂，玫就约苏三外出走走。她们沿着学校门前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慢慢从东山上升起，苏三就吟了一句：“迎着初升的月亮”。玫诉说着她怎样不顾一切地爱上吴蒙，两人还趁着周末放假到市里住了三天。关于那三天，玫用了“昏天黑地”去形容，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就是睡觉。苏三的心就很疼很疼，想象玫和吴蒙在一起的情景。但她还是笑着问：“睡死了没有？”一副局外人的样子。“真想睡死了一块去球。唉，没办法，还得回来。”玫说。“两个傻瓜蛋。”苏三两手插在口袋里，悲天悯人地说。
　　 对于玫和吴蒙的好，苏三心里也持同情态度。她想，他们两个的婚姻都不幸福嘛，在婚外找点激情，也是应该的。苏三见过玫的丈夫，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和吴蒙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玫的女婿只知道对玫好，满足她物质上的一切需求。但玫对他不能动心。苏三觉得，玫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在人前她总是说自己如何如何幸福，女婿给她买什么什么，但苏三能看出，她并不幸福。而苏三就不一样了，丈夫是自谈的，两人由诗结缘，通信两年后结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虽然物质上“嗑”了点，但自己的精神很丰富。这样一想，苏三就愿谅了他们，心里也平衡许多。
　　 从玫的口中，苏三知道了吴蒙的许多故事。吴蒙上初中时，他的母亲就去世了，留下他和父亲、弟弟，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日子过得艰难。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简直不可想象。这时邻居的一个叫爱芳的姨娘经常去帮忙。吴蒙的父亲看这姨娘能干，热心，就托媒给吴蒙说下了。吴蒙在学校里成绩好，人也长得撩人，多少女生向抛媚眼呢。他的志向远大，将来要考大学，要远走高飞，哪想找一个农村姨娘，早早结婚呢？但现实就是这样，家里着实需要一个人打理。他拗不过父亲，就糊糊涂涂应允了。高中毕业后，吴蒙考上一所财校，但上财校要交钱，吴蒙家里拿不出这几百元，只好改上一所中师。两年中师毕业，吴蒙被分到本镇一所初中教书，同时也和那位叫爱芳的姨娘结了婚。一年后有了儿子，有儿子这年他才21岁。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吴蒙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切都是妻子打理的。妻子非常能干，为他生儿子，还喂了一头老母猪，一年下了十几头小猪。父亲满意极了，但吴蒙不满意，他想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安排了？于是他又去考省教育学院，两年教育学院毕业，他又被分这所成人师范学校。苏三想象不出吴蒙这个才华横洋的优秀男子，和妻子在一起是怎样生活的？每天说什么话？于是她在心里就越发同情吴蒙了。
　　 吴蒙的儿子三岁多了，有时带到学校玩。同学们都要逗他，这孩子长得不好看，鼻涕涎水的。苏三就想，吴蒙长得那么好，儿子怎么是这样的？又想小孩子家看不出来，将来说不定就长好了。
　　 一天，玫说吴蒙的女儿今天满月，咱们一块去看看吧？苏三想，不去吧，她该说自己小气，去吧，又是给她做伴的。想了想，就答应去吧。她也想看看吴蒙的妻子是个什么样。她们买了礼物去了吴蒙家，吴蒙正好在家，非常热情地给她们倒茶，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气氛非常好。中午吴蒙两口子给她们包饺子吃。吴蒙的妻子待人很热情，用黄酒给她们煮荷包蛋吃。才满月的小孩子还看不出什么样，苏三皱着眉抱起那孩子夸了两句，只害怕尿到自己身上。吴蒙的妻子一看就是农村中那种很能干的女人，手脚麻利，说话高腔大嗓门。吴蒙说，生女儿时他也不在跟前，是妻子自己给孩子剪脐带的。苏三和玫就笑他，“哎，你这个父亲当的。”
　　 通过玫这个纽带，苏三和吴蒙接触的时间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