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月，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牛，每家三四头，且都是小黄牛。养小黄牛的最大用途是耕耘。两头小黄牛架一起，就可以犁地了。俗话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牛的用处，也是牛对人的付出和贡献。让掉农忙节令，也就是小黄牛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村里人都会把牛赶上山，让牛自由自在啃食着山坡上的青草。
　　 那时不像现在，还没有封山，可以自由放牧，当然，前提是不能让牛糟蹋人家的庄稼。不过话又说回来，放牛的人个个留心，也不会把牛放进人家地里去的。谁要是有意把牛放地里去啃人家的庄稼，那绝对算得上是一件缺德事。
　　 我家养了六头小黄牛，每当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也就是我快乐的开始。我的责任是每天赶六头牛上山。一个人赶牛上山，那是老头子的一套，我们年轻娃娃是不会干的，因为山里头森林茂密，多少有些瘆人，而老人历事多，一切司空见惯，就连我等无聊娃娃诈他山里有鬼，别独行独往，免得吃了鬼亏。可老头脸上颜色不变，还说我等纯粹是尿屎娃娃，吓谁呢！于是，老头依然是我行我素，独自赶牛上山。由于老头胆子够大，吆着牛穿梭在丛林里，这一天下来，老头的牛头头吃饱喝足，摇摆着尾巴回家。我们就不同了，放牛图的是个快乐，所以常常是三五成群列队而行，男孩女孩在一起，拉着牛尾巴，蹐步向山里慢腾腾地走去。我们的牛，几家人凑一块，得有二三十头，想想，这阵势跃过山岗，山里头那些植物真有一种灭顶之灾的危险。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这群娃娃当中，也有一个老头不按惯例出牌，加入我们的行列，老头四五十岁左右，姓李，我们这群娃娃没大没小地喊他老李头。他也总是“哎，哎”地应着我们，也不觉得我们是一群没大没小的孩子，反倒是觉得我们惹他开心。在村里，老头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放牛，注意啦，这可是鲜见之事哟！我们搞不明白老李头为什么不独自赶牛上山，而是偏偏和我们一群娃娃在一起。于是后来的一次，我们便问其原由。老李头嘿嘿一笑，随后捋捋他下巴的那几根胡子，说自己之所以要和我们在一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和我们在一起，真正找回了童年的味道。我们一听，原来老李头的理由居然是如此单纯，于是，我们个个拊掌而笑，说老李头是个识趣的老李头。
　　 我现在悄悄地告诉你，老李头可没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此人可坏着呢，要是我们说了他的缺点或者坏话，他绝对不手下留情，对于男娃娃，他便用他那只如松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向我们身上的禁区挥舞着，还大言不惭地说，某某快拿刀来，别人问他拿刀做甚，他声称要劁了当面说他坏话的人。被他逮住的那个男娃娃吓得声嘶力竭鬼哭狼嚎地叫喊着，挣扎着。老李头最后故意把他放掉，还装出一副不小心将那男娃娃放脱的样子，等那男娃娃跑远了，老李头脸上荡漾着坏坏的没心没肺的笑。几个女娃娃见状，也跟着掩面而笑。老李头看见女娃我笑得开心，于是再一次把“魔爪”伸向女孩子，当然不是禁区，而是装腔作势吓唬吓唬她们，好让她们放尊重一点。女孩成功逃过一劫，笑得更开心了，逃开老李头的魔爪的时候，一声声尖叫震彻云霄。老李头看着男娃娃逃开了，女娃娃也逃开了，他更加笑得没心没肺。而逃跑的两个男女娃娃，尽管心里无比忐忑，同样的，他们也笑得前仰后合。啊，那老不死的老李头，啊，那年月，我们简直太开心了！
　　
　　 【2】
　　 牛儿还在山上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道那儿去了！别急，孩子们统统在呢！那年月，鬼子早就已经逃回老家去了，我们这群娃娃完全成长于天蓝年代，不至于被鬼子拿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满山遍野追，嘴里念着，站住，给我站住，大大滴干活，要是还不站住，皇军可开枪了，呵呵。那年月，虽然已经没了鬼子，可我们有了合适人选的，老李头充当鬼子再合适不过了，尤其他那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鹦鹉一样的鼻子，络腮胡子像热带雨林的森林，长势茂盛，倒是挺有几分皇军的势头。
　　 因此，我们几个孩子戏谑老李头为“皇军”，但是我们并没有对他点头哈腰，而是一脸坏坏地捉弄他。某人趁他不备，又从其身后给了他一拳了，他于是把矛头对向那人。然而，趁他追赶着那人，准备一解心头之恨的时候，我们当中某某人又自告奋勇跟了上去，趁他一心只顾着追呀追的当口，又从其身后往他随风飘摆的裤子用力一拽，老李头的裤子还好没有落下来，要不然可就要笑掉我等大牙了。老李头拉了一把裤子，又把矛头对向拽他裤子的那人，追了一半，后边的人又跟上来了，老李头竟然一时不知该逮谁好，于是只得囫囵骂着，龟儿子给我注意啦，等我逮着你们，非劁了你们不可。几个娃娃龇牙咧嘴，然后继续戏谑老李头“皇军”。老李头气急败坏，只得去拦牛去了。老李头穿一身像皇军一样的皮，从背影乍一看，大有十一分和皇军相象的成分在里面。看着他那搞笑的背影，我们几个娃娃笑得肚子都疼了。
　　 老李头不跟我们斤斤计较，过一会也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部抛到脑后去了，依然跟我们说说笑笑。然而，“皇军”的帽子从此也就紧紧地扣在了他的头上了。此后，“老李头”我们也懒得称呼啦，而是直接“皇军皇军”地叫，他气得哭笑不得，挥舞着手中那把并不锋利的、甚至被铁锈占据了大半的镰刀，说逮到我们有我们好看的，一定要把我们劁了不可！
　　 看他气得脸一块青一块紫，我们问，皇军，你是不是觊觎我们那东西比你的威武，你自己的萎靡不振，才要一心想着劁我们。几个女娃娃听男娃娃这么一说，脸涨得红红的，大概是羞的。那种口无遮拦而又无比开心的日子，对有着皇军称呼的老李头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蹂躏和折磨。老李头见我们这样来劲，嘴里骂着，这几个兔崽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然后直呼某人大名，说他的爸爸或者爷爷是个怎么怎么卑鄙无耻之徒，又偏生有了他这么一个没有调教好的兔崽子，真是悲催。不料被他直呼其名的娃娃依然面不改色，依然哈哈大笑。皇军气得啼笑皆非，让人大有一种爱莫能助的感觉。
　　
　　 【3】
　　 老李头是个最爱说荤段子的“皇军”，一旦说起了就是没完没了无可救药。对谁都一样，包括女娃娃在内。老李头对我们几个男娃娃说，唉，这人一旦上了岁数，全身都僵硬了，唯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我们一时没弄明白他说的是啥，只见他再一次没心没肺地坏笑，我们方明白了大意，于是便彼此心照不宣地一起笑了。想想，我们那时真的太可爱了！
　　 牛群一旦孤偏离群，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准是打算去糟蹋人家庄稼去了。有一头牛突然溜了，我们一群孩子还没发现，还好皇军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一看某家的牛不见了，赶紧告诉牛儿的主人，快，快！担心你家牛去某块地糟蹋人家庄稼，然后他跷跷他那有血有肉的食指，喏，朝那个方向去了，赶紧去找！然后牛儿的主人顺着皇军指着的方向，果然找到了自己的牛。回来时，皇军问那个娃娃，怎么样，有没有糟蹋人家的粮食？那娃娃此时此刻也不再坏坏的笑，而是摇着头气喘吁吁地说，牛刚到庄稼地边，刚要跨进禁区，被我吆回来了！皇军一听，那就好，可要担心点了，谁家的牛去糟蹋了人家的庄稼谁负责！那娃娃点点头，然后不耐烦地说，皇军，你就别嘚啵（唠叨）了，我知道啦！皇军一听，怒发冲冠，挥舞着镰刀又要准备大开杀戒，我等有着一双飞毛腿，因此皇军可望而不可及！皇军在我们后边追呀追，我们在皇军前面跑呀跑，呵呵，想想，那时我们真是帅呆了！
　　 因为我们那时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在家时吃饭很快，所以来到山里，肚子自然饿的很快。那时节，正赶上地里的玉米成熟，于是我们大家灵机一动，有了解饿的主意。
　　 我第一个潜伏进玉米地，然后其他人一个二个紧跟我的步伐，也潜进了玉米地，然后留一个人在玉米地周围放哨，一旦有风吹草动，以吹口哨为警备，我们大家听到口哨声，然后望风而逃。这样的事，我们屡试不爽。
　　 按皇军的吩咐，我们掰了很多包谷，准备点起篝火，把包谷做成美味，然后再消灭掉美味。动机就是这么单纯！
　　
　　 【4】
　　 告诉你，我们烧包谷可有一套绝活，保准烧出来的包谷既甜又美味。是这么着的，皇军跟我们讲，这包谷得这么烧才行，首先，篝火要足够旺，那样才能确保包谷烧出来原汁原味。第二，那就是我们掰的包谷外壳要是绿色的，如果是钱黄色的，那么就证明这根包谷已经上了岁数，人啃不动了。这一点很重要。第三，烧包谷不能剥外壳，得连外壳一起放进火里烧，这样，包谷像是用水煮出来一样甜。照着皇军说的，我们把篝火烧得忒旺，篝火火苗一跳一跳的时候，那些包谷一根根前仆后继下了火海。我们不忘往火堆里添插禾，确保火不熄灭。不用着急，只消六七分钟，包谷就可以新鲜出炉了。
　　 我们用一根树枝拨出火堆里的包谷，顿时，包谷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们一个二个垂涎欲滴。皇军这时一声令下，说不许动！于是我们的手又不得不缩了回来，洗耳恭听皇军葫芦里准备下什么药，呵呵——只见皇军拨了一根大一点的玉米，让给留小儿，留小儿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一个。皇军把最大的一根包谷让给留小儿，我们不甘心地问，皇军，留小儿他人那么小，能吃得了那么大的一根包谷么？不料皇军却郑重其事地说，孔融三岁知让梨，周公瑾六岁大败水军都督，自己十岁背井离乡去打工，孙悟空五百岁三顾茅庐，说得颠三倒四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用本山大叔的话说就是，什么好话到了皇军口中，就变了味儿！
　　 不过，在皇军头头是道的说道下，我们分包谷的最终结果是，人越大，包谷越小，人越小，分到的包谷越大。见我们大一点的娃娃个个努着嘴，皇军用一句非常不中听的话安慰我们，“包谷越小，就越有营养。包谷和人一样，小的时候是青春，朝气蓬勃，老了就不中用了，成天腰酸背痛的！”我们一听，再看看皇军嘴里啃着的一根大大的包谷，心里想，皇军这分明是歪理邪说，一点都不入耳！但我们并没有这么说出来，而是问道，皇军，为什么你那么老了，按你说的，你已经是一个糟老头了，干嘛你还要吃那么大的一根包谷？看我们这么问，皇军知道我们这是心里不平衡，于是堂而皇之地对我们说了一句在某种程度上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话，“我人老了，留小儿人还小，我们都吃大一点的，这是中国的传统美德，这是尊老爱幼的崇高举动，所以，你们应该理解我才是！”
　　 我们一听，立马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说老李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皇军。老李头一听我们成天皇军短皇军长的，骂我们是没有教养的孩子。
　　
　　 【5】
　　 尝完了包谷的美味，也得尝尝别的地里的东西，于是，我们一致想到了地里的冬瓜和南瓜。这两种瓜，在瓜熟蒂落的时候撇来火里烤，那可不亚于现在人们烧烤店卖的烧烤。我告诉你，在山里烧起的篝火，用来烤东西吃，那绝对比家里的火烤出来的好吃几倍，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这其中奥妙，但是我对山里头篝火烤出来的东西吃起来非常好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
　　 和上一次一样，我们选一个人在玉米地周围放哨，我们纷纷潜进玉米地。有道是老母猪进菜园，老少通吃，这个我们可不干，毕竟我们不是老母猪，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少年，所以，我们采撷的无论是冬瓜还是南瓜，都是挑最年轻的下手。这其中原由，我想不光是瓜是年轻的在火里烤出来好吃这么简单，我们觉得，这瓜还有这么一个特点，年轻的，从外表上就足够吸引人，所以，我们也就毫不犹豫朝它下手了。皇军不是跟我们说过，这包谷还是小的好吃么？好，就按他说的，我们坚定了瓜和包谷一样，年轻的味道鲜美，而且足够吸引人。我们之所以不破坏大一点的瓜，是为了留给主人家将来瓜彻底成熟时多少能有个收成。如此一来，我们的举动还有点孔容让梨的美德在里面呢！所以，我们偷来的瓜，吃着心安理得！不，纠正一点，不能说“偷”，还是说“窃”吧，不是鲁迅笔下有个姓孔的人说偷书不能叫偷书，叫窃书嘛。那么好，我们也把偷瓜说成窃瓜，如此，也就觉着雅致多了！想想，我们那时真的太勇敢了！
　　 窃来的瓜，皇军有吩咐，没有自己的命令谁都不准动它，当然皇军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想将瓜据为己有。我告诉你，皇军这个人精细着呢。皇军说，你们一个二个都给我听好喽，赶紧去捡插禾，要不然这瓜谁都吃不成。皇军说的也不无道理，当时我们身上都没有火种，那时火机还没有问世，或者说火机还没有在我们那里问世，就连皇军这样的“体面”人物也只是用一只老式的、装柴油的那种铁打火机，一摁，啪嚓，火星闪烁，再一摁，还是啪嚓，火星四溅。那破玩意儿，想要把他弄着，非常不容易，特别是赶上机身里面塞着的棉花没了油，那更是扒瞎。我们没有火机，烤瓜自然也就无望，所以，个个眼巴巴瞄着皇军的火机，他看我们个个饥肠辘辘的馋样，故意卖弄一番，在手上磕磕那只火机，好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似的。末了，又大口大口吹吹火机燃火的地方，好像是里面进了什么东西，挡住了火苗的燃火点。其实，火机里什么都没有进，一点故障都没有，皇军这是在卖弄呢！于是，我们个个不服气地说，皇军，快点火，要不然我们不分你瓜吃！皇军一听，“噗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