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这个春天，去江南
　　 班车往返的最大乐趣是欣赏窗外。
　　 朝去旭阳初照，暮归夕阳树梢。春到江南时，春风虽然感觉不到，但见满池春水皱纹，青草隐隐绿意，皆都市难觅之乐趣耳。至于一路欣赏油菜拔节后孤星三五点直至明黄如毯如展，桃花吐蕊时三五枝转眼云蒸霞蔚，则更是无上的快事了。倘若放松心境，则颇有些北宋欧阳文忠公的意味在，所谓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只是时味早已移人。更多时候，历经8小时的劳心劳神后，小睡成为班车的常态。窗外的景致呢？
　　 想必不会因为欣赏或者不欣赏而有一丝改变。那是种纯粹自然的状态，竹林有风则摇曳换景，桃花地暖便开放香艳。油菜花是乡间寻常，近水处自然枝繁叶茂，贫瘠处也不妄自菲薄，自有纤纤弱弱一束金黄分享江南早春风光雨露。前者不见喜出望外，后者亦无痛不欲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许也是油菜花的境界。
　　 只是，执着于眼前功利的我们自取桎梏，已经无法逾越这堵高墙，已经无法如普鲁斯特般：我曾长久地凝望着一株未开花的李子树，贪婪地留恋着其中的真理。我们与油菜花咫尺之遥，我们与油菜花已经相隔万里。
　　 班车上的清醒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的执着与迷惘，想起长安买醉的诗仙太白，想起误入尘网不如归去的陶潜，想起《圣经》有云：Godclosedadoorandwillopenanotherwindowforyou。意思是上帝为你关掉这一道门，一定会再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欣赏这种积极劝世的教义，转念又想我们生命中那些门和窗真是上帝在遥控着的开关吗？
　　 不知道上帝在创世时第几日造了植物，从油菜花有角度看，想必先于人类，可作人类的兄长，所以纳西族传说中人会和自然万物订立契约，所以《阿凡达》中那棵人类用掉无数弹药毁掉的大树叫做生命之树，所以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将植物与人生进行勾兑，原文是这样：Letlifebebeautifullikesummerflowersanddeathlikeautumnleaves。最妙的还在于翻译家郑振铎的译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不妨暂时作为人类继续将植物作为某种图腾的案例之一罢。
　　 上帝和先知们讳莫如深，凡夫俗子的我们多数囿于自筑的墙内而不自知。以为门仍在，心诚便可芝蔴开门，以为窗已开，推开即是柳暗花明。可是，往往，我们已经迷失在由自己不择手段、自以为是创造的那些由门和窗组成的迷宫里。少年时曾经玩过一个捉苍蝇的游戏，被装进玻璃瓶里的苍蝇他永远不会明白，头顶是透明的玻璃天花板，他兴冲冲地嗡嗡飞去，却永远是在碰壁。在这个游戏里，我们是苍蝇的上帝。
　　 江南的春天快到了。
　　 就像德谟克里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一个崭新的春天。
　　 油菜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先放弃，然后寻找。
　　
　　 二、在这个春天的晚上，闭着眼睛凝视窗外
　　 那晚的春雨来临时，我正闭着眼睛凝视窗外。
　　 阳台的雨棚上一阵窸窸窣窣，仿佛一只学飞的麻雀踉跄着滑过。随后几丝湿润和着有些暖意的风拂在脸上，一种丝绸般的感觉。
　　 每天早晨候车的路边有一片整饬的灌木，仿佛是小榆树，早已密密爆出黄绿的嫩芽，万头攒动。明早他们会如何？每个芽苞里都托一粒剔透的明珠在初升的阳光下璀璨吗？
　　 我非榆，故不知榆之乐。
　　 榆真的快乐吗？在春天萌发，在夏天生长，在秋天落叶，在冬天休眠，始而往复，轮回永不停歇。哪一段是快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欢与喜，寒与暖，病与痛，爱与恨，生生死死，荣荣枯枯，何为仁与不仁？广袤的星空里有一颗小小的地球杂陈繁复的生命，演绎一个小小的世界，而这一切不过是随手草扎的玩具的小狗而已。
　　 有一部美国电影《细细的红线》，根据美国作家詹姆斯.琼斯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二战期间美军与日军在瓜达康纳尔岛（Guadalcanal）浴血厮杀的故事。有个镜头一闪而过：丛林中的美军呈防御队形搜索前进，一位土著居民，白发苍苍、上身赤裸的老者，拄杖与荷枪实弹的美军士兵擦肩而过，随意地轻轻地看美军士兵一眼。
　　 一方来自遥远的美国，一方来自同样遥远的日本，在原来毫不相干的风景如画的伊甸园般的岛上浴血而战，理由是战争的双方给出的正义与非正义的定义。天地在问：你们在干嘛？人类为什么自相残杀？
　　 雨丝开始密织起来，雨棚上形成一片无节奏的混响。闭着眼睛凝望窗外，最大的好处在于不会有视觉污染，虽然短暂甚至不可奢求。
　　 然而我们总在奢求什么，就像闭着眼睛无法凝视窗外一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记录一个长跑者的故事：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跑群众场面的照片。
　　 这是个无法解读的简单故事，然而两度进京，我都想起地坛这样一个地方，只是无缘或无暇寻访，亦不知是否还如史铁生所写这般静寂和质朴。这是我的奢求，却也仿佛长跑者般只差一步而不得。史铁生得到了吗？或许吧，起码我认为《我与地坛》是读过的最优秀的散文之一。
　　 春雨继续在下，仿佛欲望永不停息。
　　 榆不快乐吗？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榆之乐？
　　 天地沉着地与我们并行而走，它在观察我们吗？
　　
　　 三、在这个春天，去寻找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
　　 蓝灰的旧牛仔裤，笨重的老式跑鞋，防雨的连帽运动衫，小小的背囊里装着古旧的海鸥DF-300，身份证，234块钱，朝繁华的背面一直走，一直走到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在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春雨还在下，继续朝前走。霓虹装饰的水泥森林，喧嚣环绕的都市浪漫逐渐远去，代表现代文明的汽车尾气，代表城市感官的时装美女，代表奢华程度的酒吧餐馆逐渐远去。灯光在春雨中以一种迷乱哀怨的眼神演绎都市的脉脉含情，我却正在出走。
　　 继续朝前走，仍然是柏油路在雨水中闪亮，仍然有汽车驰过，飞溅的雨水表达一种迫切心情。路边仍然有饭店，仍然有装饰和迷彩，那是一种都市繁华引诱乡村古朴而滋生的搔首弄姿，如纯情村姑无奈扮成浓妆的风尘女子。我并不拒绝都市温情，放逐自己只是因为无法拒绝的一个梦想：寻找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这个梦想从不妥协，即使心底早已拥挤不堪，她仍然汽球般飘在拥挤的上空。
　　 继续朝前走，不理会因从不讨价而每次骗5毛钱的菜贩，即使一年买300次菜，也不过骗得150元，我承受得起；不参与地铁上争食般的抢坐，即使空位就在面前我也懒得去坐，因为我坐下，所有的风景会被人挡住；不投机因为看病排队而去满世界找相熟的医生，因为我的病不会很快就死，我等得起。不鄙视背后寻机诋毁我的小人，那种可笑的老鼠出洞般的寻找让我心酸和同情，更何况浅薄的诋毁我早已免疫；不接受香车美女豪宅的诱惑，我知道即使坐拥无数，有人仍是我瞧他不起的乞丐；如果去在意这些，那么这些琐碎会不断繁殖，我的生命也将在琐碎中蜕变。而不去理会不去计较，我才仍然拥有心灵的自由，才可能和可以在这个春天，去找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去享受纯净的自由：
　　 翠竹没径，青碧欲染衣衫；山寺桃花，映红斑驳山墙。木桥清溪，雏鸭隔水相唤；茅屋炊烟，吴音黄狗懒卧。
　　 小桥的青苔第一次印上跑鞋的底纹，春耕的水牛第一次见到相机，满脸纯情的疑惑。黄狗对陌生的访客本能露出凶悍，男童女童从林间闪出，浑身印满春天的痕迹、湿润和花香。
　　 终于走到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不会游客如织，没有歌舞伴宴，所有的只有寂静的山林苍翠，不老的溪流潺潺，古寺晨钟暮鼓日复一日，桃花落英如绵年复一年。粗瓷碗，白米饭，山肴野蔌，生命竟可以如此简单？纯净？或者悠长？我已不必把那些拥挤和琐碎丢弃，他们在纯净世界里早已开始氧化和挥发。
　　 在春天，去找一个不通火车的地方，即使你永远无法摆脱琐碎，但生命或许会因此告诉你什么叫心灵的自由。
　　
　　 四、在这个春天，桃花正开放
　　 仿佛无言以对。那只是一枝永远在开放的桃花，在某年的春天，在孤独或是繁华的某处，永远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千百个春天已经过去，我仍然固执地在仿佛的春暖里萌动，在婉约的春风里绽放，在淅沥的春雨里飘零。年复一年，传说中的之子于归仍在沿袭吗？千百年来，我却只是等到几只早起的蜜蜂而已。
　　 崔护还回来吗？每每读到“桃花依旧笑春风”，我胭红的花瓣籁籁而落。固守一份等待的孤独近乎一枝桃花的宿命？
　　 或许我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只需寓言一种宜室宜家的美满，见证大唐才子惆怅而归的身影，或者在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悲剧里作一样不可或缺的道具，至于十里桃花，万家酒店却是汪伦诱惑李白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陶潜“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简洁描述固然传神，为何却是放至一个世外桃源的入口，一如传说中东海深处的那个桃花岛。
　　 千百年的风雨，曾经光洁的肌肤早已粗砺不堪，我仍斜依滈河的水边，我半边的枝干已经枯干，我早已该做一串长六寸、宽三寸的桃符，但我仍固执地在每一个春天开出当年的第一朵红花，固执地用一枝短暂的明艳去期待一段亘古的爱情。
　　 那根枝条在春天的滈河上轻轻摇动，五瓣的粉色们紧紧簇拥在一起，粉蕊偶尔会引来一只远行的蜜蜂，她们会呼喊：那是传说中的蜜蜂耶！有时我便停止思考，欣赏她们转瞬即逝的快乐乃至生命。一束春风，几行春雨，她们纷纷离开我去滈河的水上作未知的远行。
　　 我目送她们，年复一年。永远停歇的分离让世界不再有伤感，我轻挥手，她们则在水面打个旋儿，是奔向传说中的桃花岛吗？
　　 我无从知道。
　　 春天的真正到来使得春天变成一个喧闹的季节，芳草凄凄，杨柳依依，百花们更是以一种张扬的姿态争夺着姹紫嫣红，而我，只是一棵古老的桃树。
　　 我在沉默中等待下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