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遥远的桂花树(随笔)
桂花树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树种。
在我位于老城区的旧居里,有一座一百多平米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水井的上方被茂密的桂花树的枝叶遮盖着。在我出生以前,那颗桂花树就立在那里了。我们居住的老房子已经有不少的年头了,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那颗桂花树的树龄有多少,却没有人拿得出有力的证据来,甚至这棵树是谁栽的,也早已失传,成为了一个谜。我们院子里的孩子在丫丫学语的时候,第一课和大多数人一样,学着叫“妈妈、爸爸”;第二课就是极具我们小院特色的课程了:父母们坐在桂花树下,把孩子放在腿上,捏着孩子的手,指着桂花树说道:“这是一颗树,这是一颗桂花树”,我就是这样认识桂花树的。桂花树的树冠巨大,占满了院子里约三分之一的空间,特别是暑假里,院子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爬山藤顺着老墙攀上墙头,桂花树伞盖一样把骄阳挡在了外边,江风越过江堤,凉爽地在院子里盘旋,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暑气。女生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在树下跳皮筋或者跳房子,而男生就拿着竹竿去打刚刚绽放的桂花,花叶落在院子里,院子里就增添了芬芳;花叶落进水井里,水也变得清甜。我们把桂花放在太阳下晒枯萎了,就拿去泡茶水;夏天的晚上,我们的小院就是另一番景致了,大人们搬来竹床、凉椅,从水井里拽出白天浸泡在井水中的西瓜,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品尝着冰凉的西瓜,闻着浓郁的桂花香,听人讲故事。故事听了不少,大多都忘记了,唯有桂花馥郁的香气留下来,让我至今不能忘怀。
桂花树是有些儿神奇的,我从来没有看见它衰败过,一年四季,四季常青;它也不是一定要等到八九月开花的时候才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即使在不开花的月份,它也执着地飘洒着淡淡的、浓浓的,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也许是因为这样,院子里虽然还种植了其它的花卉,我却只对桂花树情有独钟。二十多年前,在旧城改造时,我的桂花树连同我们的小院被一起铲除了,那时心中好一阵的遗憾。
但是,在我的老家,也就是在户口簿里称为籍贯的地方,有一片桂花树林,林木森森,郁郁葱葱;即便在寒假里,奶奶带着我去给老家的长辈门拜年,那时有时无,转瞬即逝又绵绵不绝的桂树的香气就成为了我失去桂树后唯一的安慰。
几十年过去了,屈指算来,也有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前年春上就听堂兄说起,老家的政府为了建设新农村,要为当地的农民统一修建楼房。去年的中秋节,堂弟就打来电话,说他搬进了新农房,住上了小洋楼,要我回去看看他的新楼房,一直没有时间,就许诺元旦;元旦的时间太短,忙于应酬,也没成行:堂弟就打来电话,说春节一定要回来,否则,就开车来把我“劫”过去。因此,春节期间,我推掉了一些应酬,决定回老家走一趟,既是为了满足堂弟的虚荣,也是为了再去看看村边小河旁的那片桂花林。
前年,我们这边和老家通了高铁;坐高铁回老家,还是第一次。当高铁风驰电掣的向老家奔去的时候,我自然想起了幼年时第一次随奶奶回老家的情形。那是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当时的交通极其落后,车辆又少,春节期间,又没买到回老家方向的客车票。我爹地果然满牛的,终于托关系找了一辆去武汉送货的解放牌卡车,把我和奶奶捎了上去。那一路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全程颠簸,半日煎熬。也就在这一天,我生平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晕车”。我们在中途下了车,奶奶说离家不远了。我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地站在乡村的天空下,只觉得脚下的地在走,肚子里的水在流,紧接着我就乌里哗啦吐得昏天黑地。我不知道在奶奶的心里,“不远”是个什么概念;事实上,我们下了公路后,又步行了几个小时,其间穿过多少沟壑,反复在田间地头休息过多少次,已经记不得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认为:我的老家是藏在世界的尽头。到了幺叔的家里,我对着幺叔家的灶王爷赌咒:以后再也不回老家了。可是到了下午,堂弟引着我去村子里玩耍的时候,我发现了村子后边,沿着一弯清澈的小河,如烟如霞的站着一排桂花树。我就在心里对灶王爷说:刚才的誓言没说出来,不能算数。这里的桂花树比我们小院里的那棵树动人多了。即便在冬天,它的叶子也是光亮的、密密匝匝的;它的树冠是一个半球形,紧蹴蹴的,在凄厉的北风里抖动着,活像邻家大姐姐跳绳时的乳房。此时桂花树的枝条上已经没有金黄或者深黄的花瓣了,可树丛里、小河上还弥漫着桂花的清香。河水清浅,能看清河底的石子和在桂树的倒影里婀娜游动的小鱼。河水是甜的,河水是香的,村民们的生活生产用水依靠的都是这条小河,这就难怪吃他们的饭菜,里面有若隐若现的袅袅桂香了。
从车站里出来,堂弟开着他刚买不久的小车,热情万丈地来接我。车是新的,农村也是新的。过去的泥巴路不见了,全是三米宽的水泥路面,一路上都是整齐化一的农房。堂弟开着车,兴致勃勃地夸耀着今年的收入。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到,坐着他的新车,就知道他的经济环境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农了。
堂弟的车停在他家门前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不是震惊于楼房的华丽,也不是震惊于屋内的陈设;我震惊于这一排象征着新农村的农房正建筑在那一排桂花树的地面上。桂花树林不见了,那一弯欢腾的河水只剩下一条细细的水沟,裸露的河床上已经再也嗅不到桂花那甜而不腻的香味了。
在堂弟家过了两夜,我就踏上了归途,这一次在他的家里我没有看见灶王爷的神龛,不然我一定会重新发下少年时的那个重誓的。现在,回一次老家比过去不知要方便多少倍了,因此,我们应该感谢社会的进步;可我却总是说不出这个“谢”字。
在回来的动车上,我看着匆匆退去的风景,突然想到了基督教里那个脍炙人口的传说: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智慧果,而失去乐园的故事。那个传说应该是真的,我们不正在重复着这个故事么。
在我们逐渐变得聪明起来的时候,我们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乐园,失去了寄予着我们无限幸福的乐园。我们童年时的幸福时光,已经成为现在的孩子们心中的传奇;现在孩子们的童年也注定会成为将来的童话,你可以说这是历史的进步,可我觉得这样的进步是一种堕落,是人类的堕落。
这种堕落是从瓦特在1782年发明第一台蒸汽机开始的,在此之前,自然界的自我修复能力完全能够应对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蒸汽机成功的使铁器代替了木质机器,三四十年后,电动机的发明使机器如虎添翼,人类进入了机器时代;可是没有人意识到,工业的迅猛发展,是以森林的迅速消失为代价的;面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只有一位愚昧的印第安酋长发出了一声呐喊:地球不属于人类,人类属于地球。
他的呼喊丝毫不能阻挡历史的车轮,我们不断地去偷食智慧树上的苹果,我们不断地在失去自己的乐园。我们制造了原子弹,我们还克隆了叫多利的山羊,使我们惊恐于核污染的时候,还要沉浸在“我是我爸爸”的乱伦的噩梦中。
当我坐在电脑前,敲出如上文字的时候,我的确感受到键盘比毛笔、钢笔更便捷。对社会的前进和发展,我毫无怨言,也乐意享受文明进步所带来的快感;可是,我们在建筑我们物质乐园的时候,有什么权力让我们心灵的乐园荒芜,甚至被摧毁呢。
其实,这不是环保的问题,是我们的价值观出现了重大的偏差。我心酸地看到在天气预报的节目里,又添加了空气质量的预报,又出现了雾霾的预报,不知将来还会多出什么让人痛心疾首的条目!
桂花树已经成为了美丽的过去,濒临干凅的小河却是触目惊心的现实。当然,桂花树暂时还不会灭绝,河水也同样会在其它的地方流淌,为了不让它们重蹈覆辙,为了老家的小河重新焕发生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真的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祝你在这里玩得开心和有更大的收获。期待你更多的精彩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