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封普通的挂号信，辗转到我的手里时已经磨损了边角。我就纳闷了：祖母去世都二十多年了，怎么会有一封她的来自香港的信呢？可是，信封上确确实实写的是村子的名字，上面是祖母的名字签收。
　　 关于祖母的故事，我也从父母嘴里知晓不少。
　　 祖母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师范生。尽管祖母长相俊俏，是众多男孩眼中的女神，在婚姻大事上她还是不能做主。到婚嫁年龄时，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军官。祖母跟军官结婚三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两个月。
　　 放学了，空阔的校园里就剩下祖母和校长两个人。由于祖母和校长都爱好文学，祖母就常常被校长邀请到他办公室讨论诗文。在对诗文的探讨中，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校长的妻子其实也是个美人，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而同样作为美女的祖母还是才女。他们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情，但是他们中间又似乎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藩篱。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份感情。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呼啸着把门框拍得乒乓作响，接着电闪雷鸣。祖母的小屋里，校长正在灯下跟祖母讨论一首词，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后一声响雷惊得祖母“啊”一声尖叫着捂着耳朵就往桌子底下钻，似乎这样就能躲避惊雷带来的恐惧。校长就势一把把祖母搂在了怀里……
　　 那一夜，校长抱着受惊的祖母，百般抚慰。那一夜，一粒罪孽的种子也留在了祖母的体内。
　　 一个月后，祖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本能地想到请假到部队探亲。
　　 到部队的祖母，因为早孕反应严重，一下就被军官丈夫看出了端倪。
　　 一个晚上，军官问祖母：“谁的种？”事到如今，祖母只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请求军官的原谅。但是，军官只给了祖母两个冷冰冰的字：离婚。
　　 随着一纸离婚书的到来，祖母和那位校长也双双被开除了公职。
　　 祖母在娘家哥嫂的白眼下生下了校长的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儿子八个月时，万念俱灰的祖母嫁给了我的祖父。
　　 祖父第一次见到祖母，恍若见到了仙人。祖母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洁白的牙齿，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直达腰际。无论从哪方面看，祖母都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而祖父长得又黑又矮，是个羊倌。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上，永远像涂着一层油腻，油亮而滑腻。祖父一看祖母的样子就往大门外跑。待媒人追上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说：“这哪里是个人，分明就是一位仙女嘛！咱哪儿娶得起呀！”媒人听了，笑得肚子疼。
　　 当媒人问起祖母时，木然的祖母就答了一个字：行。
　　 那是个大雪飞扬的隆冬。祖父借了一身新衣服和一辆独轮车，前去娶祖母。祖母穿着虽然朴素，还是遮盖不住她的美丽。祖母蒙着红盖头坐在独轮车上，红盖头下是一张美丽却没有表情的憔悴的脸。祖父胸前缀着大红花，走在独轮车前，一副笑眯眯得意的神气。八个月的父亲被祖母的嫂子抱着走在独轮车旁边。这是一场奇特的婚礼。全村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前来观望。人群里不时传来“啧啧”的赞叹声和“这么漂亮的人儿可惜了”的议论声。大家赞叹着、惋惜着、唏嘘着……
　　 就这样，美丽、有知识的祖母嫁给了又老又丑的羊倌。从此，祖母的生命里没有了春天。
　　 祖母收起了她漂亮的时装和裙子，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穿起了粗布衣服，每天早早起床做饭、喂猪、伺候鸡鸭家禽，有时候也到地里帮祖父干活儿。祖父的黑不溜秋和脏丑是天生的，而祖母的干净白净也是天生的。所以祖父和祖母从内到外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祖父，每天晚上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祖母就眼睛里噙着泪任由祖父在她身上发泄。
　　 祖母就像乡下下蛋的母鸡一样，一两年就生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春天，刚生完孩子的祖母就起来给猪喂食。忽听有人在院墙外叫她的名字，打开用木棒扎的门一看，原来是那位校长。校长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包，脸上刚露出的一点笑，被眼前祖母的寒碜样凝固住了。看着祖母身子虚弱，一副憔悴至极的样子，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抱祖母。祖母一个激灵，赶紧推开他。
　　 “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你和孩子。”
　　 由于对话没法继续，他赶紧抖开包袱，里面是小孩吃的食品和两双锦纶丝袜子，还有一副手套和一块香皂。他抖索着手递给祖母，嗫嚅着说：“我的……一点心意。”
　　 “你快走吧！我们都是有家的人，你不知道吗？”祖母说着，背转过身，她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哗哗地往下掉。校长的眼里也噙满泪水，说了句“保重”就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当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后，祖母终于像山洪暴发一样“啊……”的一声哭出了声。
　　 据说，校长后来也离婚了，离婚的校长本意是想跟祖母结合的，没想到他的离婚手续刚刚办妥，祖母就结婚了。
　　 这世上的事从来就这么阴差阳错。
　　 我二叔、三叔、四叔和小姑没有一个的长相像祖母，却都像极了祖父：个子矮矮的，脸庞黑黢黢。在智力上也没有继承祖母一点遗传因子。除了我父亲是中学毕业外，他们都没有上完小学就辍学了。不是祖母不让他们上，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二叔上到三年级还不会算两位数加法。
　　 祖母把失望埋在心底，硬撑着像黄牛拉犁一样拉着艰苦的日子往前捱。
　　 据说，校长又曾来看过几次祖母，但祖母根本没让他进家门，倒不是祖母无情，而是祖父不依。第一次两人相见后，祖父就把还在月子里的祖母揍了一顿。
　　 小姑还在襁褓中时，祖父在一次放羊的时候失足从山上滚落下来摔死了。祖母看着这个又黑又丑的矮个子男人，没有哭，而是镇定地为他办了后事。
　　 祖父去世后，祖母的日子越发艰难了。
　　 日子艰难的祖母唯一的乐趣就是借到一些书籍或者画册，自己抽时间看完，晚上来到大街上给大家讲故事。祖母讲故事时很投入，声情并茂，常常不知不觉中随着故事发出欢快的笑声或者啜泣声。祖母面对生活的无奈，只有沉浸在书——这个脱离于尘世以外的世界才能或多或少得到点精神的慰藉吧！
　　 祖母节衣缩食地给儿子们盖房子，希望每个儿子有一座房子，这样到结婚年龄就不愁娶不到媳妇。可是，由于叔叔们一个个长相实在不能恭维，除了我父亲早早地结婚外，叔叔们都一直说不上媳妇。最后迫不得已二叔三叔纷纷到山西做了上门女婿，四叔的婚事就一直耽搁下来。
　　 祖母五十一岁那年，患上了肾衰，之后在家里躺了数月就去世了。据说，在祖母生病的那几个月里，全村的人都去看望。人们在心里默默地为祖母哀怜、祝福。
　　 直到祖母去世后十年，四叔才娶到一个有点智障的二婚头。
　　 关于祖母，我所知道的就这些。
　　 当我拆开祖母的信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潦草的、却是饱含深情厚谊的字：
　　 暖儿：你好！
　　 我今年已经八十有六，如果你还健在的话也该七十六了吧？
　　 自从那次一别，我又偷偷地去看过你，听说你丈夫对你的暴行，我差点想去跟他拼命啊！最后，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虽然我没见到你，但我心里放心不下啊！之后就又一次次在夜里去看你，在你家的院门外透过灯光看你忙碌的影子。虽然我每次都为你和孩子买了礼物，但终究没敢拿出来。我就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只为能够听一下你的脚步声，闻一下你的呼吸。
　　 后来，政策开放了，像你我这样因“作风问题”被开除公职的人又都恢复了工作。我知道后，首先想到的是你。当我辗转让人捎信告诉你时，听到的是你想彻底跟以前告别的回音。我知道你的心死了，死在那个飞扬的雪天，死在那方红盖头下。
　　 我倒是恢复了工作，可是当我回到那熟悉的工作环境，却再没有你熟悉的身影时，说什么也不想上班了。就辞去工作，到南方做生意去了。
　　 后来遇到一个酷似你的生意伙伴，就跟她结婚了。由于她是香港人，后来就把我的户籍办到了香港。从此，我就在海的对岸遥望你，想象着你每天都在干着一个家庭主妇的活儿，想象着你的不易。我曾数次给你寄钱，但都被打上“查无此人”的邮戳退回来了。我想以你的刚强一定是拒绝了吧？你知道我是多么心疼吗！？好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现在我急切地想知道，你是否安在？
　　 今年初，我妻子病逝了，我才斗胆提起了笔，我要问一问你可否还在人世？要是在的话，一定要及时给我回音，我一定要去找你，娶你！
　　 暖儿，你听到了吗？如果你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请你在那一边等我，我一定要找到你。今生，你我不属于对方，来世一定要属于彼此。好吗？我亲爱的暖儿！
　　 ……
　　 还没看完，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
　　 一个清新亮丽的女孩，一个成熟儒雅的男人从信中中走出来了。
　　 这是特殊的年代制造的特殊悲剧。
　　 一个如花的女子就这样把自己葬身这个到处是石头的小山村，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就这样用他的一生来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