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风吹过，一阵颤栗，脚下一滑，啊……
　　 我坠下去了，想抓住树，想抓住石头，可抓住的是风，砰，一声脆响，喉咙发干，啊……
　　 我醒了，浑身燥热。窗外天已经大亮，空调还在呼呼地吹着暖风。躺在被子里的我翻个身，拿出枕头下面的手机，已经九点半了，有信息，打开，是他发的：小乖乖，起床了没有？哦，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小乖乖？删掉信息，继续睡。
　　 丁铃铃……手机响了。喂，你好，哪位？我说你这个小懒虫还没起来吧，都什么时候了？哦，是你呀，亲爱的台长大人，你不知道我是夜耗子啊，就喜欢耗夜，我想睡觉，别理我，烦着呢。好好，我的小姑奶奶，你继续睡吧，小心太阳把屁股晒成两瓣。今天没有太阳，你放心呢。
　　 是的，没有太阳，没有太阳的天气很冷。我知道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就是不知道北方的雪是否停了，他回城了没有，自从年初一给他电话拜年后，一直没有联系，他绝对不会给电话我的。哼，有什么了不起。不理我就不理我。不就是网络上的一个哥们？无非是和他时间厮守长了，产生一点点依恋而已。
　　 看来是睡不着了，拧亮床头灯，要不写点诗歌玩吧，暖和的被子可以给我很柔情的感觉，比如现在要是能有一个男人的臂膀枕着该有多好。可以和他说说话，还可以撒娇，还可以拧着他的鼻子，让他的回答嗡声嗡气，然后开心得象个小姑娘一样咯咯大笑。有谁可以想呢？我在回想着我曾经拥有的那个男人，确切地说是我的丈夫，刚结婚的时候很好的体味，象青草一样，那时，我总是在他身上闻着，想判断究竟是怎样的气味，他总说：你怎么象个小狗一样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然后伸出手臂揽我入怀，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亲着，痒痒的，我也伸出手挠他的胳肢窝，两人总笑着一团。可随着青草味道的减弱，烟味的增浓，我对他说我不喜欢闻烟味，他说有个比我年轻漂亮得多的女孩子喜欢闻，特别喜欢闻。我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不是。骗我，骗我是小狗，要长尾巴的。他打开手机输入一个号码，让我打去试试，接通，一个女孩子嗲嗲的声音，很柔媚地说：亲爱的，你总算肯打电话我了。
　　 她是谁？一个女孩子，我厂里聘用的大学生。
　　 我在坚守着阵地，我不相信我们六年的恋情还有几年的婚龄建造起来的大厦，就这么容易被一个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女孩子的所谓爱情炸毁。他的冷战，我的冷静让彼此痛苦，我们青梅竹马，高中三年大学三年相互忠贞，婚后相亲相爱让多少人羡慕，结婚的时候我们俩曾端着酒杯穿梭在祝福的人群当中，笑着对他们说我们要做这个城市最幸福的伴侣，永远不背弃。
　　 很长时间我们小心翼翼，彼此客气，我知道我必须用柔情来战胜那个女孩子送给他火红的玫瑰。随着年关的临近，我发现他在坐卧不安。年货没有买，问他，他说过什么年，每天闷头睡觉，我知道他在情感的泥潭中挣扎，我的柔情让他痛苦，她的爱情让他无法舍去，无论他怎么发脾气，我都朝他笑，可一转过身子泪水滚落下来。
　　 年三十，我们还没有回到婆家过年，婆婆打来电话，以命令的口吻要我们12点必须赶回家吃团年饭，他大哥也在电话里发脾气了，说派车来接我们回去。不，不，我们马上就回来。走吧，一起回去，他说。
　　 六百元的出租车让我们在十一点半就到了，婆婆满面笑容，搂着我的女儿说，哟，又长高了，奶奶抱抱。年饭很丰盛，他和大哥一杯接一杯地喝，大哥看着他阴郁的脸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小海。没什么，喝，大哥，我今天想喝。大哥的女儿在一旁挡着不让倒酒，他说你爸今天让我喝，我今天特想喝。喝吧，痛快地喝，喝完咱哥俩说说话。我端起酒杯敬了婆婆：今儿给您做儿媳妇，明儿还不知道是不是呢？什么话，大哥眼睛一瞪。我笑了，大哥也敬你，今天叫你大哥，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叫呢。婆婆急了，斥责我几十岁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我说，你们去问他吧，大家都看着他，他不抬头一个劲地喝酒。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哥把我叫到厨房，说与我有话要说。委屈你了，妹子，他一直有愧于你，他说，那个女孩子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她不肯让步，要结婚，你也坚持不离婚，如果那女孩子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你可否把孩子养着，给笔钱她了结这件事情。那一刻，我依然在笑，说，大哥，我成全他们。爱是有尊严的，那女孩子不是生育的机器，或许那女孩子更爱你弟弟，我没有别的要求，房子给我，女儿给我，请他付一定的抚养费，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何况我们两家离这么近，只请他结婚的时候别太张扬就可以了。你……大哥被我的话气坏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大哥，我说过爱是有尊严的。我早知道他的一切，女孩子如果真的爱他，会用怀孕来要挟，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而且他也必须对那女孩子负责，对孩子负责。
　　 手续很顺利，没有财产纠纷，原来以为孩子会受伤害或反对，没想到孩子对我说：妈妈，如果你们感情不好就不要在一起过呢，我说你怎么办？我还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你们还是爱我对不对，我们班上好多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觉得他们很好的呀。是的，这一代孩子的观念在改变，他们看得比我们更清楚明白。
　　 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那个和女儿抢巧克力或者分零食吃的“大女儿”成了真正的妈妈，如释负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一晚他要求留宿，我说我们之间不是夫妻关系了，请你尊重我。你这么绝情？不，不是我绝情，个性使然，我请你去喝咖啡吧。
　　 出门的时候，他竟然挽起了我的手臂，似乎是搀扶着我下楼。楼下邻居看见了，羡慕地说，你们俩多恩爱啊。呵呵，我偏过头对他说，多么富有喜剧性，他一脸的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笑了，后来他说那笑让他难忘，一种轻蔑的笑。我摔开他的手，别虚伪了，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我们还要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只是你的负担加重了。
　　 茶室很温馨，浪漫，以往我们无论是高兴的事情还是闹矛盾了，总会来这里，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后，我们会挽着手走出去，他的手总是插在衣袋里，我的手总会插进他的衣袋，放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那里很温暖，他总会把我的手攥在他的掌中。男人，真的是一座山，只要想到这里我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闭上眼睛，他于是抽出手揽着我的腰，拥着我走，多么幸福，我想。可今天，我和他一直在沉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回家的曲子真让人感动，可家……他说。家，家是什么？你曾经说过只要我们两人任何地方在一起，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在一起了，所以……对了，你明天上午来，把你该拿的东西拿走，我今天晚上给你收拾出来，我不想留下有关你的任何物件，我说。包括孩子吗？他说。孩子和我一个模子，你无法忘记一些想忘记的东西。你太小看了我，无非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醉了一场酒，醒来，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女孩，我把这段光阴从我生命中删去。
　　 能删去吗？心灵上轻松了，可另一种孤独悄然袭来，莫名其妙地我常对孩子发脾气，孩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我又后悔得不得了。常有邻居问我，你家厂长怎么没回？我说他在厂里忙。所幸的是他的厂在离城区有几十里，也感谢他将事情暂时隐藏的很好，他劝说那女孩子回她乡下的娘家，周五看孩子，周六去看那女孩子，直到此时我和女孩子仍未谋面，年轻也好，漂亮也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有人告诉我让我把他看紧点，说他不正常，我心里想不正常的是你们，他是自由人了，想干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又有人告诉我说他让那女孩子怀孕了，问我怎么沉得住气。是么？我反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能肯定么？是的，你怎么这么呆啊，老公被人家挖走了你还不知道？我笑了，有点凄楚。没关系，天下三只脚的鸡难找，两只脚的人多的是。
　　 我一直等着他和女孩子结婚的消息，因为我的心空悬着，似乎只有他们结婚了我才证明他不属于我，总有一种预感他这辈子注定是我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晚上失眠，整夜整夜地失眠，找个情人吧，或许会改变这种状况，可我痛恨第三者，如果这样我岂不是也充当第三者？读书吧，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敢读小说故事，里面情感太浓，让我伤感不已。我就读史记唐诗送词，偶尔读到词句联系自己的心境，泪水潸然。写毛笔字吧，或者剪纸，对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每个晚上我就写字剪纸读书，很充实，也少失眠了。
　　 一个黄昏，电话响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怯怯的：大姐，我想和你谈谈，我明白她是谁，好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现在在你家门前。
　　 我打开门，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略显苍白站在门前，请进吧！不，不，我给你写了封信，我都写在上面了。这么惹人怜爱的姑娘，我如何恨她？爱是没有罪的，也没有错。她转身想离开，下楼梯一慌张，哎哟一声，她的脚崴了，跌到在地。
　　 扶起她，搀着她进了屋子，坐在沙发上的她局促不安。我拿出正骨红花油，她自己脱下袜子，我看到一只纤巧白嫩的脚，她到出一点轻轻地摩挲着脚裸。你们结婚了么？我问。大姐，她刚一叫出声，脸红了。大姐，我很对不起你，今天来是请你原谅我的，你的大度让我的心每天不安，你骂我或者打我吧。我笑了，感觉眼泪流出来了，我等的就是这个女孩子的忏悔么？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幸福开心，如果他觉得和你幸福开心，我应该成全他，让别人得到快乐的人自己也会快乐的。说出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多么虚伪。在说教？还是表明自己的大度？我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还有，他带我去医院检查，说如果是男孩子就生下来，如果是女孩子就引产，结果检查是女孩子，他坚持要引产，否则就不和我结婚。他还说如果挺着个大肚子结婚，对他的形象有很大的影响。我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爱多么苍白。女孩子一边说一边流泪。所以你就想把他还给我是么？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我今天给你道歉来了，我以为你会骂我，甚至打我，如果这样我心里好受些。我说妹子，你还年轻，人生的路上还长着你，希望你自己把握好自己的命运，你也不用道歉，有些情感不是由自己的，如果你爱他，你就和他结婚，不爱他就离开他，至于我自己你不用多管，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起身倒了一杯茶给她，她低着头啜饮一口，黑色绸缎般的头发流泻下来，年轻真好！心中感叹。女儿从房间出来了，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敌意，显然孩子听到我和她的对话。女孩子低下头，装着喝水，我知道她在回避女儿的目光。琪儿，过来叫阿姨。坏蛋阿姨。女儿丢下一句话，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大姐，我走了。她站起来，看得出，她努力忍受着脚疼，我送她出门，看着她瘦弱而美丽的背影在楼梯间消失，脚步轻轻地走了。
　　 关上门，靠在门上，我觉得自己瘫软无力，闭上眼睛，泪水滴落下来，一块湿热的毛巾递在我手上，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窜出来的，她咬牙切齿地说，妈妈，我恨她，想把她杀了。
　　 把女儿搂在怀里，女儿这么小就知道仇恨了，为什么我没有恨呢？比如该骂那女孩子一顿，或者打她两耳光。我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知道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情感，不是用一个简单的爱和恨来诠释的。把女儿哄进房间，我坐在客厅读着女孩子的信。字写的很娟秀，文笔很好，除了道歉外，说她刚踏入社会，不懂什么是爱，破坏了我的家庭，她即将去南方，想忘记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我赢了，赢了自己的人格，可我输掉了爱情。我知道，他会回来在我面前道歉，会流泪，但是绝对不会下跪，他会用一些爱的语言和行动来感化我，会用往事来打动我，但是他也知道，我性格倔强。走过了就不回头。
　　 我的心很踏实了，而且有一种希望在牵引着我，我应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我买了一台电脑，网络上有很多交友网站，我把自己的个人信息发到网络，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只要要求不那么高，通过网络找到另外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很现实，但是我知道最少给我希望。有时候人并不要一种结果，而是生活在希望之中。我的信息和照片发出后，陆续有网友发来信息，介绍他们自己的情况，有的交往一段时间后，我给了他们我的电话，这样交流更直接方便。我想离开我生活多年的城市，因为终究有一天我的亲人同事朋友邻居会知道我和他分手的情况，那时会给我很大的精神压力。
　　 而且，一直以来，自杀的念头始终跟随着我，而我坚持着没有让自己的精神崩溃是因为我要看他们最后的结果，曾设想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自杀，我要让他一辈子内心愧疚。可是我没有看到期望的结果，自杀这个信念也在支撑着我。我也是一个失败者。矛盾，痛苦。加上晚上泡网熬夜，白天拼命工作，终于我病倒了，高烧，昏迷。
　　 一股甜甜的温水顺着汤匙流入我的喉咙，妈，是女儿的声音。头好沉，想睁开眼睛，眼皮好沉。想动动不了，将手抬了抬，也是好重。爸爸，妈妈的手动了。爸爸？他来了？霎时泪水从我的眼睛滚落。爸爸。妈妈哭了。我感觉有温暖的舌头舔着我眼角的泪水，对是舌头，也是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悔意，以前他惹我生气就是这样，我哭了，他就用舌头舔，然后告诉我泪水很好吃的，不用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