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内暖哄哄的，梁子格解下围巾，靠窗坐下。沏一杯热茶，捧着瓷杯，抿上一口，淡淡的滋味伴着舌尖的一抹微酸在心田蔓延。窗外风儿嗖嗖地吹打着枝头的残叶，像是要把季节里最后的影子也一并带走。
　　 他凝望着窗外的远处，灰蒙蒙的，眼神在迷离的雾色里游走，似乎难以找到边际。温热的杯中气息，在玻璃上画出了濡湿的影子，锁住了他远望的视线。伸手触摸，在模糊的白色下觅出一片清晰来，窗外的天色却愈来愈低，压抑得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方若非打来的。梁子格没动，眼神依旧停留在玻璃的影子上。手机固执地响着，似乎在跟他比耐性。梁子格眉心紧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接听。“子格，你在干嘛？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那头方若非的语气里几多娇嗔的埋怨。
　　 “刚才去卫生间了。”他淡淡地说。
　　 “子格，我那摄影师朋友来电话了，明天他有空档，要我们去试镜，他是这个城市最棒的摄影师，我一定要拍一组最时尚浪漫的婚纱照。”方若非的声音里沁着欢喜。
　　 梁子格拿着手机，却仿佛没有听见，也许他听见了，只是方若非的话似乎跟他没有关系，他的思绪依旧定格在白雾在玻璃上影射来的记忆里，没有应声。
　　 “梁子格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方若非声音里有点微微不悦。
　　 “我在听。”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明天上午九点诗美影楼见，不许迟到。”方若非挂断了电话。梁子格把手机丢在茶几上，重新走到窗前。居然下雪了，雪花一瓣一瓣飘落下来，轻盈妩媚，滴落在窗前，划过他的视线，然后轻盈落下，停泊在窗前的那棵玉兰树上。冬天的海城是寂静的，是单调的，极少遇到雪的。梁子格一直在渴望一场雪，不曾想这个冬天雪一直很矜持。下雪的时候，纷飞的白雪能给这个城市增添很多灵动。梁子格是喜欢雪的，只是南方的雪过于矜持，远没有北方的大气。所以在这个城市尽管生活了很多年，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纯粹的南方人，也许是源于他整个少年时期都生活在北方吧。窗外的雪飘落在玉兰树上，半个时辰后玉兰树居然也开出了白色的花，梁子格有些兴奋。回到南方后，他一直下意识地喜欢着白色，迷恋这世间所有的白。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袜子，白色的床单枕套，白色的桌布甚至是坐诊时白色的医生大褂。起初妈妈甚至他本人都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了洁癖，慢慢地发觉不是，他只是喜欢白色，眷恋这种简单，纯粹的颜色。再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固执地挚爱白色，是源于记忆中北方春天里那一树树梨花以及冬天里漫天飞舞的雪花。如果忽视了季节，梨花散落时俨然是起舞的雪花，而雪花落于枝桠何不是一树树梨白？躲在梨花白雪后面的难道不是那个咯咯笑着的苏苏吗？
　　
　　 二
　　 梁子格8岁那年的春天，妈妈带着他坐了差不多两天的火车、公共汽车才到了姥姥家，这两天的路程已经横穿了很多南北很多省市。八岁的梁子格要比同龄孩子懂事很多，他知道自己将要和爸爸妈妈分别很长时间，或者当他再回到自己的家时已经算不上完整的家了。他知道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而他成了父母争夺的焦点，也许是为了留住他，也许是为了留住婚姻，妈妈含泪把她送到姥姥家。以前他只能在地图上去寻找姥姥家所在的地方，现在真的要去那里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快乐当然也说不上悲伤，他的懂事甚至让妈妈心碎。
　　 姥姥家在河北的一个叫做梨花的小镇子，那里固然比不上城市的繁华，但也不是很破落。梁子格到姥姥家时已经是午后，姥姥一见他就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叫着又是哭又是笑，梁子格则很礼貌地帮姥姥擦眼泪，然后是和姥爷，舅舅和舅舅家的表哥依次打着招呼，之后他就安静地坐在姥姥的土炕上，看着妈妈在姥姥怀里很委屈很痛快地哭。
　　 梁子格的眼睛透过玻璃窗望着院子，院子里有几棵开花的树，他叫不上名字，但风吹来时会带来一股香气，很香甜的味道。梁子格心里很是喜欢。
　　 “石头哥，石头哥，我们去挖野菜吧。”正在出神地看着那几树花，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入梁子格的耳畔，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胳膊上挎着一个很好看的竹篮。“苏苏，我家来来客人了，你进来看看。”小表哥石头开心地说。那个叫苏苏的小姑娘真的走进屋来。“三奶，你家来客人了吗？”苏苏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梁子格和妈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梁子格身上，仿佛他来自外星球，小女孩的眼神里有着太多惊异。
　　 “妈，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水灵？这双大眼睛，这两条麻花辫，真好看。”梁子格的妈妈一边称赞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往苏苏手里塞，苏苏不知所措地站着，要，不好意思；不要，那五颜六色的糖纸实在对她充满了诱惑。
　　 “这是隔壁你柱子哥的女儿，名叫马苏苏，今年也八岁，跟咱们子格同岁。苏苏，拿着吧，这是你静姑姑，你爸妈不会怪你的。”姥姥慈爱地说。
　　 “谢谢静姑姑。”苏苏张开甜甜的小嘴。
　　 “苏苏，这是你静姑姑的孩子梁子格，比你大五个月，以后就要和你一同上学了，子格对咱们这里还不熟悉，你要帮着石头哥一起照顾他。”姥姥细心地嘱咐。
　　 “那就是要和我同班了？太好了，以后上学就有伴了。静姑姑，子格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挖野菜吗？”苏苏歪着头问。
　　 “当然可以，但是子格不认识野菜，你和石头要告诉他，静姑姑就等着吃你们挖来的野菜了。”
　　 “好，石头哥，子格我们走吧。”三个小孩蹦蹦跳跳地向野外走去，那天晚上，梁子格头一次品尝了一种叫做苦麻菜的野菜，他几乎是吃到嘴里就吐出了，大呼：太苦了。妈妈则吃得很开心，当时梁子格一直不明白那么苦的菜妈妈为什么吃不出苦味，长大之后方懂得也许是妈妈心里太苦了吧，所以咀嚼不出苦麻菜的苦味道。妈妈在姥姥家住了几天就依依不舍地赶回了南方的城市，以后的每年差不多要到春节时才来看他，平时每个月都会给他打电话寄来包裹。
　　 城市里来的梁子格成了苏苏班上的插班生，他标准的普通话，整齐而时尚的穿着，彬彬有礼的模样常常会让班上的小朋友看不惯，很多人都会背地里笑他这个南方人。而苏苏几乎从第一天认识他，就把他当成了崇拜的对象，他虽然不认识很多种野菜，不会玩弹弓，不认识毛毛虫，但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会给她讲很多她感兴趣的见闻，甚至是一个个趣味童声的故事。
　　
　　 三
　　 后来，当梁子格第一次念起那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诗句时，他已经享受了此景此境十余载。这是唐诗里他极爱的两句，他第一时间给苏苏写信，兴奋地对她说：前人写诗，后人取景，没想到我们早已生活在此种情景里。此时，梁子格已经18岁，回到南方的海城，当然他的家只剩下他和妈妈。妈妈经过近十年的努力，还是没有挽回爸爸的心，爸爸还是跟那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女子双宿双飞了，代价就是将大部分财产留给了子格和妈妈。梁子格明白，妈妈之所以把他送到姥姥家念了小学，念了初中，就是不想他的身心受伤害，不想父母婚姻的失败给他留下阴影。梁子格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知道他在回到家的那一瞬间长大了，从此他要承担起照顾妈妈的责任。确实，在那之后的十年，他完全成了一个男子汉，成了妈妈的支柱，妈妈的脸上从来都是欣慰的笑容。
　　 梁子格记得那个周末，苏苏带他去了小镇里的南山。他们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他惊喜地发现山上有好多开着花的树，跟姥姥家院子里的树一样，自然他已经知道那是梨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石头哥说这姥姥家那几棵树上结的梨可甜了，咬上一口又香又脆，果汁会顺着嘴角流出来，于是他日日盼望着秋天快点来到。
　　 “这里这么多梨树，苏苏，你常来这里吗？”梁子格惊讶地回头问苏苏。
　　 “是，我常来。我们小镇之所以叫做梨花镇也源于这个镇子里有很多梨树。我喜欢梨花，喜欢梨花纯白的颜色，淡淡的清香。”苏苏仰着头看着树上。
　　 “梨花确实很漂亮，我也喜欢。姥姥家院子里的梨花我经常偷偷摘几朵，还夹在书里做标本呢。”梁子格露出清澈的笑容。
　　 “子格，不一样的。石头家院子里的梨树结的是甜梨，而这山上的梨树是酸梨，它们的花是有差别的。”苏苏极认真地说。
　　 “不都是梨花吗，还有差别？”梁子格满是疑惑。
　　 苏苏捡起地上的一簇梨花，应该是那个淘气的孩子摘下来又扔掉的。“你来看，这些树上开的梨花花瓣比较密，而且花朵比较大，用我们学过的那个词来说叫做茂盛。”苏苏把花递给梁子格。
　　 梁子格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确实比姥姥家树上的梨花更好看，更白。那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晶莹、透亮，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清嗅，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暗香。“真的不一样呢。好神奇，这样美丽的花结出的却是酸梨。”梁子格颇有些惋惜地说。他不喜欢酸性食物，自然也不喜欢酸梨。
　　 “苏苏，我爬上树帮你摘梨花吧。”梁子格来了兴趣。
　　 “不行。”苏苏拒绝。
　　 “为什么不行？”梁子格反问。
　　 “你会爬树吗？”苏苏满是怀疑。
　　 "爬树有什么不会，那可是男孩生下来就具备的本事。”梁子格挺起胸脯。
　　 “可你是城里来的，即便那本事生下来就有，可你们城里有树可爬吗？静姑姑会让你爬树吗？”苏苏还是不信任。
　　 “我会啊。”说着就要上树。
　　 “这里的树可是别人家的，你真的摘了梨花，那可是会损失很多梨呢。”到底是女孩子，虽然喜欢花，但不想因损害果实。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么多花若是都长成梨，这枝干怎么承受得住？梨子也不会长得很大，我们摘些花儿下来，实际上是帮助梨树结出更大的梨子呢。”梁子格诡秘地说。
　　 苏苏被她说服了，实际上她心里是极爱梨花的。在苏苏的帮助下，梁子格还真爬上了树。这些南山的果树，都是十年之上的树龄，枝干茂盛粗大，所以梁子格尽管从没爬过树，一样顺利地摘到了梨花。两个人下山时，苏苏把捧在手心里的梨花闻了又闻。此后，只要苏苏花瓶里的梨花谢了，他们两个就会偷偷去南山摘一束回来，整个春天，苏苏都沉醉在梨花香里，自然，在与苏苏相处的十年，上山摘梨花成了梁子格最热衷的趣事。
　　
　　 四
　　 石头去当兵那年，高中还没有毕业，苏苏和梁子格正读初三。石头走之前郑重地对梁子格说：“你俩是我的兄弟妹妹。我不是读书的料，所以选择去当兵，让军营把我打造成男子汉。你们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名牌大学。子格，你要好好照顾苏苏。”梁子格自然打了包票。
　　 初三毕业那年的夏天，妈妈打来电话说要接梁子格回家，尽管万般不舍，他还是答应了妈妈，但是希望妈妈容他再留一个暑假，妈妈应允了。苏苏知道梁子格一个月之后就要回南方了，所以格外珍惜这最后相处的一个月。已是豆蔻年华，少女的心已悄悄萌动，子格是她近十年来最好的玩伴最好的朋友最欣赏的男孩。初中三年同校不同班，可上学放学从来都是一起，十年了，两个人从没有过隔阂，更不曾生气。学习上你追我赶，一直是各自班级的佼佼者，空闲时梨花镇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挚爱。梁子格用了十年时间爬过了小镇里的每一座山，认识了每一种树，尝遍了每一种水果，野果。当然也为苏苏折了十年的梨花。两个人暗自欣赏，暗自喜欢，却一直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吐露心声，但只要对方站在原地，两个人的内心都是静谧而美好。他们甚至想了一起念高中，一起念大学，一起走入社会参加工作。
　　 初三那年的寒假，苏苏舅舅家的还不满八个月的女儿妞妞意外夭折了。那天舅舅舅妈下地干活，因为田地就在舅舅家房后，舅妈便把睡熟的女儿自己放在家里，然后和舅舅一起去干活。待他们干完活回到家时，却发生了惨不忍睹的一幕：妞妞醒了时房间里没有人，小手不停地抓东西，在她附近有一个空塑料袋子，被妞妞抓到手里。饿了的妞妞用小手把塑料袋往嘴里送，那个塑料袋居然一点点的被妞妞弄到嗓子里，等爸爸妈妈赶回来时，塑料袋已经进入妞妞的气管，妞妞整张脸已经呈紫色，身子不动，几乎没有了呼吸。舅妈的呼救哭喊声引来很多人，那天是周末，苏苏和梁子格也来了。舅舅哭着把塑料袋从妞妞嘴里一点点地拽出来，妞妞却没有一点声音。苏苏哇哇大哭，妞妞是她最喜欢的小妹，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她抓着子格的手，“怎么办？怎么办？”梁子格也吓傻了，可他还是想起生物课上学的人工呼吸，便大喊：“快点，给妞妞做人工呼吸。”妞妞的爸爸茫然地盯着子格，他不懂。
　　 苏苏冲了过去，一下一下地给妞妞做人工呼吸，然后梁子格接替了她继续做，两个人一直坚持救助了二十多分钟，依然没有挽救妞妞的生命，待医生赶来时，妞妞已经走了，在场的人无不为妞妞惋惜，落泪，舅妈更是哭得昏了过去。
　　 那天之后，苏苏说：“子格，我们将来去当医生吧，拯救更多的生命。不要让妞妞这样如花的生命过早夭折。”那一刻，梁子格看着悲痛欲绝的苏苏郑重地点头，“苏苏，我答应你，将来做医生，救死扶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