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佛肚竹
几年前的一个早上,和丈夫晨练回家的途中,碰到一个卖花的老伯,他的车上摆满大大小小的花盆,盆里鲜花开得正艳,红红的扶桑,笑成一团的君子兰,还有花瓣雪白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小兰,更有稀奇的淡蓝色玫瑰。姹紫嫣红中,我看到了一盆竹子,它的躯干是翠绿的,它的叶子也是翠绿的,连它影子都是翠绿的。望着它,我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团绿荫遮没了。
卖花的老伯告诉说,它叫佛肚竹,一年四季都绿盈盈的,放客厅里,显得典雅高贵。摆书房里,能映出一屋子文气。
我笑笑,拿出钱包。买下它,不是为了让客厅典雅高贵,也不是让书房洋溢着文气,刘禹锡的《陋室铭》里没有竹子,可人家的宅子仍然雅致得一塌糊涂。买下它,因爱极了郑板桥笔下饱含哲理的墨竹:“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散,玲珑碎空玉。买下它更主要是为了那一簇绿荫,现在,能见到绿荫的地方太少了,包括马路上和人心里,还能觅到几处绿荫?”
从我拿出钱包那一刻,丈夫的脸就拉长了,嘀咕道,真要买吗?别忘了家里那些……
家里小院墙根下有一排花盆,里面戳着干枯的植物枝桠,是我养花生涯中的败笔,它们有茶花、茉莉和栀子。当初买回家时,也都生意盎然的招人喜爱,可不知为什么,养着养着就蔫了,花枯了,叶落了,到最后成了满盆的枯枝落叶。丈夫奚落我,你把好端端的花养成木乃伊啦。按丈夫的意思,我该养仙人球之类的花卉,那玩意儿耐旱,不用操心侍弄,年儿半载不浇水也没事。
买下竹子却犯了愁,偌大的花盆我搬不动啊,只好央求丈夫,帮我搬回家吧?这是最后一次,你看它多好看啊。
丈夫讥讽道,最后一次?这是第几个最后一次了?不出两月,又成了墙根底下的货色了。说归说,丈夫还是拗不过我,搬起花盆往家走,走着走着我又笑了,丈夫腆着肚子,一步一耸,把自己的肚子蹭在佛爷的肚子上,他这是揩油还是蹭佛气啊。
回到家,我把佛肚竹放在屋檐廊下,让高大的金银花遮挡着它,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我都要到院子里侍弄一番。早上,让它沐浴阳光,使它的每一个叶片都承受着阳光的抚摸。傍晚,给它喷水洗浴,让它的每一道竹节都泛出光亮。儿子考取大学离开了家,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它、侍弄它,丈夫酸溜溜地说我得了“竹痴”。“竹痴”就“竹痴”吧,谁让我喜爱“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那一簇绿呢。我常常忍不住,用手抚摸它圆鼓鼓的肚子,就像摸着弥勒佛爷的肚子,然后俯下身子问它,你不喝酒不吃肉,如何就长出了胖胖的肚子?佛爷笑而不答。
星期天的时候,我索性把它搬到屋里,放在几案上,坐在它旁边,一杯热气袅袅的菊花茶,一本随便哪个朝代的书卷,翻着翻着,心里会蓦然一愣,想起古人咬牙切齿说过的一句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先贤们太浪漫了,他们把一个无法量化的“雅”字摆弄到了极致。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佛肚竹没有像先前的花卉那样,从发蔫到枯黄,最终站到了墙根底下。它越来越旺盛,在夏季的梅雨季节里,居然接二连三地生出许多嫩芽,小小的芽孢又长成柔嫩的笋尖,最终拔节生叶,傲然地长成一棵棵竹子。
我的佛肚竹生儿育女了。那些天,我被佛肚竹的生命礼赞感动着,也为自己的成就骄傲着,“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眼看着新竹崛起,花盆里盘根错节,竹子们比肩继踵地拥挤在一起,就像一个庞大的家族住在一个逼仄的小院里。我醒悟了,再盛大的家族,最后都要分家的,竹子也是这样。可是,很多豪门盛族因为分家而衰落,我的佛肚竹难道也摆脱不掉由盛而衰的结局吗?
我试探着给它们分家,并确立了两个原则,第一不能伤了竹子的根茎,无论新竹老竹,必须根茎完整。第二,新竹老竹搭配起来,就像每个家庭有老有小一样。结果我成功了,短暂的适应期过后,竹子们欣欣向荣地成长起来,不知该感谢佛爷的眷顾还是归功我的努力,反正我是乐不可支。
买了新房要搬家了,佛肚竹下榻的地方由院子变成了阳台,它能适应吗?心中的疑问凝在了眉梢,而且变得疑神疑鬼,一会儿开窗为它通风,一会儿又把窗子挡上,防止阳光西晒。后来证明,我做的是无用功,佛肚竹们很喜欢阳台,它们并肩而立,蔚然成林。
也许是我大意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佛肚竹的叶片有些发黄。纳罕的空档,丈夫惊讶道,肚子呢?佛爷的肚子怎么瘪了?于是我又发现,佛肚竹的肚子真的瘪了下去,不像以前那样圆圆鼓鼓的了,像一个原本富态的人,突然消瘦了、憔悴了一样。
我慌张起来,给养了很多花的父亲打电话,父亲说,他没养过佛肚竹,不知如何调理。我又给养过花的同事们打电话,他们也没养过佛肚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丈夫冒出一句,上网查查嘛。
这是我养花以来,丈夫给我出的最好的主意,网上的专家有很多药方,我一一比对,对症下药,原来它患的是营养缺乏症。我就想,花木如人一样,也知冷知热,也知饥知饱,缺了营养,它也会面黄肌瘦。施肥以后,佛肚竹振作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它的肚子没有再凸显出来,而且,毫无节制地疯长起来,佛肚没有了,竹节长得也高了,它已经不是清赏的盆栽了,它变成了高大的乔木,直愣愣的顶到了阳台的屋顶上。对此,我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诘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子用了十八年才长到一米八,可它,三年就蹿到了两米。
我把一尊憨态可掬的佛爷,变成一尊伟岸挺拔的金刚了。
家里的气氛挺诡异,丈夫对佛肚竹不置一词,而我,则经常神差鬼使地向阳台下的院子里张望,身后传来竹叶摇曳的窸窣声。我知道,我在等一个抉择。
儿子假期回家了,往阳台一站,讶然道,喔,好大一片竹林,咱家可以养只大熊猫了。丈夫抿嘴窃笑,我的心却往下一沉。三天假期,他们没有再说佛肚竹,直到儿子返校,我送他去车站,一路叮咛吃好穿暖之类的话题,儿子却嫣然一笑说,妈,它长得太高太大了,家里已经容不下了,它该有个新家了。
我愣住,儿子说的佛肚竹。
见我不语,儿子又说,该放它出去了,就像我一样,现在长大了,你不是让我自由飞翔了吗?如果一直在你身边,我会是这个样子吗?儿子说的在理,但是,往往在理的事儿最能刺痛你的心。
送走儿子回到家,拉开阳台的门对丈夫说,帮我把它搬到院子里去。丈夫愣住,我又说,快点,晚了我就改主意了。丈夫一跃而起,费了好大周折,才把佛肚竹搬到楼下。
地点是我早已选好的,就在阳台下花园的空地上,旁边有两株木棉和一簇冬青。丈夫表现得十分踊跃,这是他等待许久的一桩活计,挖好坑,又提来一桶水,不大工夫,佛肚竹就在花园里安家落户了,一切都那么平淡,平淡得就像把儿子送到车站一样。
夜里下起雨来,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窗子,也敲打在我的心上,几次想跑下楼去,为它撑伞遮雨,在它身边陪伴一会儿,可每次我都忍住了。透过窗外的风雨,我想起好些年前的一个午后,儿子的第一个暑假里,第一次下海戏水,就被一个浪花打翻在地,我刚要去扶他,他却自己爬起来,脸上带着惊愕,等到抹去脸上的海水之后,他却欢叫着返回身去,向着另一朵浪花扑去。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儿子的脚步坚实了。我想,我的佛肚竹也会这样。
雨过天晴,记不得那天有没有彩虹,却记得那片浓郁的翠绿,佛肚竹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它没有倒伏,没有萎顿,比在家里阳台的时候,平添了几份野性。顺着它挺拔的躯干向上望去,我看到一片深邃的蓝天,心里又回荡起那个声音:爱他就要放开他。
现在,佛肚竹已经繁衍了几代子孙,俨然成了一片绿森森的竹林。我不再为它的生存担忧了,更多的是在想一个问题,因为佛肚竹沾着一个佛字,与它相伴的几年里,似乎就是一个参禅悟道的体验,生活中,有太多的禅机等待你去参悟。
一篇优美生动的美文,文笔细腻,语言流畅。欣赏佳作,问好作者,祝写作愉快!
富有哲理,充满禅意,给人思考与启示。
其实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的优美故事,有时也有她的遗憾,但,更多则是优美的记忆。
欣赏优美的文字,问候阳媚,遥祝愉快。
拜读学习,送上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