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急急地敲门，依依一边不迭声地答应，一边缓缓立起，蹒跚着走到门口。
　　 是张婆，几个月前的那个老保姆。张婆肩后，还有一个男人的头，伸着，注意地瞅着依依看。依依瞟了一眼，心想，张婆的儿子吧，以前听她说起过的。
　　 让两位进了客厅，依依泡茶让座。老人却把依依拽进房间里轻声说，这是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人。依依不解，回头看看客厅，哪个？张婆说，我不是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吗，他就是。
　　 依依一下子懵了。这是怎么说的？张婆倒是提过这茬，但她全当是开玩笑。这张婆也太莽撞，怎么不通声气就冒冒失失把人带了来？张婆却不理会，又一个劲地把依依向客厅里推，嘴里大大咧咧地还嚷着，见见面，见见面，谈谈谈谈，不用怕难为情。
　　 依依尴尬得不行，只觉得满脸发烧。依依心很虚，关节捣乱似地钻心地疼，肌肉绷得紧紧的。依依下意识地挺了挺僵硬佝偻的身躯，心里却直骂自己，作什么秀！
　　 依依想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她朝张婆看看，有点求助的意思。偏偏张婆不卖帐，反倒笑了，你们慢慢谈，我出去看一下就来。说着，她扬长而去。
　　 依依一时不敢正眼看那个男子，但眼角的余光却告诉她，那一位正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依依心一沉，顿时有了一种意气。依依缓慢却也坚定地转脸过去，直视沙发上的人。他显然有些猝不及防，赶紧低下了头，两只黝黑粗糙的大手来回搓动着。
　　 你，依依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你哪的人？
　　 男子瓮声瓮气地说了个地名，依依没听清，也许不曾听说过。
　　 几岁？
　　 属狗。
　　 有这样回答的？属狗的多了去了。我也属狗，可你总不会也33吧？依依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对方来。看上去真的很老，瘦削的脸，尽是刀刻似的粗线条。心想，总不至于57或69吧？
　　 45？依依试探着问道。
　　 男人抬头迅速瞟了瞟依依，含混地应一声，听不清是还是非。
　　 依依不好再问，只暗自思忖，要是45岁，也太老相了。
　　 家里几个人？
　　 他头也不抬，伸出一手指，讷讷地说，我一个，爹妈早殁了。
　　 依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心翼翼挨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了。
　　 冷场是很尴尬的。依依想了半天说，那你喝茶……那人又抬眼瞟了一下，没吭声。
　　 无话可说的依依拿起一张报纸，装模作样的看着。另一位则始终闷声不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妈来了。依依松了口气。依依偷觑了一眼男人，只见到一脸木然。
　　 倒是张妈开了口，也不知道是问谁，怎么样？依依笑而不答，男人牵了一下嘴角。
　　 张妈神神叨叨地朝依依霎霎眼睛，然后对男人说，咱们先走吧？看着男人走到门外，张妈又凑到依依耳边，明天我给你回音。
　　 依依怔怔地望着张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下却有些恼，给我回音，那就是说，除了听凭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男人选择外，我连说话的余地没有了？
　　 患上这倒霉的关节炎，整整18年，依依从不敢想男婚女嫁的事。那次张妈提及后，心之深处，却也时不时会泛起几丝莫可名状的涟漪。但依依不愿真实面对，自己这样的境况，还是死了这份心的好。可眼下，事情已经摆在了面前，我该怎么办？
　　 依依看着自己畸型扭曲的双手，下意识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四肢关节，艰难地移动脚步，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浑身无力。
　　 七、八年来，依依一直住在哥嫂家，为他们带孩子，还帮着他们看店做帐。有一段时间，嫂子待她很好，不止一次表示要依依永远与他们同住。近年里，言里言外的，嫂子的态度却越来越那个了，开头只是指桑骂槐，后来居然恶语相加。依依几次提出要回到年迈父母那儿去，都被哥哥劝住了。依依心很软，她知道店里确实还需要她，侄儿更离不开她。才刚8岁的小家伙居然说，如果依依走的话，他就自杀……
　　 依依明白，在哥嫂家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为自己的病，依依曾流过多少的泪。现在，她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未来心酸。
　　 我有未来吗？我的未来是什么？依依紧闭眼睛，头痛欲裂。
　　 张妈不说“未来”，只知道依依得有个依靠。她说女人总归要嫁人的，嫁人就是依靠。她还说依依亏得是个女人，还可以……
　　 可我还能算是个“人”吗？如果是，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依依流着泪绝望地想。
　　 依依突然想到了那个男人木然的眼神，她觉得，他对她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谁会要她这么一个累赘呢？
　　 凭心说，依依对那男人也没有丝毫感觉。且不说他的老态与丑陋，想想以后的日子，自己要是与这么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生活在一起，依依不寒而栗。
　　 可是依依又能怎么办呢？患病最初的几年，也就是最痛苦的时候，依依曾无数次设计结束自己的方式，但她终于没有。说到底，依依还是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依依实在不甘心……
　　 晚饭时，哥哥仿佛很不经意地问依依，张妈来过了？依依点点头。哥哥又说，她来过店里了。说完，瞟了妻子一眼。
　　 但是，无论是哥哥还是嫂子，都没有提及那个男人。依依心里明白，不表态其实就是一种最明白不过的表态。
　　 几天过去了，张妈都没有消息。依依的心始终悬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额手称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