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京旺四十，姓高，有智障，左手畸型，脚跛。他有一个很大很光滑的圆肚子，走起路来一颠一跃。
　　 京旺住在我的邻村。
　　 他性情喜怒无常，总爱出高声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唱累了就会坐在地上疯言疯语。
　　
　　 京旺是个有名的乞丐，邻近的许多村只要有红事或白事，他的身影就会出现。红事上他会放一小串鞭炮，说几句喜话，主人高兴之余会给他几块钱几包烟，然后再弄点酒菜给他。他就会知趣地离开，然后带着讨来的东西回家和家人一起分享。白事上，他会扑到有死人的家中大声痛哭，哭的比丧亲的人还凶，那人家就会很感动地留他吃饭（当时我们这儿很朴实，谁也不会在乎和一个乞丐一同进餐）。京旺虽看似疯颠却不贪，他只收主人家施舍的一些零钱及剩菜残羹，有时主人慷慨还会给他一些烟酒——这些是他最喜爱的，他会很开心地收下，然后一颠一跛地离去，绝不会留下和谁谁一起吃饭，因为他怕惹人厌恶，更因为他的爹娘还在家等着他。
　　
　　 京旺不坏，却成了小孩子们害怕的对象，总觉得他长得很丑就理所当然地危险了。首先是因为他怪异的体型，其次是他故意展现出狰狞的一面给小孩子们看——吓唬他们。当时许多小孩包括我见了京旺就像见了一头可怕又充满好奇的动物，我们会像一群苍蝇一样兴奋又害怕地盯在他后面，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又扔石子又扔树枝。虽没伤害他却严重打扰了他清净的心境，于是他不耐烦地转过脸瞪着可怕的白眼睛，大吼一声。大胆的孩子会撒腿就跑，胆小的则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有一次和我们一块玩的我们的头儿，也就是我们的老大，他胆子特别大，所以我们听他的。一天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能耐，拿着一根枯树枝去戳正酣睡在草垛上的京旺。京旺被惊醒之后一把提住头儿的衣领，轻意地把他提了起来，这孩子惊慌的样子把京旺惹的哈哈大笑。头儿攒足了劲疯狂地哭喊着，把京旺吓了一跳，他放下比他还可怕的孩子，一颠一跃，匆匆离开。
　　
　　 后来那个孩子的爸爸找到了京旺的老父亲，那孩子愣说京旺揍他。京旺的六旬老父本来就对京旺厌恶至极，似乎京旺的出生毁灭了他对儿子的美好愿望，他没有怪罪自己制造了他，反而怪他被制造出来，他把他当成一个毁灭了他的后半生的魔鬼。当听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由分说地拿起铁铣就往京旺身上夯。京旺不说话，不还手，站着不动接受着父亲莫须有的惩罚。当铁铣断，京旺也趴在了地上。他的父亲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怨恨，拿着断了的铁铣柄愤怒地青筋暴起，继续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自己已经遍体鳞伤的儿子乱打一气。京旺躺在地上痛的像孩子一样，包着头痛哭着嚎叫着。后来头儿的爸爸实再看不下去，让老人别打了，老人仍不依不饶地挥着手中的棒子。幸好几个好心的邻居看京旺太可怜，将老人拉开。
　　
　　 后来京旺再也不去理睬那些无聊的小孩，尽管他们在他身后挑衅扔着石子，嚣张地辱骂，他也只好视而不见。实在忍不住就，高声唱歌，然后得意地一颠一跃地离开孩子们的视线。虽然京旺被如此毒打过，可仍有许多孩子对京旺的恐惧是不可磨灭的，每当哪家的孩子哭了，家长就会在他面前说：“看京旺来了。”小孩立马就张着惊恐的眼睛四处打量说：“哪了？在哪了？”
　　
　　 自从被打之后，京旺的家人便不再要他。他们将他赶出家门，由他自生自灭。即便家人不再认他，也改变不了他丑陋面孔下的那颗孝心。每当他讨到钱的时候，第一件是就是交给他的尖酸恶毒的老母亲，然后将讨来的饭菜放在饭桌上，也只这个时候一家三口才会坐在草房子里安静地吃上一顿，这一刻是京旺最快乐的时光。吃完饭后，他很懂事地离开。无论是雪雨风霜，他都不会有一丝哀求家人留下他。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在地，而后嚎啕大哭，爸爸乐呵呵地说：看京旺来了。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恐吓，仍不理会地坐在地上哭，希望他来哄我。可没想到京旺真的出现了，而且还向我走来。我本来已经不想哭了，这次真的被吓的不轻，哭的更凶了。
　　
　　 京旺礼貌地给我爸爸打了声招呼，我爸笑着递了一支烟给他。于是两人就坐桥边聊了起来，把我晾在一边不理了。我哭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好奇地依偎在爸爸身边听着他们聊天。
　　
　　 京旺悲愤地说：“二叔，其实我还不如死了好，现在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留在世上，还不如做一捧土撒到地里作肥料。”
　　
　　 爸爸严肃地对京旺说：“京旺，不管怎么说好死不如癞活着。苦，虽然你明知道受苦，可你还有两位老人啊，他们都七十多岁了，还能种几年地，除了你他们以后靠什么？政府一月几十块钱的补贴够干什么的呢？你虽然是要饭，但也要要给他们吃啊。就是哪一天你躺到床上不能动了，也不能死在他们前面。”
　　
　　 京旺哭了，他可怜起自己的父母的苦命。无论他们对他怎样，他们也是生他养他的亲人啊，世界上仅存的两位亲人。他不可怜自己，倒觉得自己残缺的肢体上压着很重的担子。
　　
　　 京旺走后，我拽着爸爸的衣袖安静地问：“爸爸，京旺真的是疯子吗？他一点也不可怕啊，刚才他哭的好可怜呀。”
　　
　　 “他不疯，说他疯的人在他眼中才是疯子呢。因为没人愿和他接触，只是看他长的难看听他喜欢自言自语就说他疯了。”爸爸认真地对我说，生怕我听不懂似的，说完他用小拇指揩了一下眼角。
　　
　　 京旺不懂卫生，却从不生病，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的身体很结实，没人知道为什么。每年冬天都能看到他破冰洗澡，他这一举动又肯定了他早已定格在人们脑中的疯子形象。
　　
　　 京旺自从被驱赶出家门，就再没有在他父母家住过一回，他怕他的父母生气，怕他们厌烦。他住在坟场附近的一个草棚里，可以想像寒风暴雪臭虫蛇鼠的灾难。即使这样他仍然活的好好的。
　　
　　 终于有一天，上天不再怜悯他了。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村庄没有发生任何红白事，京旺的生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无奈他找到了他的父母，他的老母亲给了他一碗凉豆脑。彼时已是夜晚，他开心地抱着白色的豆脑，一颠一跃地返回自己的住处，夜雪下的很紧，他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蹒跚地走着。忽然，一阵寒风吹过，京旺一个踉跄，碗从他冻僵了的手中滑了出去，翻在雪地上，他赶紧找到碗，发现他母亲的碗没破方才安心。白色的豆脑和白色的雪散落到一起，无法分清。
　　
　　 京旺饥肠碌碌地回到茅舍中，添了添碗便一头睡下了。
　　
　　 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生病了，其实就是感冒，两块钱的药就可以吃好的病。可他偏偏连两块钱都没有，于是他想或许躺一会就会好，就又懒懒地捂着脑袋睡了。
　　
　　 后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一直睡下去，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经奄奄一息。他颤微微地找到了他的父母，两个老人见他病歪歪的样子很是厌恶地将他赶出了家门。
　　
　　 京旺在床上祈求着邻近的谁家能出门红事，就算死个人也好啊，但他没想到从他祈求开始第一个死去的是他自己。他躺在茅舍中，一连五天，呻吟了五天，最终没有一个人踏进他那破烂的门槛。
　　
　　 终于，在第五天的一个早上京旺听到了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正在办喜事，鞭炮炸响喜气连天。他挣扎着从床上掉了下来，但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外，忽然抽动了几下，便将眼神凝固在远方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
　　
　　 当他家人发现他死了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政府给了京旺父母三百块钱作为残疾人火葬费，但他的父母并未将他火葬，只是草草地把他埋在坟场的旁边一个旮旯。后来尸体被野狗掏了出来，恶臭不堪。村邻实在看不下去，就将此事告知政府人员，政府人员找到京旺的家人勒令他们把尸体火化埋葬。他们为了应付，买了二斤柴油浇在尸体上，点起火，把尸体烧了个半熟，一股焦臭熏的旁观的人吐了又吐。京旺就像是一根被烧焦了的木炭，黑不溜秋直挺挺地再次被埋在原来的那个坑里。
　　
　　 我听到爸爸给妈妈叙述京旺死时的事情被惊呆了。
　　
　　 后来春天的一个黄昏，强烈的感情驱使着我找到了那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埋着京旺的土丘。上面没有任何祭品和纸钱，只有茂盛的野草和寥寥的几朵野花将其点缀。我莫名其妙地跑回家偷了爸爸两支烟，放在京旺的坟前点燃。然后傻傻地坐地那，很久，很久。
　　
　　 临走的时候不远处的一只小驴突然鸣起来，似乎在唏嘘，却又更像是在疯语。
　　
　　
　　 后记：这是一篇真实的故事，除了一些细小的情节是我添加的，其它一切都是真实。高京旺，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也确有其死。
　　
　　 2006.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