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封

　　
　　易山先生：
　　我是廖年华，我听高征途——也就是我的征途哥——介绍过您。回想我一九七○年夏天初中毕业，十六岁的我这年阳历八月十四日早晨——比征途哥早两天——跟随队伍出发赴陕南参加“三线工程”修筑襄渝铁路，一干就是三年的经历，我忍不住心潮涌动，学兵岁月经历的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往事像放电影一样顷刻之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年，我和我的同学们积极地响应政府号召，踊跃报名当了学兵。虽然政府不给我们发放任何作为军人应该有的物件，例如军装、背带、水壶、挎包、胶鞋……，但是能当上学兵，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的管理序列，以军人的名义落实伟大领袖和革命导师毛主席早日建成襄渝铁路的指示，我和学兵战友们就已引以为无上光荣了。
　　出征之前，我一直在想要是能跟征途哥同路该多好，但是事与愿违，我跟随的队伍提前出发了。一九七○年八月十四日黎明时分，一夜未眠的我就来到了之前通知的集结地——宝鸡市公共汽车站。铁道兵派来接学兵的七辆草绿色军用卡车停在停车场的西边。我算是来得早的了，到了一看，比我还有早到的。战友们都有家人和亲朋来送，我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个人。这不是说我的家人不来送我，我实在是不想让母亲过度的劳累和辛苦。自从我父亲过世，我的母亲紧靠起早贪黑当清洁工扫大街维持家里的生活。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听到母亲起床在灶屋忙活的咳嗽声，我也起了床。我的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面粉给我蒸了馒头，还少有的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我想那时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的妹妹也肯定醒着，荷包蛋的香味弥散在屋子里，香喷喷的，不用说吃，只是闻到气味，就足以引人垂涎欲滴。我的妹妹太懂事了，许多时候她都比我懂事得多。母亲督促我抓紧吃，我不好面对着母亲吃就走出灶屋来到我的睡房，我双手捧着温暖的饭碗和饭碗里的荷包蛋，鼓着劲不让眼泪流出来。乳白色的汤里两颗荷包蛋白是白、黄是黄的，特别的诱人胃口。我知道现在无论我再怎样推让给妹妹和母亲吃，她们都是不会吃的。儿女行千里，总让父母担心。为了让母亲和妹妹放心，我必须装出轻松的样子，我要让她们看到当上学兵去陕南的秦岭和巴山中修筑铁路并不像谣传的那样叫人揪心。
　　市井街坊最近暗地里消极的传言特别厉害，说啥秦岭、巴山自古是虎豹狼虫出没的地方，荒芜人烟，环境恶劣，不是人待的地方，去那里修铁路那是自找苦吃，怕只怕活着去不能活着回来……这些传言就像流毒，害得孩子应征上学兵的家长担惊受怕。好在那个年头政治气候不准任何人胡说不利于革命的话，或是无心的造谣者因此有忌讳不敢明目张胆公开传来传去。
“这么多人哩，就是有狼虫虎豹，又能怎样？”胆大的家长不以为然，开导胆小的家长说，“建‘三线工程’，修襄渝铁路，是毛主席的指示，只要符合条件，谁都得报名应征去。要不然那可是反革命，是要遭批判的，甚至都有可能被枪毙的。”
这样激进的话流传开来，一下子更让许多家长六神无主，没有谁敢让孩子打退堂鼓。“去就去吧！苦点累点有啥可担心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陕南修铁路，有学兵，还由铁道兵，听说铁道兵还有步枪和机枪呢。即便有虎豹虫狼，那么多人看它吃谁去？再说人又不会傻站着让吃，还有枪呢，要真遇到虎豹狼虫，难道不会用枪打吗？学兵归铁道兵领导，铁道兵会为学兵安全着想的。”各种说法最后还是积极的说法占了上风，成千上万的学兵家长在热情似火的革命到底的信念的感召下，心里虽说多少替孩子着想还是有点忐忑，但再要说担惊受怕那就言重了。
　　临出门，我走出睡房走到堂屋，我不忘恭恭敬敬地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向父亲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再忍也没有忍住泪水还是挤出了我的眼眶，我抽着鼻子，母亲和妹妹站在我身后也抽着鼻子，不能再由着性子了，我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当上学兵了，成了一名名义上的战士，我更应该学会坚强。父亲啊！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我慈祥的父亲……我最后再看了一眼遗像中微笑着的慈爱的父亲，转身，朝门外走去。我高扬着头颅，昂首挺胸，迎着阳历八月黎明前凉爽的的微风，我一脚跨出了家门，我背着背包、斜挎着军用绿色铝制水壶，母亲右手帮我提着挎包，妹妹攥着母亲的左手跟着母亲走在我身后，我们一家人一起走在出了家门朝向街道的胡同里。
　　走到胡同口，我让母亲和妹妹不要再送了，母亲一个劲地抹眼泪，自打我父亲不幸殉职，我母亲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好过。母亲四十岁不到，但是看去有五、六十岁了。她的眼圈黑黑的，眼睑时常红肿，可见她睡眠不好，日夜操劳，她的视力大不如前了。“就送到这里吧。回去吧，妈，英子。”我轻声地说。我感觉心里有股气流在翻腾，我仰起头一再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但是我的鼻子还是抽搐了两下，我赶紧咬紧嘴唇，绷着脸皮，瞪圆眼睛，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母亲和妹妹呆呆地看着我，我又故作轻松地说：“妈，我长大了，都当上学兵了，你不要替我太操心了。送到这里就行了。你跟年英回去吧。你得注意点自己的身体，我爸去了，家里还得靠你。年英还小，我走了后，有年英给你做伴，等我回来。不就是三年吗？三年想起来慢，过起来挺快的。”懂事的妹妹看着母亲抽泣，她也陪着母亲一起流泪，她晶莹的泪珠流过她漂亮的脸蛋，滴落在印有蓝色碎花的的确良衬衫上很快把衬衫洇湿了一大片。安慰了母亲我又安慰妹妹说：“英子！姐姐要走了。你要学得坚强些。我廖年华的妹妹应该像江姐、刘胡兰那样坚强才对。你说呢？英子。快，甭哭了。眼泪那么多呀！都快要把姐姐的眼泪勾出来了。快！别哭了啊，英子。”我的妹妹一直都很听我的话，经我一哄劝，她真的就止了哭泣，不过还抽着鼻子，她乖巧地拽紧母亲的左手，还继续跟母亲看着我，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我到此转身，红着眼，鼻子酸酸的，迈动碎步走出胡同口拐上了街道。不知道我转身之后母亲和妹妹是否回家了？她们是否还呆愣在胡同口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天色越来越亮堂了，宽敞的汽车站的上空不时有鸟雀飞过。越来越多的学兵在家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汽车站。汽车站的高音喇叭播放起了曲调昂扬的《万岁！毛主席》的歌曲——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万岁毛主席！
　　拨开那迷雾，驱散那乌云，天空多晴朗，革命的航船乘风破浪，前程灿烂辉煌。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跟着您前进，永远不迷方向。万岁毛主席！
　　五洲四海掀起风暴，为自由解放，黑暗的社会一定要灭亡，牛鬼蛇神无处躲藏。向着那光明，向着那幸福，向着毛主席！革命人民跟着您前进，奔向共产主义远方。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嘿万岁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毛主席！
　　我合着歌曲的节奏，跟着高音喇叭哼唱着，想借此驱除没有亲人来送的伤感情绪。我的母亲和妹妹肯定想送我，而我又何尝不想让他们送呢，我不是铁石心肠，但是我铁了心就是不让她们送。我跟母亲说过我长大了，我当上了学兵，所以我必须把自己当做一名战士看，战士必须刚强。由哼唱到低声跟着高音喇叭唱，我起初是低着头脚踩着节拍站着的，后来我蹲下，越是想不让母亲和妹妹来送我，我的心里越是不好受，我难过的忘了歌唱，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把头低得更低，我不再强忍眼泪，任眼泪肆意地流淌，有一部分眼泪流出直接落在了地上，有一部分却流过我的脸颊贴着鼻子两侧流向了嘴角。由嘴角渗进嘴里的眼泪咸咸的。
　　冷不丁地听到有人叫“年华”，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是幻觉——我太想有人来送我，——我更想来送我的人是征途哥。“年华，往后看，我在你后面呢。愣着想啥哩？”再次听到有人叫我，我已经起身了，也已把身前和左右都看了，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不少，没看到叫我名字的人。这个声音好熟悉，我却犯糊涂一时想不明白是谁。我听得分明，不可能错的，尽管汽车站的大停车场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但是我确信真的有人在叫我。“是征途哥！是他！”我豁然醒悟过来，急忙转身，果然看到我的征途哥正对着我的背站着，距离不远不近。我瞄了他一眼，一跺脚，气呼呼地冲他喊道：“大白天的，你吓谁呢？从人家背后搞偷袭……哼。差点吓得我背过气去。”
　　“是吗？”征途哥笑着走近我，说，“至于吗？我高征途可从来没有见过我妹妹廖年华胆子这么小，我是不是看错人了，我记得我妹妹廖年华跟你的样子虽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的胆子可是够大的，惹恼了她都敢把天捅个窟窿。”
　　征途哥这么说他分明在逗我开心，我莞尔一笑，说：“我刚想起你呢，想你一定会来送我的，你真的就来了。”
　　“人家都是说曹操，曹操到。”征途哥说，“你倒好，想曹操，曹操到。”
　　和征途哥的一番调侃，我的心境好多了。他递给我一小布袋馒头，我不想要，他说：“咋了？嫌馒头少还是嫌我妈蒸的馒头没你妈蒸的好？”他一本正经的话呛得我半天找不出应答的话。“这是我妈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话说到这份上，我岂能再拒绝。我接过小布袋掂了掂，分量还不轻，伯母蒸给我的馒头看来要比我妈蒸给我的多。
　　总算有人来送我了，我在早晨升起的太阳的万丈光芒里高傲地扬起了头，我看着前来送孩子的家长，在心里我对自己说：“你们有亲人送，我廖年华有哥哥送。我们都是生在党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幸福的学兵战士。”
　　阳光普照着大地，汽车站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着歌手独唱的《太阳就是毛泽东》——
　　太阳亮，太阳红，太阳就是毛泽东；伟大思想闪金光，光辉普照天地红。伟大思想闪金光，光辉普照天地红。
　　天也红，地也红，人人歌颂毛泽东；葵花永远向阳开，我们用跟毛泽东。葵花永远向阳开，我们用跟毛泽东。
　　金色的阳光里，我深情地望着身材高挑的征途哥，他笑吟吟地也在望着我。我忽发奇想，毛泽东是太阳温暖了全中国人民，我的征途哥也是太阳，只不过他温暖的仅仅只是我而已。
　　暂且搁笔，回头再写信给易山先生您。
　　祝
　　笔健！
　　关中老学兵战士：廖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