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串门，给邻居们道声新年好，之后就没什么事做了。窝在家里看了大半天电视，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遂拿上儿子的一本床头书，到楼顶上晒太阳。除夕前一天下的那层薄薄的春雪，而今在这温和的阳光里，已经消融殆尽了。搬了把旧火椅，懒洋洋地坐下，似乎意识还停留在去年的混沌中，展开书卷，其实完全没有兴致看任何一篇文章。父母年高，毕竟腿脚不便，不太喜欢上下楼，因此楼顶反而成了他们重要的活动场所，由于他们成日掇拾，楼顶竟然慢慢有了庄户人家庭院的模样了。整齐的菜畦，新鲜油嫩的蔬菜，不时引起邻居的称羡；母亲甚至还养了三只鸡，宰了两只过年，还留着一只下蛋，这微小的成果也是她每日自豪的资本；对面的楼房拆迁，父亲去拾了些别人丢弃的花盆，把我养着花的废塑料油壶几乎更新了一遍，可惜他整日把花草移来移去，先后弄死了好几株，没死的却已经在它们各自的植株上，明显开始新的萌发了。别过头来，猛然发现对面的围墙上，有一大团明亮的光影，好像有一架投影仪，正在放映一张来自遥远天空之中的星云图片，顿觉新奇而神秘，似乎在这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冥冥之中有人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对于暗处的光影，我历来有些莫名的喜欢，而最初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来自老家破旧的老屋。本来就是山窝子里的村落，隐藏在竹树丛中，而黄壁黑瓦、高门深院、弄堂回环，我一点都不明白先祖们为什么要把那些老宅子弄得如此的闭塞、潮湿和阴森，看起来无比的密实紧致，实际上却有如身处暗夜中广漠的旷野，空虚无着之中却让人感觉鬼影无所不在，寒意侵骨。我自幼就不安于家，一门心思要外出，小脚的奶奶只好带着我村前村后到处溜达，但是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恐惧总是不期而至。为了不让伙伴们那么快找到，我常常钻进了一般人不易想到的冷僻的角落，而后来，他们往往真的也长久找不到我了，我又特别害怕他们迅速放弃了搜寻。这时，主动的蛰伏就变成了可怕的幽囚，我陷在了声息渐无的黑暗之中，连从暗处跑出来的勇气和力量也很快失去了，而值得庆幸的是，老宅子的屋顶从来不少破漏之处，加上村子的外面是漫无边际的晴天，可以说，有好几次，都是那些从高高的屋顶上直插下来的明亮耀眼的光柱先于伙伴们拯救了我。这些光柱所刺穿的，不仅是沉沉的黑暗，它们还洞穿了我冰冷的内心，让我觉得我与外面自由的世界还有着天然的联系。有了这样的经历，我后来的游戏中就多了一种新的趣味：响晴的日子，我常常用母亲的镜子，把房子门外的阳光投射到堂屋的内壁上，看光柱在房子里搅动，看光斑在烟熏的黑墙上跳跃，看光亮照见蛛丝、揭示我平日不曾注意到的隐秘。有无数次，我专门走近那些仿佛静止在房间中的光柱，察看、触摸，看灰尘在其中舞蹈；我怪讶于那些光斑的椭圆，它们与漏处的形状如此相异；我也惊奇于它们与周围的区域，界限那么分明，可是我却无法把它们真正分离开来。
　　 我对于光亮的欢喜与好奇，后来还延伸到夏夜的星空和午间树影的间隙。高三时有一次午休，烈日当空，教学楼前刚打扫过的地面，细沙上还遗留着竹枝制作的大扫把拖过的痕迹，树影深浓，而其中点点光亮，犹如颗颗钻石熠熠生辉，我从来没有想到，光明与黑暗的冲突与融合是如此的美妙和神奇。自那次以后，我也喜欢上了阳光下幽静而疏密有致的树林，甚至对于在其中散步还产生了一种欲罢不能的沉溺。而前者引人无限遐思，这一点我想大概大家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况且，那些流传至今的神话故事也是明证。上学之后，我就曾经梦想当一个天文学家，终生探寻那些遥远而神奇的光亮，了解自然运作的道理，了然生死背后的秘密，而后来，走着走着，我竟然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新的兴趣对于原来梦想的背弃。但那些光亮，虽然时有暗淡、隐没，可也似乎一直都在某处，它们并没有因为我长久的冷落而永远中断与我的关联。就像今天，这围墙上的光团，其实不过是下午的太阳，借助热水器水箱的一端，玩的一个小把戏，提醒我幼时也曾在门前的阳光下晃动过手中的镜子。
　　 夜空下的星光也好，树荫里的阳光也好，再美妙也只能是生活里一个极小、极短暂的场景。我不否认黑暗与光明是孪生兄弟，不幼稚到奢望我们的世界只剩下光明，更不因为喜欢刺透深沉黑暗的光亮而迷恋囚笼般的旧宅。因为虽然我们任何时候都无法彻底摈弃黑暗，但我深知被黑暗统治的心灵是多么的绝望，而膜拜这破屋赐予的光亮更是多么愚昧而可哀。我宁愿享受的当然是全天下无所不至的阳光的普惠，而不是觉得我离了老宅就认识不到它的价值或者没有领受它的权利、素质与时机。一面镜子固然也可以投射一点阳光，暂时给老宅带来一点生气，但我更明白，彻底改造旧舍，使阳光成为这里的主宰，要远比晃荡一面镜子来得更有历史意义，虽然它是一项艰难得多的浩大工程。而那些逃离旧宅的游子，也终究需要有个地方立足或者长久的栖息，天堂虽好是传说，寄人篱下莫若建设一座真正属于自己、更令子孙万代也觉得堂皇、敞亮而舒适的新宅，更何况，天堂里的过客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并且大多数老宅子里的居民也必然终生挣不到天堂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