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她总想起一个长满了梧桐的院子，夏日傍晚风雨欲来时，叶子在枝头吵闹，尘土放肆地翻滚，昏暗的天色和沉闷的雷声带着童话里的冒险气氛蠢蠢欲出。
　　 但是童话是早已经不属于她的了。收拾房间、做饭、洗衣服、照顾孩子，这才是她的本分。晚上丈夫回来的时候，她照例亲热地叫了一声南子，替他拿下腋下的包，然后急急地摆好饭菜，生怕丈夫饿着似的。南子工作一天确是累了，但他还是一脸倦容地对妻子笑笑，蹲下来逗逗女儿。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女儿这时候通常会钻到饭桌底下拉泡屎。她只好用卫生纸抓掉女儿的大便，然后用抹布擦干净。她跪在那儿，把头伸进桌底，活像一头遭人使唤的牛。她那骄傲的天性马上感到羞辱和愤怒，但她克制住了。婚姻都是这样，为什么单她不能忍受呢？她该学会贤德，默默地付出，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她究竟为什么不能感到幸福呢？
　　 南子真是累坏了。和着衣服，倒头就睡。这个男人，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干净的脸在灯光下温柔着，如同三月轻云漂浮的蓝天。手臂展开在紫色布满碎花的床单上，腿可爱地耷拉在床沿。她真喜欢他呀！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亲亲他的额头、眼睛、脸、嘴巴。她生怕把他惊醒。
　　 女儿睡着，家务已经做完的时候，她终于有了闲暇理理自己惆怅的情绪。屋内温暖如春，但一片枯干的叶子打在窗玻璃上，又急急地飘开。秋深了呢！她坐到镜前，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一片秋色——苍凉之美。她是美的。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夸耀的权力。在街上看到那些打扮张扬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时，她的落寞感就无数倍地加重。怀中的女儿又恰在这时哭嚷起来，似乎抗议说：老妈，一大把年纪了，要守本分啊。她的母性这时就会化为可怕的怨。女儿化成了一堵坚硬的石墙，上面咄咄逼人地写着两个突兀的大字：本分。恨意哽在脑中，让她害怕起来。她抱得女儿越发紧了。仿佛要证明她是一个母亲。仅仅要证明她是一个母亲而已。她究竟是愿做母亲不愿？
　　 男人在结婚以前总有许多承诺，而婚后却一桩也不会兑现。南子也是这样。但她还是感谢他。那些承诺化成了永远纯净的回忆。她和南子躺在沙滩上，看漆黑的天空繁星闪闪，海浪调皮地冲击着他们的脚心。南子轻声说：猪，我爱你，永远永远地。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南子的手。他们还一起骑马。她骑白色的。南子还骑白色的。她骑得很快，像要飞起来似的，南子追不着，都快要哭了。南子，她真的很爱他啊！
　　 但是最近她怕南子像吃喝拉撒一样随便地叫她妻，她希望南子疼爱地叫她猪。但是南子永远忘了这个字似的。
　　 她回到家乡去看望父母，带着自己的女儿。爸妈愈显得老了。尤其是父亲。听母亲说，他因为早年在一家化工厂工作而失去了嗅觉，视力也因被电焊的强光所伤而急剧减弱。。她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了生命逐渐消退的迹象。母亲热烈地迎上来，父亲跟在后面，笑着。她做饭，洗衣服，给爸妈拆洗被褥，如同母亲当年回娘家所做的那样。记得母亲那时满脸幸福，风风火火地。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表情。实际上，就算有，她也觉得自己还不太适应这种幸福。她更习惯被母亲照顾的那种幸福。对，她习惯那种做女儿的幸福。而现在，这两位成了她的孩子。她作为女儿的身份已经名存实亡。
　　 她做梦了。她梦见她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赶回家，却还是只看到了父母亲的遗像。她隔着玻璃拼命抚摩父母亲的皮肤，她看到他们笑了，他们还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她叫喊着请求他们大声地再说一遍，但他们笑着，闭着嘴唇，不做声了。突然一个高大的男人闯进来，绑了她，是南子。她回头，还能看得见父母亲的笑容，他们似乎在说：去吧，孩子。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她一下子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她被押上了一个高高的看台，胸前挂着两块巨大的牌子，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她看不见，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两个牌子上写着两个大大的词——妻子、母亲。南子说话了，用他惯常的瘦而低的声音：“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在自己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却没有陪在他们身边，而只看到了他们的遗像；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在自己父母的遗像前竟然一滴泪都没有掉，还问些家常琐事。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她还有人味吗？”
　　 “没有！”“没有！”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她感到自己被抛进了一口深井里，从井口源源不断地有黑水涌来，她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她几乎不能呼吸了。但她拼命地想：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身份与她父母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喊出来，要问清楚。但是台下没有一个人。替她父母声讨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
　　 南子抱着她。吻她的发。她也抱着南子，看着南子的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她对南子的爱。但女儿在睡梦中的咳嗽声传过来，她一下子觉得她和南子不是完全互相拥有的。南子同时和女儿互相拥有。她也同时和女儿互相拥有。她和南子的爱就变得不那么至高无上了。这让她有些不能接受。很快地，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这种想法与她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这样的身份多么不相称啊。
　　 那是个窄小的院子，里面有几棵粗大的梧桐，院子因此而被塞满了。夏天的傍晚，外面黑云蔽天，雷声隆隆。一间小小的教室内，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女老师在讲童话故事。女孩子们入神地听着：历经风雨之后，公主和王子无一例外地从此永远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那以后，童话就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