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生日，因正值元宵佳节，所以每年的今天家里最热闹。女儿女婿及外孙们齐聚一堂为他庆生，其喜庆的场面、欢乐的气氛远胜于春节。而这天，也是父亲最为开心的一天。惭愧的是，因远嫁异乡、路途遥远，父母的生日我一次都没回去过，就算有时回家过年，也总是因工作及孩子年后就得开学而提前匆匆离开。
　　 父亲属龙，今年七十三岁，古稀之年了。最近两年因母亲中风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便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悉心照顾。我们也曾多次说过请一保姆帮忙，但父亲坚持自己来，他说母亲跟了他几十年，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老老小小全靠母亲一人操劳，还有奶奶生前瘫痪在床几年都是母亲服侍，任劳任怨。现在母亲这样了，由他照顾母亲，天经地义。可是两年多下来，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原先挺拔矍铄的身板渐显佝偻，满头白发如霜似雪，脸上的皱纹多了不少也深了不少。可幸的是，父亲精神一如从前，神采奕奕，红光满面，高门大嗓，声音洪亮。听姐姐说，老父每天早晚练太极，闲时还拉拉二胡唱唱戏，也颇自在。
　　 父亲是个苦命人。
　　 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出生的年代自不必说。父亲一岁丧父，是奶奶，一个裹着小脚的旧式农妇含辛茹苦将他和我的姑妈拉扯大的。因我家祖上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吧，所以，遵照爷爷临终遗嘱，奶奶拼了命地让姑妈和父亲一起上学念书，其间其时之艰辛困苦非我之笔墨所能描述。只记得奶奶说过，即便数九寒天，每逢下雨下雪，姑妈和父亲都是光脚从家里步行到十里外的学校，到了学校后才将脚洗洗把鞋穿上。后来父亲考上了凯里师范，三百多里路，父亲穿着稻草鞋走了一个多礼拜，走的满脚的血水......直到父亲和姑妈都有了工作，这个家才算稍稍好了点。最让奶奶自豪的是，姑妈是我们县里最早的女干部，第一个女经理，第一个经济师。也许这些在现在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作为晚辈的我来说，姑妈是永远值得我学习和敬仰的榜样。
　　 父亲是生长在旧时代的人，受客观因素的影响，思想意识里自然也有些传统的东西，比如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折磨着他，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让我的父母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当然，父亲也不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在我们本地，过去送女孩读书的人家并不多，原因是，女儿再有出息，总是要嫁人的，末了就是花钱给别人家做好事了。但是父亲没有这样想。感谢父亲！在他每月只有几元钱薪水的情况下，顶着寨邻们揶揄的目光，坚持送我们姐妹读书。有那么几年，还是五个女儿一起在校的，想想那得承受多大的压力！父亲说，就算砸锅卖铁，卖房子要饭，只要你们有出息，读到国外去我也送！但是，我们让父亲失望了，他的女儿没一个有本事读到国外去。可是回头想想，因为我们没有去国外读书而把家里的祖屋保住没被卖掉，也算一件幸运的事。
　　 父亲生性豪爽豁达，耿直义气，朋友很多，方圆几十里地很少人不知道他的。他性格开朗，爱好广泛，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以及体育运动无一不好，也许正因为爱好太广泛，这些爱好也就仅止于爱好这一层面，无一精进。父亲也不刻意钻研，自得其乐。父亲水性极好，当年创下的龙鳌河黑龙潭潜水时长及深度至今无人超越。他的三分球，曾一度成为当地经典。父亲是个教师，业余任过球队教练，办过宣传画展，当过舞蹈老师，经常组织参加附近各地文艺汇演。父亲嗓子很好，典型的男高音，喜欢蒋大为、胡松华、郭颂等歌唱家们的歌，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活跃分子。善下象棋，喜弄乐器，或于炎夏秋高月明之时，横笛一曲，悠扬欢快，或于朝夕心情起落之际，二胡轻诉，婉转低回。父亲也热爱书法，每逢春节必自撰联书对，有时亦令我们姐妹每人作联一副，自书贴上。
　　 因此，我们家的对联每年翻新的不仅仅是鲜红的纸面，更多的是我们全家当年的喜怒哀乐与苦辣酸甜。
　　 历年春节，不知作了多少对联，换了多少对联，但是，有一副父亲撰写的对联，我一直记得：
　　 风雨同舟苦苦甜甜度日月
　　 寒暖相依将将就就过时光
　　 还有一副永远贴于中堂的对联：
　　 一勤天下无难事
　　 百忍堂中有太和
　　 这副对联从老辈下来就一直不变，已成为我们家的家传座右铭。
　　 我一直很崇拜父亲，我觉得他会的东西特别多。我们小时候家里很穷，没劳力挣工分，为了糊口，父亲买了一本裁剪书，自学裁剪，会了之后再教母亲（母亲不识字），然后母亲就天天熬夜做裁缝为我们挣口粮钱，每年两百块，那时做一件衣服才一两毛钱，最贵最复杂的衣服也就是五毛。父亲还会石刻和木工，家里舂辣椒的小石臼及碗橱，就是父亲自己设计自己制作的，雕龙刻凤，描花绘蝶，其美丽精致，令我们当地的专业工匠都自叹弗如。曾有两家电视台到老家采风，把父亲的作品给拍了进去。后来父亲在电话里把此事得意的告诉了我，让我分享了他的喜悦。唉！遗憾的是，父亲的六个女婿，无一人能及他的一半。
　　 我们小的时候，应该说是在很大了之后，还一直很害怕父亲。父亲在家里并不怎么跟我们说话，常以一副威严的姿态面对我们，管我们特别严，常被他打，下手也很重。其实，父亲表面一派刚阳，内里则是一副柔肠，虽然他教训我们的方式有些严厉甚至残酷，但我们到底是他的孩子，他对我们的疼爱，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小事上体现出来。当我们任何一个生病时，给我们买药喂药的总是父亲。为了我们他学会了打针，还学会了简单的针灸和推拿，甚至准备了一套相当于赤脚医生的行头，有时还出去为别人打针去。每年过年，父亲总是特意去银行换取崭新的纸币给我们发压岁钱，我们每人一角，奶奶两角。每逢出差，必带回一些我们当地买不到的漂亮花布以及女孩子用的丝带蝴蝶结发卡之类的小头饰。
　　 母亲是个传统型的农村妇女，她认为女孩子最需要学的就是女红，可是我们都不喜欢学，母亲很生气。父亲说，有什么好学的，不学就不学呗！有趣的是，父亲后来有一次去湖南出差，买回来了一些绣花的东西，我们很好奇。父亲说，这是绒绣，并且告诉我们这是怎么绣的。那时只有大姐会做点针线，父亲便手把手地教大姐怎么穿线，怎么插针，怎样配色。大姐聪明，按父亲教的，绣出来的花栩栩如生。父亲对于我们的兴趣爱好，因条件所限没法培养我们，但尽量做到他所能及。在这点上，有时我觉得父亲是偏爱我的。记得有一回，好像我四年级吧，我看看家里人都出去了，偷偷把父亲的一本《革命歌曲选》翻出来，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学唱简谱，因为事先知道家里没人的，所以就肆无忌惮地大声高唱。唱着唱着，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这里唱错了，应该是这样唱的”，接着，父亲洪亮优美的男高音从隔壁如流水般传过来。。。。。。有那么一阵子，我对二胡产生了兴趣，常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拿他的二胡练习（呵呵，因为我“优美的”琴声，这段日子也是我家人最恐怖的日子，直到现在，我的姐妹们一想起我的二胡还心有余悸！）后来父亲发现弓上的马尾不仅断了许多，还弄得乱糟糟的，气急败坏地追查元凶准备法办，当问清缘由后，便再不做声。而那把二胡最终被葬送在了我手里。毕业那年，父亲和小妹去贵阳接我，在百货大楼转了转，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们一样都舍不得买（因为这时小妹也在上大学，家里已经很穷了），走到一个卖口琴的柜台前，那些制作精良，各式各样的口琴吸引了我们尤其是我。父亲看了看，问我喜欢哪一种，我点了一款便宜的，父亲没说话，叫营业员挑了一支最好的口琴给买了。这口琴至今还陪着我。
　　 其实，我们每个女儿自出生以来就成了父亲的心头肉，在家让他操心，出门让他牵挂，出嫁更是让他难以割舍，虽然孩子结婚是一件喜事，但是二十几年的朝夕患难血肉亲情将从此越来越远，因此，每个女儿的出嫁，就像是在父母身上割下一块肉，让做父母的疼到心里，痛到髓间。记得大姐结婚出门时，按礼向自己的父母拜别，这时，一向严肃硬朗的父亲疼爱的抚摸着大姐的头，竟哽咽得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在此之前，我是从未见过父亲流泪的。每每想起父亲当时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也许是眼看着女儿们一个个都离开身边的缘故吧，父亲的脾气逐渐变得温和，越来越好，和我们说话时也能和颜悦色轻言细语，已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股凌厉威严之气。
　　 如今，我的父亲，他老了。
　　 也许是感到了岁月的沧桑无情，父亲一个人静下来时，会细细梳理过去的时光，会回忆起以前一大家子一起的有苦有乐的生活，与母亲共同走过的风风雨雨，以及算是桃李满园的三十多年的从教生涯。没有儿子的遗憾，也早已被女儿的孝顺冲得无影无踪。父亲对自己的人生基本是满意的。去年母亲生日，家人欢聚，酒过数巡，父亲看着围绕跟前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感慨不已，遂即兴书联，给母亲和他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简单的评价：
　　 上奉公婆吃苦受累任劳任怨
　　 下育儿女起早贪黑克勤克俭
　　 毕生激情育桃李
　　 满腔热血献春秋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在我们姐妹的眼里，父亲是极其不平凡的，甚至是值得我们骄傲的。真的很幸运今生能做他的女儿，希望来世还做他的女儿。
　　 祈愿我的父亲母亲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