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隔壁吴大妈说我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性格耿直，最主要的优点是心地善良。可我妈成天念叨我笨手笨脚，疯疯癫癫，性格倔强，还说要送我到医院检查检查，看是否真的脑子差根弦。我绝对相信吴大妈说的才是真话，怀疑吴大妈才是我的亲妈。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夜。所有的街坊都把大大小小的竹床摆在外面乘凉时，吴大伯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本来他家有六个孩子，可家里太穷粮食每个月都不够吃，然后见我爸妈只有一个儿子，粮食总是有剩余的，为了让我每天能填饱肚皮就把最小的我送给了现在的父母。吴大伯的故事让我深信不疑，我立刻从宽敞的竹床上溜下来，硬挤到了吴大妈俩闺女的中间躺下。第二天，我在吴大妈家吃早饭时，母亲喊我回家。我说：“这才是我的家，您的那个家我再也不回了。”吴大伯笑着说：“傻丫头，我是瞎编的故事逗你玩呢，不要当真，快跟妈妈回去吧。”
　　 一进门母亲的巴掌就朝我的屁股扇过来，边扇边说：“敢怀疑我不是你的亲妈？今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地承认！”
　　 妈的巴掌不停，我站在原地被打得几乎要跪下去，却咬牙坚持挺直腰板大声喊：“我就不承认，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您就不是我的亲——妈！”
　　 气极了的母亲进屋拿出鸡毛掸子，正准备往我身上抽的时候，被我爸夺了过去：“你还真像个后妈，当真要把她打死呀！”
　　 母亲叫嚷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人家的闺女都像小棉袄。我养的闺女老跟我唱反调，这妮子迟早非把我给气死不可。”
　　 爸把妈扶到椅子上坐下：“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她这性子还不是随了你呀。这家里有了你们这俩母老虎，没安宁日子过。”
　　 “你说谁母老虎呢，你见过有我这样温柔漂亮的母老虎吗？”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母亲走的时候递给我五块钱：“今天给我在家好好呆着不许出去贪玩，一会下楼给你哥买早点，然后把盆里的衣服洗了再去买菜把午饭给做好。中午回来没饭吃看我不打死你。”
　　 请老天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个好女孩。整个暑假，和我一般大的女孩们在楼下踢毽子、跳橡皮筋的时候。我点着小脚跑到胡同口给哥买早点，然后洗衣服、拖地板再去买菜生炉子做饭。我的街坊邻居，看见我就会感慨万千。就要议论。就要夸奖。
　　 他们说：“这孩子真勤快啊，小不丁点的个子，都会做家务了。”
　　 他们说：“老胡媳妇太重男轻女了，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成天在家躺着，却要小六岁的妹妹来照顾，真不像话。”
　　 他们说：“本来老胡蛮喜欢这闺女的，可在家没地位啊。啧啧啧，听说还是个党委书记呢，却患了严重的妻管严。”
　　 就是这样。我的街坊邻居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夸奖和感叹的语气。我这个他们眼里的好孩子则乖巧地张开小嘴，可着劲一溜儿地喊过去：爷爷好。奶奶好。叔叔阿姨好。
　　
　　 『二』初中的时候，哥哥不知道从哪儿借回来很多书，大多数都是武打小说。躲在被子里偷看时被爸爸逮到：“女孩子家成天看武打小说不好好学习，打算以后去做女土匪啊。”
　　 然后又去教训我哥：“你没考上大学也就算了，干嘛还带小说回来影响你妹学习？”
　　 我哥翻着白眼说：“是她自己死皮赖脸地找我要的，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你——”
　　 “你什么你？你给我出来！再嚷嚷我就把锅给砸了，大家一起饿死干净！那丫头脑子差根弦成绩能好才稀奇了。”我妈扯着我爸的衣领说。
　　 “世上有你这样当妈的说自个闺女的么？我看你连个后妈都不如。”
　　 “我看你是想给她找个后妈吧？好哇，你是不是在外头已经有相好的了？难怪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是哪里的妖精？是不是你们工会那个小干事？你们什么时候又勾搭在一起了？你写的保证书我可是收藏着的。你现在必须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明天就到你们单位找领导给我一个交代。”
　　 “求求你别再这么胡搅蛮缠了好不好？能不能让这个家有个消停的时候？”
　　 “没门！想消停除非我死了。”
　　 爸妈时而爆发的战争总是影响我的心情。本来成绩一直都很优异的我到初三时，却分到最差的一个班。如果说快班是人间，那这个吵死人的鬼班就是地狱。每节课闹的人根本就听不见老师的声音，老师想在黑板上写个字，却找不到粉笔，才发现粉笔头正在满教室的乱飞，一不小心连老师的身上都会中弹。当时我都有想戴头盔，穿防弹衣的想法。每个任课老师急匆匆完成任务似地念完教材。又急匆匆躲瘟疫般地离去。
　　 成绩越来越差，可急坏了我的老爸。如果考不上高中，十四岁又这么瘦弱，能干嘛啊。后来经老乡介绍认识了另一家老乡张伯伯，是高中学校的书记。我爸找到张伯伯，求他想个办法让我进高中。张伯伯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他的老婆张妈妈却提议要看看我。带着他家的小儿子折返到我家，大人们围坐在我家小小的客厅里，张妈妈要我站在屋子中间，转过来转过去的给她看。我当时奇怪极了，上学去读书又不是去学跳舞，干嘛要看的这样仔细？然后又要她的儿子跟我并排站在一块，又看过来瞧过去，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瞧了下她家的儿子，原来是跟我一个学校有名的二流子，比我大却还在读初一。
　　 晚上，躲在被窝用手电筒看《红楼梦》。听到隔壁爸妈的谈话声，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只听爸爸说：“哪有开出这样条件的，竟然要跟我家女儿订亲，瞧他那儿子，尖嘴猴腮的成绩又不好，要我女儿嫁给他那不是毁了她一生？我绝对不答应，哪怕上不了高中。”
　　 妈说：“拉倒吧，就你闺女这模样有人要已经不错了，答应吧，免得以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养她，养她一辈子！”
　　 老爸啊，您真的是我亲爹啊，我一定争气不让您失望的！我感动的稀里哗啦，打开窗户把我挚爱的，多情的宝哥哥、痴情的林妹妹扔了出去，拿起了枯燥无味的数学书。
　　 中考完炙热的一天，听到在外面特注意形象的老爸在楼下喊：“胡蝶，我家的小胡蝶，你考上了，考上重点高中啦。”惹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并连声恭喜。老爸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到家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妈嗤之以鼻地说：“得瑟个什么呀得瑟，不就是个高中吗？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呢。还不进去做饭打算把人饿死吗！”
　　 这个时候。我急切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必须快快长大，必须快快离开这个家，必须！
　　
　　 『三』重点高中就是不一样，学校宽敞明亮，老师和蔼可亲。经过一个暑假，男同学好像突然之间变得高大帅气、女同学一夜之间都成了窈窕淑女。大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吵嚷着不分男女的要和谁谁谁同桌，而是找到和自己同性的同学悄无声息地坐下，点点头表示友好。不小心碰到异性的目光，各自红了脸低下头去，懵懂的情愫之花悄然盛开。
　　 第一节语文课，年轻的男老师站上了讲台，下面议论纷纷：这么年轻啊。好帅啊。皮肤好白啊。“同学们好。我姓何，叫何大海，你们叫我何老师或者大海都行。我刚师范毕业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以后就当我是朋友。现在开始点名，请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认识一下。”当点到我的时候，由于起来的太急把椅子都掀翻了，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胡蝶，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也觉得好听。”
　　 “你可真不谦虚呀。”
　　 “好听就是好听，为什么要谦虚？”我直视着何老师的眼睛问。腼腆的何老师不好意思地转身到黑板上写字。哇哦！那笔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我喜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何老师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当然，我们所探讨的大都是所看过的小说内容。他要我扩大阅读面，不要仅仅局限在琼瑶和武打小说里。还说那些书只能是消遣，真正的文学要看名著，国内外的名著，而且还借书给我。于是，我的作文经常被他当作范文来读。我陶醉了，陶醉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里，陶醉在他能读懂我的心声。
　　 高二暑假前，何老师找我借《神雕侠侣》，说要带回去研究一下为何金庸先生能让我那么的痴迷。我讨厌暑假，讨厌在家照顾人高马大的哥哥。我哥好不容易找了个铁路上的工作，结果没几天被枕木砸到了脚趾头，两根脚趾头骨折。在家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疼，我妈心肝宝贝地陪着流泪捧着他的脚丫子吹气。
　　 “看什么看！还不快给你哥倒杯水来，嗓子都喊哑了。我可怜的儿，妈给吹吹就不疼了哈。想吃什么这就去给你买。”
　　 “我想吃冰激凌。”我哥嗲的模样惹得我浑身的汗毛笔直地站起来排成了长队。
　　 “耳朵聋了呀，还不快去给你哥买冰激凌去！”
　　 高温酷暑。闷热无雨。知了嘶鸣。家具烫手。我哥心血来潮突然想吃饺子，要我给他包韭菜馅的饺子。妈不在家我当然就不会任由他胡乱摆布，端了稀饭给他放在桌上，爱吃不吃。拄着拐棍的哥哥出来把我手上的书甩在地上，揪着我的马尾提溜着我转圈。疼的我大声喊：“救命啊——救命，有人杀人啦！”我的左邻吴大妈的儿子过来了。我的右舍王阿姨的儿子也过来了。“兵哥，你干嘛呀？她可是你亲妹子咋这么狠心呢。”那个叫胡兵的我哥、比我大六岁的哥、已经二十二岁却被妈宠得像八岁孩子一样的哥，用力把我给推倒在地上。
　　 胡同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聒噪地叫着。树下，我的左邻吴哥说：“胡蝶，和我处对象吧，我保证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看了看身材和我一般高的吴哥，摇了摇头。
　　 我的右舍王小弟说：“别吹了，就你这体格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胡蝶，和我交往吧，你瞧瞧我的肌肉。”我望着一脸稚嫩的王小弟也摇了摇头。我的脑海浮出何老师的身影，赶紧使劲地甩了甩头，何老师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妈回来哥哥会怎样的跟她告状，更不知道妈会对我实施怎样的惩罚。知了拼命地叫着好热，而我却每个细胞都在发抖。我冒着大滴大滴的汗珠，身体不停地哆嗦着发抖。
　　 因此因此。我要尽快离开家，可唯一能让我离开家的途径就是上学。对，我要好好读书，我要一直一直地读下去。只有读书才会让我忘记这一切。只有读书才能让我早日离开这个家。
　　
　　 『四』高三何老师只给文科班教语文，很少再见到他。我每天埋在成堆的模拟试卷里苦战题海。其实，进入高三以后，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母亲竟然再也没有让我为家庭琐事浪费时间。偶尔听见母亲的抱怨声在家里漂浮，“都不帮我，没一个出来帮我的，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完全就是一个老妈子。天啊，衣服还没洗呢，这么多家务，快累死了。”她念叨的时候我爸已用最快的速度出去：“嘘——小点声，我这不是来了嘛。”
　　 教室里拉起了醒目的横幅：最后一百天冲刺！坐着五十多人的大教室里只听见沙沙沙的写字声。小鸟都感觉奇怪的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小声地唧唧着。时间过的真快，已是春暖花开了。晚自习，第六感告诉我有人在看我，抬头四下望去，发现何老师站在窗外，他示意我出去一下。校园的小路，弯弯曲曲，以多种可能性延伸。我随着何老师来到湖边，“胡蝶，高考有把握吗？”
　　 “应该没问题。”
　　 “打算报考哪所学校？”
　　 “厦门大学。听说厦门大学很漂亮紧靠大海，冬天也不冷。关键是我想离家远点，越远越好。何老师你觉得厦门大学好吗？”
　　 “好啊。比我厉害多了，我叫你出来是要还书给你。”
　　 “神雕侠侣，你不会才看完吧？”
　　 “嗯，刚看完。我觉得你很像书里的小龙女。”
　　 “你是说我像古墓里出来的女鬼？”我开始张牙舞爪地学着鬼叫。
　　 “我的意思是你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有点与众不同。”
　　 “哇，这么高的评价。那你像谁啊？我想想，你像杨过。对了，你就像杨过。咦？我是小龙女你是杨过，那你以后不是要喊我姑姑了？”湖边，天上有个月亮，水中有个月亮。我看见何老师的脸红了。蓦然想到杨过和小龙女的另一层关系，我的脸刷地一下燥热起来。低了头匆匆往前走，脚下被石头拌了一下，身体摇晃时何老师扶住了我。听见两颗急跳的心“咚咚咚”地打着小鼓。另有一对男女从我们身边走过，如梦初醒地分开继续往前走。
　　 “胡蝶，我也准备复习考研究生。”
　　 “考哪所学校的研究生？”
　　 “我也去考厦门大学。我们一起加油，到时候在学校见。”
　　 高考的结果是，我终究不能脱离家庭服从了父母的安排，报了湖北大学。其原因是离家近，女孩子跑太远不放心。我父母的亲朋好友和同事以及街坊邻居，纷纷向他们祝贺道喜。我爸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母亲对爸说：“可惜呀，要是换一下让胡兵去上大学就好了，女孩子上大学完全就是浪费。其实我知道她会考上，像我一样聪明，我小时候成绩就特好，只是后来没钱继续上学。”
　　 “这个时候说她聪明了？是谁成天嚷嚷着说俺闺女脑子差根弦的啊？”
　　 “我那也不是真心话，是在激励她呢。”
　　 “哟！真会说俏皮话。”
　　 “嘿嘿嘿，你就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拣出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