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心月(散文外一篇)
【心月】
1958年的中国的月亮格外大分外圆。但是,从那一年过来的人,我知道一百个有一百个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因为那一年全民去炼铁,遍地小高炉映红了天空。红旗招展,歌声如潮,人人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放开肚皮去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全陶醉在过上共产主义生活的惬意中。“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了,一个破月亮,照了几十亿年,谁还管它圆不圆亮不亮。
发现月亮大而圆的是个孩子。那年那孩子不是三岁就是四岁,因为他忘记那一夜是春天还是秋天。他记得是光腚的,只一件小兜兜儿包住肚脐眼儿,兜兜儿下沿缀坠着两枚铜制钱。
那个深夜,他忽然醒了,他转头一看,挺大的土炕上只有他一人。他知道父母亲仍在野外炼铁,已经五天五夜没见爹娘的面,九岁的哥哥哄他睡下不知跑到哪里“藏严实”去了。他不害怕,屋里不黑。月儿升上了天空,一束一束的冷冷的月光,从窗棂中照射到炕上那领油黑的光席上。
他一把一把地去抓那束束白亮的光柱。他顺着光柱往上瞧:月儿好大好圆呀!比他家的鱼盘大多了。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他溜下炕,光脚丫跑出屋,仰脸去看那轮明月。娘教他一首歌谣:月明奶奶~,好吃韭菜~,跌个骨碌~,爬不起来~。他唱了一遍,那轮明月笑吟吟地望着他。小院里处处洒着月的清辉。他踏着如霜的月辉,边走边唱。他一会儿往前跑,一会儿往后倒。他走,那月儿竟跟他走,他倒,那月儿也跟着倒。他想月儿是听我唱歌哩。他唱着走出了院门。他跑,月亮也跑,俩铜制钱在肚肚上敲来敲去,痒,他忍不住咯咯地笑,顺着街边跑边唱边笑,逗得月儿越跟越紧。
村头是口甜水井,他经常为娘提留着那一大盘粗粗的苘麻井绳,跟着娘到井上挑水。一棵大桑树站在井边,已经破了肚皮。那棵老桑树和井口一样粗,他和小顺子经常钻进老桑树的破肚皮里玩捉迷藏。娘说,桑树的气性大,肚皮是叫朱元璋气破的。当年朱元璋要饭眼看饿死了,来到井旁讨水喝,看到落满一地的桑椹,朱元璋饱饱地吃了一顿桑椹,被救了一命。他当皇帝后,想起了救他性命的桑树,就千里迢迢来到山东葫芦山下寻找,准备封它。谁知他误把长在井的另一旁的那棵结满一树“咕咕赤”的臭椿树当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封为“一品树王”。臭椿树无功受禄毫无歉意不说,竟然不知廉耻,每年的春天,在老桑树面前抖着那一树粉色的中看不中吃的破“咕咕赤”炫耀。老桑树遭此羞辱,一夜之间气破了肚皮。村人为老桑树抱打不平,刀砍斧剁,把臭椿树除掉了。600年来,老桑树感恩村人的厚爱,每年长一树肥厚的桑树叶子供村人养蚕妹,结一树紫红酸甜的桑椹供孩子们吃。娘每逢说起这个故事,总要长长地叹一口气:唉,朱洪武杂眼狗呢。
他来到桑树下,桑叶儿哗哗地拍手。月光漏一地花荫凉,他抚摸着老桑树斑驳皲裂的破肚皮,安慰说:桑树爷爷别生气,我长大了我封你。这也是娘教他的。他恨死了那个叫朱元璋的杂眼狗。自从听说老桑树受了委屈,哥哥已经领他多次来给它浇水了。今晚,他想自己提水浇浇桑树。哥哥教过他用一片大苘麻的叶子汲水法。他去井旁的苘麻地里摘来一片苘麻叶子,爬到井口去汲水。他忽然看见,一个大月亮静静地躺在井中。他知道,那是天上那个。哥哥的课本上说有一群猴子到井中捞月亮,真是傻猴。井口是整块大青石中间凿个眼扣在井上,日久天长,叫井绳磨出了一道一道深深的沟沟,粗的能伸进只拳头。他把小脚丫伸进一道石沟中,滑,凉。他望着月亮,月亮笑,他也笑。忽然,他觉得脚心一滑,“嘭”的一声闷响,溜到了井里,一阵钻心的拔凉,霎时传遍全身。他感觉沉到了井底,拔凉拔凉的井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但是,他觉得有一只大手忽地将他托起,他感觉踩在水的浮皮,他一抬头看见那轮大月亮在井口瞧他,仍是一张笑吟吟的大脸盘。他扒住井壁上一个架眼,大声喊娘。声音闷闷地,他知道娘是听不见的。他大哭起来。后来他累了,如爬在家里的炕上进入了梦乡。恍惚间,有个声音喊他:快往上爬呀!他觉得井壁忽然歪倒了,他站了起来,沿着井壁往上走,就象走在雨后长满青苔的葫芦山上的石板路上。那轮明月就在前边,他朝着月亮的方向往前走啊走,他终于走出了井口。
那个孩子就是我。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是娘三巴掌从被窝里把我打醒的。我说了夜间的事,娘淡淡地说,小孩家还做梦。我告诉你娘,可能是月儿姑姑救的我吧?我长大后,知道月儿姑姑18岁那年,因为失恋,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里,在葫芦山上喝了三包老鼠药死了。到底谁救的我,终无对证。
如梦似幻的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童年时期的意识中。极力回想走出井口的景象,是好象有个姑娘抱着我,圆脸,白胖。但仔细想来,那张粉嫩的银盘大脸,又和那轮皎洁的明月重合起来。
但我的红肚兜兜确实在井里已得到证实。下沿缀坠的俩制钱,1965年秋天生产队里淘井时被发现,一枚乾隆通宝,一枚道光通宝。那两枚制钱我保存至今。
【童牧】
范阳河自百里山东长白山南麓磅礴东下,在我村子西边被葫芦山脉逼折向南,在山间盆地里如一位羞怯的处女般恬恬淡淡地舒缓静流,好像钟情于这方土地似的,不愿急匆匆离去,隔不远汪成一个个碧绿的塘湾,一个塘湾就是一处风景,千百年来点缀在这片生机勃发的黑土地上。葳蕤的花草树木缘河旺长,老人们也弄不清这一片片柳林植于那朝那代。春夏一到,柳树丛里长满了绿毯般的鲜嫩河草。
六十年代初,我刚上学,生产队里有五十头耕牛,队长把我们生产队一到三年级的二十个学生编成一个牧牛队,每人固定两头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实行责任制,放牧半下午保证牛儿饱一天。
下午放学,我们背着书包就跑到饲养处,牵上各自的牛来到河边。对于我们来说放牧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一种欢乐的游戏、一种妙趣横生的享受。把绳子往牛角上一绾,任凭它们在林子里游哉悠哉地自我找食。河水淙淙地流淌,清风轻拂柳丝,阳春四月是生命勃发的季节,树上百鸟鸣唱,水中哇呜如鼓。林子里有一种全身乌黑又泛绿光的鸟儿,比喜鹊略小,我们根据它的叫声和颜色,叫它“黑嗽叭哨子”,它的窝筑在柳树梢上。春夏之交正是发情孵卵的时候,十来岁的年龄,三几丈高的大树,三下四下就蹿了上去,一窝一窝地拾鸟蛋。这鸟蛋大小如鸽蛋,但又如鸭蛋般翠绿,煮着吃比鸡蛋好吃得多。每天总能拾二三十个,全家晚饭地瓜面窝头多了一个丰盛的菜。有时下河抠螃蟹,河岸上布满了一个个小洞,把手伸出去,准能掏出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河蟹,它张牙舞爪地不甘就擒,可我们被它钳过几次,就有了办法对付它。找一块树枝,伸进洞去,当它钳住树枝,便往外一拖,就被甩到岸上。这种螃蟹烧着吃最好,点一堆火,用树枝夹着,一会儿就变成红色,扑鼻的鲜香气味弥漫林间,咯嘣一咬,又脆又香,一只整蟹全能下肚,全不像现在吃海蟹,剥下一堆壳。
牛儿吃饱了,哞儿哞儿叫得好听,尾巴甩来甩去划出柔美的弧,瞪着一灵性的绿眼看我们嬉戏。那时候离初级社时期不到十年,生产队的牛大部分是各家各户入社时带进去的。连人带牛全过上了集体生活。从大人口中知道了牛的原来主人,我们一帮牧童几乎都有牛入社。孩儿面六月天,当为一个鸟蛋或一只螃蟹突然翻脸时,从大人那里师承的骂人话不够用了,不知谁发明了指牛骂人的骂法。把牛主人名字冠之于牛,高声叫骂,以后每头牛都有了名字——原来主人的名字。一天,在饲养处,小山子指着一头黑牛建子,高声骂“哑巴”,实骂的是哑巴的儿子,恰巧哑巴的闺女在旁,爹虽哑巴,可这闺女把他爹多半辈子没说的话给补上了,揪住小山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自此,指牛骂人的风气收敛了许多。我们下河,分成两伙打水仗,有时骑牛当战马,拿着树枝“三英战吕布”。往往忘记了回家。有时谁的娘在村头一声悠长的吆喝,才想起回家。
晚风柔若丝帛,如血的残阳映在柳林稍上。村子的上空氤氲着袅袅炊烟,我们骑上牛背,被夕阳剪一个长长的影子,信牛由缰地牧归。
夕阳渐暗,月儿升上来了,竟如一幅恬淡虚远的写意画,充实着小村有情节或无情节的故事,也充实着当年那个农家牧童一生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