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过了正月十五，就盼着二月二了。二月二，龙抬头。每年的这一天要理发，还要吃猪头肉的。在仓房角落的大缸里，还有一只用雪埋着的硕大的猪头，外加四个猪蹄子和一个猪尾巴呢。那是家里唯一待吃的肉食，再想大口的吃肉，只能等到来年的腊月杀猪的时候。
　　 二月二的一大早，母亲和父亲就悄悄地起床，母亲系着她的黑围裙到外面拿引柴，父亲掏炉灰，先把火炉烧起来，然后帮着母亲把大锅的锅灶点上。母亲一辈子不会点锅灶，即便把锅灶点起来，一会儿就会被母亲烧灭了。农村几乎家家都是大灶，地不多，烧柴也很少，家家烧的都是黑黑的煤焦油。我家做饭用的是十二印的大锅，锅底下的灶眼也很大。母亲烧大灶的时候，还没等灶里的火烧得怎样，就总习惯往火灶子里填煤焦油。燃烧着的火本来就不怎么旺，总不开锅，母亲着急。母亲俯身侧着头，往灶子里看了看，随后，毫不犹豫地操起炉钩子，在焦油的上面使劲挠扯一气，火聚焦不到一起，还没烧成火炭就四下散开，灶子里的火很快就灭了。母亲更着急，叫着父亲：“她爸，快来给我看看灶坑，不起火呀，还是你来烧吧。”父亲知道这是母亲的一贯伎俩，因为母亲从来就没自己烧好过大灶，父亲为此几乎天天告诉母亲烧大灶的方法，可母亲就是记不住。只要父亲在家，不管是炉子还是大灶，都是父亲的事。而今想起来，我觉得是母亲不想记住，那或许就是母亲对父亲的一种依赖，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吧。父亲点上了大灶，炉火也是正旺的时候，屋子里的火墙也热了起来，父亲把我的棉衣棉裤都挂到火墙横拉的绳子上，棉鞋放到火墙旁的凳子上，鞋口对着火墙。棉衣棉裤烤热乎了，父亲就温和着语气说：“爸的乖宝贝儿，起来吧，棉裤棉袄爸给你烤得可热乎了，再不起来就该凉了。乖，快趁着热乎穿上，一会儿爸给你理发，给你烀肉吃。”说话间，父亲已经把棉裤棉衣棉鞋拿到了我的面前，我的整个脸上在那片刻，都在感受棉裤棉衣散发的热呼呼的气浪。我不起被窝都不成了，再赖在被窝里不起来，父亲是不会离开的。父亲站在我面前，那就是命令。我咬着牙一骨碌爬起来，打了个寒噤，迅速穿好衣裤和鞋子，下地，父亲转身已给我打好洗脸水。父亲手里拿着剪子，在我脑门钱的刘海处剪了两剪子，算是给我理过发了。我简单洗两把脸，往脸上擦了许多雪花膏，带上狗皮手闷子和父亲的狗皮帽子，和父亲一起到仓子里拿猪头和猪蹄子。猪头在杀猪卸下猪头时，就在头的边缘插了一刀，穿过一条绳子系上节，以便好搬运，猪蹄子也是用麻绳一个个的系上的，连同猪尾巴也系在了一起。扒开大缸里的雪，我拎着猪蹄子，父亲拎着猪头。猪蹄子硬邦邦毛乎乎的，很难看，有点弯曲的猪尾巴更难看，还带着些许的血迹。撇上一眼猪头，灰白色染着猪血的猪毛硬得像一根根的针扎在猪头上，猪眼睛紧闭着，带着痛苦状。我突然觉得猪好可怜，它活着的时候，对母亲和我亲切了一年，有着一定的感情。它认识我和母亲，每当母亲喂猪时，它都表现得很亲切，赖唧唧地冲着母亲和我哼哼叫着，并且伸长了脖子，把粉红色的嘴巴头伸出栅栏外，拱着我们靠着栅栏的腿，似乎在说：“亲爱的主人，我想吃，我饿了。”我总会把手伸进猪圈的墙里，去摸摸猪的头。猪显得格外听话，便站在那里，任我用手抚摸着它。当猪完全记住了我和母亲的模样和声音的时候，却被破了肚，砍了头，成了我们口中美食。我叹了一口气，对父亲悠悠地说：“爸爸，猪真可怜。”父亲听了我的话没有立刻言语，把猪头放在外屋地上，对我轻声说：“把猪蹄子也放下吧，去拿喷灯和汽油来。”我颠颠地在碗架柜儿下面挨着的墙旮旯，依次拿出喷灯和汽油瓶子。父亲稍微提高声音说：“去，把屋里门关好。”随之，父亲打开汽油瓶子的盖子，把一瓶子的汽油一股脑地倒进了喷灯里。接着父亲就像给自行车打气一样，给喷灯加了几下压说：“快过来，学着像爸这样。”我高兴和父亲一起做事，就学着父亲的样子，一只手按不动，就两只手一起上，给喷灯使劲地加着压力。直到我压不动了，就对父亲说：“爸爸，我压不动了呀。”父亲这时接过喷灯，严肃地命令我：“兰儿，退后，离我远一点，我要点火了。”我迅速后退着，用双手捂着耳朵，那样子就像父亲三十晚上要放烟花一样。父亲拿着火，对着喷灯的长嘴点燃了打火机。喷灯在点燃火的瞬间，立刻呜呜作响，像烟花一样喷着长长的蓝色火焰，非常好看呢。当蓝色的火焰在猪头猪脚上划过的时候，一股子毛发的焦糊味四散开来，片刻，猪毛的猪头猪脚，连同猪尾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了。母亲把门打开半尺宽的缝，拿煤铲子别在门槛上，给室内的焦糊味留个跑道，一股股白色的寒气也随之冲了进来。父亲把焦糊的猪头，猪蹄子，猪尾巴都放到大洗衣盆里，又在大灶的锅里舀出一锅的水放到洗衣盆中，说：”兰儿，宝贝儿，吃完早饭后，爸交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你用小片刀把猪头猪蹄上面的黑东西刮掉，越干净越好，然后爸爸就给你烀猪头。”我像接到圣旨一样点头答应着。能为父亲做点什么，非常光荣的事呢，只要父亲一高兴，每次都会奖励我几毛钱，我就又可以在小朋友们面前显摆了。
　　 早饭一贯都是玉米面的大饼子，土豆汤，萝卜咸菜。匆匆吃了两块大饼子的糊卡巴，喝一碗土豆汤，就去侍弄猪头。母亲站在菜板子前沙沙地切酸菜，父亲烧炉子，外加大灶。唰唰，唰唰，父亲拿来半尺宽将近两尺长的大磨石，开始磨斧子。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早就没了影子。家里陆续地有屯子里的人来找父亲给理发，父亲一边看着炉灶的火，一边应付着小屯里的来人。
　　 我拿着小片刀，把两只小手伸到水盆子里，开始修理猪头猪蹄。猪头和猪蹄外表皮上的焦糊经过温水一浸泡，就发软了，用刀刮的时候，很容易就刮下来了，露出白白的肉皮本色，肉皮不再是硬邦邦的，有了弹性，不禁想起了每年过了正月洗脚的情景。母亲不让我们正月里洗脚，说正月洗脚臭大酱。我就和母亲犟嘴：“我洗脚和大酱有什么关系？！”整个一个正月都不洗脚，那脚丫子脏的要命，我就偷偷用湿毛巾擦一下脚上的浮尘。过了正月，赶紧用热水泡脚，后脚跟硬硬的，浸泡一会后，用剪子刮后脚跟，一层厚厚的脏东西就刮了下来，和刮猪头的焦糊一样的感觉。想着心事，很快把猪头猪蹄子收拾干净，猪尾巴经过修理，就像一根光滑的肉棍棍，又像一根肉滚滚的虫子，我有了想吃猪尾巴的欲望。父亲把我收拾干净猪头猪蹄洗了两遍，把猪头嘴朝上放在案板上，高高举起大斧子，随着手起斧子落，肉渣子骨头渣子飞溅着。几斧子下去，从猪头的上下颚处，被利斧劈成两半。我问父亲：“爸爸，不劈开不行吗？”父亲说：“不行，放到锅里不好烀，不好熟呀。”
　　 猪蹄、猪头、猪尾巴都被父亲一同放到装着水的大锅里煮了一下，然后重新换水，开始烀猪头。下到锅里的还有桂皮，花椒，大料，三寸多长的几节大葱，一把剥了皮的大蒜，半瓶子料酒，几个干透了的红尖椒，几片姜。母亲又把切好的一大盆酸菜倒入锅里，盖上锅盖，开始烀猪头。十多分钟后，锅的四周开始冒出腾腾的热气，开锅了，酸菜的味道也随着热气飘了出来。不久，肉味也散发出来，直往鼻子孔里钻。我闻着肉香夹杂着花椒大料酸菜的香味，不停地咽着口水，目光像两枚钉子，直直地钉在了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上。热气从锅盖的四周四下缭绕着，像白云的飘散，有时那热气像个女人披着的长发，扭搭几下又变成了一批奔跑的白马。那白马刚撒开四蹄，又马上变成了一条腾云的飞龙，瞬间，又变成了一只玉兔。我企图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寻找嫦娥，妙曼的热气竟然让我有了进入仙境的感觉，却又让我想起母亲时常给我猜的谜语：锅台一棵树，十个小孩抱不住。的确，那些轻如烟的热气，有谁能抱得住呢，即便是神仙姐姐也抱不住呀。父亲闻道了肉的味道，赶紧掀开锅盖，拿着饭勺子，在大锅里翻找着。哦，一根带着弧度的肉呼呼白光光的肉棍棍呈现在饭勺里，原来父亲在找猪尾巴。他怕猪尾巴烀得时间过长，肉都飞离了骨头，就没了最好的下酒菜了。父亲美滋滋地把猪尾巴放到一个盘子里，盘子过大，猪尾巴在盘子里显得过于孤单，就像是一条被伙伴抛弃的肉虫虫，忧郁地趴在盘子里，等待着被强悍者肉食。
　　 父亲开始施展他的刀工，啪啪啪地很快切好了一大碗葱末，随后又捣了半小碗蒜蓉，接着把猪尾巴切成小段，往装着猪尾巴的盘子里倒了些许的酱油，几滴香油，连同葱末蒜蓉一同端到了屋里炕上的饭桌上。父亲招呼我到房外面墙上挂着的红辣椒串上多拽下几个红辣椒，父亲反身在炉火里用炉钩子扒拉出几个红红的火炭，把红辣椒放到上面迅速翻烤。一股糊香的味道瞬间飘满了屋子，我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接着抽着大鼻涕。父亲的大眼睛笑成了两道细缝，看着我的窘相，我也咧着嘴抽着鼻涕傻笑着。
　　 父亲和蔼地说：“兰儿，走，和爸爸进屋，上炕等着吃猪头肉。”
　　 父亲拉着我的手时，感到了我的手的凉意。父亲皱着浓密的眉，心痛地把我抱起，盘腿坐在炕上，解开衣襟，让我把小手放到他的肚皮上暖着。父亲往外屋瞄了一眼，迅速用筷子夹了一节猪尾巴放到我的嘴里，并把左手的食指放到嘴边，不让我出声。我知道，那是父亲是怕母亲看到我吃了猪尾。我家每年在年前都要杀一头或两头猪，母亲从来不让她的孩子们吃猪尾巴，不管杀几头猪，猪尾巴都是父亲一个人吃。母亲说，小孩子吃猪尾巴怕后，就是走夜路时会害怕，我便一直不知道猪尾巴是啥滋味。嘴里吃着带着蒜酱味道的猪尾巴，感觉猪尾巴的肉实在是香。父亲小声地对我说：“猪尾巴的肉好吃着呢，是活肉，最好的下酒菜。”父亲说完，夹了一节猪尾，沾了一下蒜酱放到自己嘴里，随后，又拿起一个烤辣椒咬了一口，使劲吧嗒着嘴。我和父亲四目相对地笑着，父亲便给我讲起了他正看得起劲的评书《岳飞传》的故事。
　　 农村的冬天，几乎每家都是两顿饭。早晨饭吃的比较晚，晚饭吃的比较早。不过，晚饭最早也要过了下午两点以后。我家一般都是三顿饭，要到五点以后才能吃饭。父亲平时上班，下班晚的话，还要晚一些。二月二就另外了，父亲不上班，我勉强熬到2点。肚子早就咕咕地叫了，一直想着要是猪头肉上了桌，我肯定吃上一碗的肉，再吃个猪蹄子。
　　 猪头终于被母亲用圆圆的大茶盘端到了饭桌上，被劈成两半的猪头此时合在了一起，看上去还是一个整体猪头。猪蹄子的肉皮裂了开来，翻着淡黄透明的筋，摆在猪头的四周。父亲做的一大碗蒜泥葱花酱油的蘸料，这时也散发着浓浓的香气使劲地往鼻子里钻。我伸长了脖子，嘴里蠕动着舌头，使劲地咽着口水，眼睛贪婪地盯着泛着油花的大猪头。只见猪头上的两只猪眼睛不再是紧紧地闭着，就像睡觉一样，眼睛四周洋溢着祥和，好似在说：“吃吧，我生来就是为你们服务的，能做主人餐桌上的美食，我欣慰着呢。”我扭头望了望父亲的脸，又看了看母亲的脸。母亲平静的脸上有些倦意，父亲的脸上显得很兴奋，挂满了笑容。哥哥姐姐们也伸长了脖子，用筷子叮当敲着饭碗，都等着母亲一声令下。
　　 桌上的大茶缸子里烫着二锅头，那是父亲的最爱。父亲不再叫我兰儿，又换成了温馨的口气说：“宝贝儿，快给爸爸把酒倒上，爸爸给你夹肉吃。我跪直了身体，伸手在大茶缸子里拿出酒壶，斜身给父亲的酒盅满上酒，酒香立刻溢满了饭桌，把饭桌的气氛完完全全渲染成了”年“的气氛。母亲淡淡的口吻轻声地说：“都动筷子吃吧。”我们姊妹五个终于听到了母亲的指令，刷、刷、刷、刷、刷，毫不客气地把筷子一起伸向了带着微笑的猪头和猪蹄子。母亲没有伸筷子，父亲把猪拱嘴夹给了母亲，又给母亲夹了一只猪蹄。母亲仍然没吃，又把猪拱嘴和猪蹄夹到了父亲的碗里，母亲目光里片刻间充满了忧郁。我知道母亲是在怀念这头猪，那是她亲手辛苦了一年喂大的，猪的体温，猪的眉眼，每天猪的叫声，欢实的程度，拉屎的干稀程度，每天猪的身腰是否又增长了，母亲都了如指掌。过了二月二这一天，连猪骨头都看不到了，母亲的心能好受吗？就像母亲一辈子不杀母鸡，不吃母鸡肉一样。母亲说，那些老母鸡为她下了一辈子蛋，立下汗马功劳，我绝对不会吃它们的肉，更不会动手杀它们。母亲心里难过，我们都知道，一个猪头，四个猪蹄子，很快就被我们的筷子七上八下，剥落落成了白骨，猪头的白骨上只剩下了两只眼睛。这时的母亲才动筷，把猪头上的两只眼睛旁边的肉给了父亲和我，其它的自己小口品味着吃了。母亲吃得很香很香，仿佛在品味着整个一头猪的肉香的味道。我想，猪眼睛真的很好吃吗？我傻傻地仰起头问母亲：“妈妈，猪眼睛很好吃吗？”母亲弯着漂亮的眼睛笑着反问我：“你猜呢？”这让我猜，着实难了，我想着，下次再吃猪头肉的时候，我一定要吃一口猪眼睛，我就会知道眼睛是不是很好吃了。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接着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看世界的，猪眼睛大，吃了猪眼睛可以明目，可以宽心，更能看清世界的样子，也能看清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就知道你现在的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想吃呢，是不是？”母亲说完，在猪头的骨头里面找下来两块黑乎乎的肉，给我一块，自己留一块，母亲说：“猪眼睛小孩子不能吃，长大了吃才管用。这是猪巧肉，吃了吧，你会越来越巧。”母亲又吩咐二哥，把猪脑子弄出来吃掉。
　　 整个一顿饭，母亲只吃了两个猪眼睛和一个猪巧，猪蹄子的骨头被母亲捡到了盆子里，她还要做骨头冻子给父亲留作下酒菜。其它的骨头，就成了我家大黑狗的美食。
　　 二月二就这样过去了。烀猪头烀猪蹄的记忆，便深深留在了记忆的深处，再也抹不去，连同母亲忧郁的眼神，父亲荡漾着喜气的脸，还有哥哥姐姐大口吞肉的吃相。父母都不在了，每每到了二月二，我总会很想父亲母亲，总会想一家人围在热炕上的小桌周围温馨的气氛。心酸酸的，总会用思念的泪水来祭奠问候天堂的父母。买来一块带着猪眼睛的猪头肉，摆在饭桌上，想着儿时过二月二的情景，心酸之余，那种幸福又迅速氤氲了整个心怀，氤氲着一个又一个人生中的二月二。从此，儿时的二月二，便成了我难忘的带着馨香味道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