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麻花是队里的一头母牛，因为它脑门上长有一撮白毛，因此得名。下放到户那一年，队里分配耕牛时，看到麻花瘦骨嶙峋的样子，别人都不肯要它，可二爷偏偏看上了麻花。二柱看了就埋怨二爷，说二爷没有眼光，老实人总是要吃亏之类的话。二爷眯起眼笑了笑，说你们才没有眼光呢。
　　 在二爷的精心料理下，第二年初夏，麻花已长得膘肥体壮，第三年就生下了一头小牛犊，村里人都说二爷真的有眼力。为了照料好麻花“娘俩”，二爷甚至把铺挪到牛圈的旁边，热天打来凉水帮这“娘俩”洗刷身子，并在牛圈一边的空地上烧艾蒿草熏蚊子。冬天来了，除了把牛圈围得不透风外，还要在牛圈里铺上厚厚的干稻草；逢年过节的还要给麻花“娘俩”磨一大海碗苞谷粉粉煮熟后拌在牛饲料里，让它们吃得饱饱的。没人的时候，二爷还经常和麻花絮叨絮叨，就像老伴在世时和老伴唠叨一样。麻花也像是听懂了二爷的话，经常用嘴拱嗅着二爷的脸，二爷显出了从没有过的开心。村子里的老年人都爱和二爷开玩笑说：麻花就像是二爷的老伴一样。二爷笑了笑，没有争辩。
　　
　　 【2】
　　 二柱是二爷的独生子，村里人都叫他二柱子，他在村子里辈份算高的，我们都尊重地叫他二叔。现在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农村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老婆的，一般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家穷，没有礼嫁钱，讨不起；另一种就是自身有缺陷，人家囡儿看不起。
　　 二柱就是属于第一类型的。因母亲过世得早，二爷既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把二柱拉扯大，自己却落下了关节炎病，天晴落雨的疼痛难受，因为家贫没钱医治，二爷只能咬牙忍着。
　　 二柱却从小顽皮，也没上几天学堂。前些年还东游西荡，不务正业，因此家里穷得叮铛响。看到自己的同龄人都成了家，再看看阿爹也一年年老了，才收住心，和村里小伙子一道去矿上做工。
　　 为了二柱的婚事，二爷没少着急上火，到处托人说媒，可得回来的，一直都是这么句话：人还将就过得去，就是太穷了点。这样又捱了一两年，眼看二柱就要到而立之年了，村子里的同龄人都娶妻生了孩子，甚至比二柱小点的都是孩子的爸爸了。二柱一天天焦急起来，二爷更是一天天变老。
　　 有一天，村里的石大婆堆着满脸的笑容来到二柱家对二爷说：“二柱子他爹，我听说下五里村的张家有个囡，年龄和你家二柱子差不多，只是左腿瘸了那么一点点，到现在还没嫁人。人倒是聪明伶俐，还识得些字，要是你家二柱子看得起人家，我帮讲去。”
　　 “好哇，只要能做点农活就成，只是……”二爷显得有点为难。
　　 “你放心，只要你家二柱子没意见，准成！”大婆拍着胸脯道。
　　 “好吧，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吧，二柱子不会有意见的。”
　　 “好咧！”石大婆如得圣旨一般，屁颠屁颠地走了。
　　
　　 【3】
　　 下五里村是二柱的邻村，这村有户姓张的人家，男主人张清是倒插户（上门女婿）。原来，就在张清二十岁那一年，正是闹旱灾，不得已，带着母亲逃难来到下五里村。不久，老母亲病故，梅英的爷爷看张清这伢儿做什么事情都在行，心地又善良，就收留了他，并将梅英的妈妈许配给张清，第二年冬天生下了梅英。第三年、第四年又连续生了两个男娃，不幸的是都没有活下来。又过了两年，梅英的阿爷和阿妈也在艰苦的日子里相继过世，只留下梅英父女俩相依为命。
　　 梅英小时患有小儿麻痹症，经多方问卜求医，虽捡得了条小命，但落下了病根，左腿有点瘸了。由于家族势力弱，父女俩一直过着低声下气的日子，从没和村子里任何人红过脸拌过嘴。农忙时节，哪怕是自家的雷公田要抢着水练，有人叫要帮忙的，张清二话不说准会答应。梅英虽然左腿瘸了点，但手上活儿还算麻利，有空时也经常去左邻右舍帮做点杂事。所以在村子里，他们的人缘还算不错的。
　　 这天，天气很好，张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左邻右舍都在张家院子里帮忙，一边忙活一边用他们特有的方式，相互调侃着，尽管话有些粗野，但是那种质朴的乡情和快乐的笑声如同山野村歌一直荡漾在这个农家小院里。
　　 深秋的中午时分，太阳暖暖的。田埂土垅上，到处是软软的衰草和一些晒干的稻草。远处，有两个人赶着一头牛犊子往张家走来。
　　 “大伙快看，他们来了！”院子里有一丝骚动。是的，是上五里村的二柱在本村一个叔辈的老者陪同下来迎娶梅英的。那头小牛犊是麻花生下来的，已经两岁了，今天赶来就是权当做迎娶梅英的聘礼的，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交换，张家得了牛，二柱得了媳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家屋子里传来了梅英的哭嫁声：“一哭我娘当年把我生下，女儿如今就要嫁到婆家；二哭我阿爹当家劳累辛辛苦苦，当爹当娘拉拉扯扯把我养大；三哭梅英命上无兄嫂，苦命的阿爹呵，以后谁来承欢膝下？四哭梅英自小无姐妹，以后谁帮我为阿爹端水倒茶；五哭邻里乡亲情义重，多年恩情梅花难以放下；……九哭天哭亮，声声哭爹娘，哭干眼泪哭断肠；十哭天已明，含泪别亲人，阿爹背我走出门。”哭嫁虽然说是当地相传已久的一种婚嫁习俗，然而，今天梅英的哭嫁却让在场的人肝肠寸断，前来帮忙的人没有一个不伤心落泪的，有几个老大娘也在一旁伴哭。
　　 梅英就这样离别了相依为命的阿爹和二柱去了上五里村。
　　
　　 【4】
　　 梅英来到了上五里村后，孝敬公公，和二柱过得也很开心，只是偶尔想起年迈的阿爹，会激起内心深深的思念，每当这时，二柱就会过来哄她开心，说有时间就和她回去看望老人家。
　　 梅英来到二柱家以后，除了早晚煮煮饭，其余时间就是放麻花到坡上去，晚上顺便拾点柴禾回来。她对麻花很好，麻花也很温顺，一牛一人，相处就像失散多年的母女重逢一般。二爷看到儿媳妇不仅孝敬自己，和二柱和麻花相处得也很好，特别是对麻花的照料相当细心，就连二柱骂麻花她都不允，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逢人便夸梅英如何贤良能干。其实，梅英早年失去了母爱，嫁到二柱家也是用麻花的小牛犊换来的，如今小牛犊在下五里村陪着阿爹，自己就换过来也要陪好麻花。她内心深处，已经把麻花当娘亲一样看待了。
　　 梅英每天都是这样，吃过早饭收拾好之后，就和麻花出门了，她们经常到的地方就是后山老鹰喙那一带，这里水清草茂，是个放牧的好地方。到了中午，梅英在草坪上休息，麻花就会走过来陪着她，让梅英用木梳子梳理它身上的毛，它也不时用舌舔着梅英的裤脚、手，甚至是脸上的汗渍，眼里流露出慈祥的光。“麻花，相信不？赶明年春，保准你又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每当此时，梅英总是这般和麻花侃着，很亲昵。
　　 有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山路上有点滑，梅英赶着麻花回家时，由于背笼里的柴禾比较沉，滑了一跤，整个人连同柴禾一起滚下路边坎下。等梅英爬到路中间时，脚、手到处划伤，鲜血直流。麻花看见了，不仅不走，还返转过来，不停地舔着梅英的伤口，大眼里竟然浸出泪花，滚落在梅英受伤的手上，梅英情不自禁地抱着麻花的头，哽咽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娘呵！”
　　 天色已晚，这时二柱来接梅英，看着梅英的伤，非常心疼，他用衣襟给梅英简单地擦了擦，又从梅英的身上解下背笼背在自己身上说：“疼不疼？路不好走，你不会少弄些柴禾啊！”梅英听到丈夫的话，感觉心里暖暖的。
　　
　　 【5】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梅英嫁到二柱家已两个年头。
　　 这天，梅英像往常一样，爬起来准备烧点水洗脸，忽然感觉到肚子疼痛得历害。二柱连忙扶起梅英：“很疼么？叫你好好休息，你看你又起来了。”二柱的声音柔和中带有一丝责备。服侍梅英躺下后，二柱对厢房那边喊道：“阿爹，你过来烧点水，梅英可能要生了。”说完就往石大婆家跑去。
　　 当二爷把水烧好时，二柱领着石大婆也来了。梅英仍在叫喊，石大婆径直往房间里走，二柱憨憨地跟在大婆身后，大婆转身拦住了他：“娃儿怎那么不懂事，跟进来做什么？快准备热水来。”二柱愣了一下，马上红着脸跑到灶边去打水。
　　 等待的时间过得是那样的漫长，让人焦急，房里梅英疼痛的叫喊声一直不断，一声声都在揪着二柱的心，他急得在堂屋里团团转；二爷也在神龛下忙着燃起袅袅香纸，口中念念有辞。约莫半柱香时间过去了，终于听到了“哇啊、哇啊”的婴儿啼哭声。石大婆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二柱迎了上去：“生了就好，生了就好。”
　　 忽然顿了顿：“什么？母女……”。
　　 “嗯，生了个囡，漂亮得很呢。恭喜了！”
　　 “好，好。”二柱附合着，跑进去：
　　 “梅英，你辛苦了，让我看看我们的囡。哦，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捞去。”
　　 “我现在还不想吃，二柱子，对不起，没能给你生个崽呵。”
　　 “看你说的，我们以后还要生呢，再说先开花后结果嘛，这都不懂。”显然二柱也是有点失落感的，但为了哄梅英开心，不能不这样说，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堂屋内，二爷在和石大婆正说着感谢话：“谢谢你了，囡也中，反正母女平安就好，先开花后结果嘛。”随且张罗着叫石大婆吃饭。石大婆做这行当久了，最会察颜观色，只推说家里有事就走了。要是往日谁家请她接生，生的是崽的话，她肯定会满脸堆笑地说更多贺喜的话，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接受主家端茶倒水之类的，非蹭了个饭饱酒足才走人不可，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多少年了，接生婆就这习惯，再说了，那年头，吃顿大米饭也很不容易的。
　　 二柱有了女儿，二爷有了孙女儿，虽然是个囡，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还是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少快乐。梅英也在这种祥和的气氛中慢慢绽开了笑容，但她私下里下了决心，第二胎，一定要给二柱生个崽。
　　 日子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只是二爷手上多了个活儿——引孙女儿。
　　 岁月真的不绕人，孙女一天天长大，而二爷的身体状况也慢慢差劲起来。常常一个人带着孙女，坐在屋檐下的土墙角望着夕阳发呆，有时梅英叫他吃饭，连叫几声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孙女扯着他的衣角喊：“阿爷，阿妈叫我们吃饭饭了。”才回过神来。有时还跑到牛圈边摸着麻花的头，喃喃自语后又哑然失笑。
　　
　　 【6】
　　 二柱的女儿已经快两岁了，因为还没取名字，家里人都叫大丫。在这里的农村，生的是崽，家里人高兴，小孩儿刚满月，就要召集外祖父外祖母和姑、舅一干人等杀鸡取名，图个吉祥，都希望儿子将来功名显达，光宗耀祖。如是女孩儿，则不那么重视，等到七八岁上学了，还叫小名。大多数女孩子的名字都是到了报名时老师为了好写好喊好区分，才逐一排到取的，所以大丫还叫大丫。
　　 大丫两岁时，梅英又怀上了。这时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实贯彻已开始转轨，由原来的宣传发动、号召转向行政手段。当时流行的口号也令人生寒：“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横一下条心，扎断两根筋”等等。可就在这时，梅英怀上了二胎，按政策是“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坚决杜绝三胎。”也就是说，二胎生下来后，就要结扎了。
　　 看到梅英的肚子一天天挺起来，一家人除了年幼的大丫外心情都比较复杂，特别是梅英，既希望小生命快些儿降临，又担心万一再生个囡，怎么办好，岂不要绝了二柱子的香火？
　　 这天，梅英正准备煮晚饭，看到灶里火种灭了，灶上的火柴也用光了，就拿一把柴禾到村子里找火种。举目一看，大部分人家都没冒烟子，只有石大婆家还隐隐有一缕青烟飘浮出来，梅英拿着柴禾朝石大娘家走去。刚走到石大婆家屋外院坝时，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唧唧咕咕说话，其中有一个正是石大娘的声音，她的嗓门比较高：
　　 “依我看来，二柱子的媳妇，这排（次）怀的肯定又是个囡。”
　　 “不会吧，梅英人那么好，天老爷难道瞎了眼了。”
　　 “哼，什么天老爷地老爷的，现在瞎眼的事儿一大撮。其实我也希望他们这排（次）能生个崽，这样我也好蹭顿饭吃，呵呵。”
　　 “你个吃货，只顾你各人，你看人家二柱子，自打梅英来了以后，整个人都变得勤快了，天不亮就已经到了矿上，人家可是要为月婆子准备的，你个接生婆打什么歪主意哟。再讲，现在计划（指计划生育）那么紧，要真的再是个囡的话，那就苦了梅英这孩子啰……”
　　 还没听完，梅英的脸阴了下来，一手撑着腰，转身离去，脚步很沉重。
　　 矿上的日子就是不好过，尤其是冬天。挖矿挑矿黑不溜秋的，冷水一洗，皮肤“嘶嘶”坼裂，又痛又辣。可二柱子觉得很幸福，很开心，哪怕是睡在铺着稻草的木板上，夜风如刀，帐蓬给吹得哗哗作响，他也感到很温暖。直到有一夜，他那颗温暖的心悬了起来，就像是硬要给寒风风干一样，变得冰凉。
　　 那是一个风急雨冷的夜晚，大伙收工后，又正赶上取款日期，大家兑了钱，相约打下牙祭。“反正大冷天的，没婆娘抱着暖和，大伙喝二两酒也一样好睡觉。”同帐蓬的大部分是二柱本村的小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大家天南海北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