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摇晃在铁道边上
　　 新居靠近铁道，吵得慌。尤其是夜里，一列列火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往往把熟睡中的我一次次惊醒，再也难以入眠。心忿忿然，辗转间，就心心念念着抓紧挣钱，抓紧换房。
　　 当初是看中了小区的环境，加之还算合适的价位，终于使我这个困难户最终落了单。想想朋友买房时的折腾，光看的小区大约就不下于20家，而我从决定买房到最终落单，不过就两个礼拜的时间。人生的一件大事就这么搞定，几乎没有烦什么神，心下就格外的受用。交房，装修，搬家，入住，短短半年之内，我就完成了一件巨大的工程。第一夜多少有些兴奋，新房、新沙发、新床、新被子，什么都是新的，感觉里自己也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收拾利落了，却不想就睡，坐在新买的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把新居的第一夜慢慢看深了。其时还没安窗帘，就见前后的灯火渐次灭了，先来的人家已入了梦乡。于是听到了第一次轰鸣，隐约然而却是真切的来自铁轨的声响。从夜色里的窗玻里看过去，扯成一片的火车的灯火呼啸而过，心里竟有些兴奋了，想书房外能常常见到平素并不常见的火车，也不失为一种劳碌之余的调剂呢。在兴奋的余波里坐定了，心不在焉的调着遥控器，把午夜的肥皂剧一个个看尽，第一次发现，午夜的肥皂剧虽是不动声色，却也引人入胜。然就在这时候，又一次巨大的轰鸣接踵而至，相伴而来的是刺耳的汽笛的呐喊，看看窗外，已经是又一个朗日，我一下子傻了。
　　 在这样的惶惑里醒着，虽是上了床，却依然难以入眠。想想当初开发商的条款以及那些诱人的承诺，心里更是忿忿然，终于明白给自己的合适价位，原是事出有因，而自己却并没有沾到些微的便宜。但转念想想，左邻右舍一样的住着，未必自己就比他们更不能承受些。
　　 住吧住吧。其实除了住，我已经别无选择。
　　 夜里依然是一样的看肥皂剧，一样的看书或写字。列车开来的时候，也一样的抬头看向窗外，听轰鸣的铁轨渐次声歇，看眩目的光亮渐次远逝，便常常生出无端的猜想，车上的形形色色的旅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汽笛声声里，偶尔还能分辨模糊的男女，便知晓这是辆慢客，甚至知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再坐车的旅途，便对车厢两侧的民居生出了些许关注，心心念念里也竟是猜想着一掠而过的檐下，那些被惊向窗前的陌生男女。日子久了，竟在心心念念里期盼着车来，或是猜想晚点的列车何以会晚，宛是自己就坐在车上，要赴一次遥远的约会，而列车的那头却是过期不候的，就恨不能把列车长叫了来问个明白，何以就晚点了这么些时光。书于是无法再看，字也不知道该打什么偏旁，直到晚点的列车姗姗的驶来，直到传来隐约的铁轨的声响。周遭的家隐约在摇晃，深的夜隐约在摇晃，妻细微的鼾声隐约可辨。她的梦，停泊在铁轨相伴的港湾。她的梦里没有呼啸的列车，有的是她和我的日子，有的是丰衣足食，随遇而安。
　　 待最后一列列车呼啸而过，我轻轻走近妻的身旁。她的手臂露在了外面，半截被子落在了地上。我小心地替她把被子盖好，妻翻了个身，又进了沉沉的梦乡。
　　 终于在这样的时刻里渐渐明白：所谓家，真的是一个港湾，即便这个港湾摇晃在铁道边上。
　　 二、火车梦样穿过身体
　　 常常，还是在梦里，就被巨大的轰鸣一次次拽醒。妻睡得酣实，浑然不知身边的人在辗转着，把无边的黑夜一点点看尽。想黑夜也该是有心的吧，然既有心，却怎么舍得把人家的睡梦一日日的拖走呢？
　　 那天在小区里漫无目的的散步，遇上了楼下的女邻居。她牵着刚会学步的女儿，一步两步三步，到第四步的时候，女儿终是摔倒在地。我原是以为做母亲的定是要上前扶女儿一把的，而女儿也咿呀作声，小手也伸向了站着的母亲。但做母亲的却一声断喝，“自己爬啊，别指望人。”女儿的哭声于是住了，乖乖地自己摸索着站起。女儿再走的时候，母亲又一步步的退，空空的双手伸向女儿，仿佛手里有女儿爱吃的东西。小孩子家自然是好哄的，大人的话即便漏洞百出，小孩子家也信以为真。因为在小小的心灵里，母亲自然是最可信赖的人。做家长的就是再打，哭声一住，小手第一个递给的，也必是打他（她）的人。我好奇心切，却不好明白着问。前日一个同学来肥，本是叙旧的，然言语里都是孩子，都是孩子如何可爱如何可心，眉目间的喜气是我未曾想见的。我多少有些丧气，想当年，勤勉的同学近乎不食烟火，除了爬格子，就是看书，谁知道仅仅是十年吧，时光就把一个人打磨得如此不堪呢！回来就说给了妻，妻却是不以为然的，只说，到时你看看自己。
　　 是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爱，再是不好，终是自己心血的结晶。妻小，及至买房，仍心心恋恋着二人世界的种种好处，也不曾有一日想到给孩子留一点空间和余地；及至火车日日碾碎了心境，仍心心恋恋着反正是二人世界，日子虽不是奢华，却也充满了无边的乐趣。在这样的思虑里日复一日，房子终是不忍就换，毕竟有火车的时光我们大多并不在家里。即便是夜，妻也一样的安然入眠，一样的发出孩子一样幸福的梦呓。这样的时刻让我感动，这样的时刻也让我一次次的看房，又一次次的放弃。
　　 但火车依然梦样穿过无边的黑夜，梦样穿过我醒着的身体。醒着的身体想起楼下的女邻居，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同学的孩子，以及那些寻常的人或事。在这样的时刻里渐渐恍惚，渐渐迷离，寻常的生活原本就因了这些寻常的因子而写满了无边的爱意。爱意无边无际，无边的爱意也一次次的抚平我潜伏的忧伤，这些来自生活的忧伤让我不安，让我一次次的不满足于现状。忧伤在家里打开，忧伤在夜里打开，而在黑夜里打开的忧伤竟也是黑色的，黑色的忧伤像妻织的线衣-----衣，夜夜在枕上；爱，日日在心里。
　　 三、火车究竟开往何处
　　 在窗前看的久了，竟生出了无端的意绪：原来火车并非一成不变，原来汽笛竟也可以听出别样的意义。那是什么呢，相聚或是别离？
　　 都是，都不是。该是深夜吧，你又百无聊赖的站到了窗前，妻自然是已经睡了，你竟就想起了多年前的事。十年了吧，是十年，你的20岁，在江南的一座小城里。七月的雨打湿了别离，背着简简单单的行李，你一个人往火车站去。你是固执的，固执得拒绝了好心的同学去送送你。你喜欢一个人在雨里走，在雨里品味别离。街车一掠而过，四溅的污水打湿了你的外衣，你难得地保持着好脾气，或是鼻子本就酸酸的，像极了七月的梅子，一咬就汪满了一嘴的水意。你于是一个人走，连必要的伞都没有。雨把你的外衣一点点打湿，你甚至没有咬紧牙关，对抗淋漓的雨意。是的，你真的没有，你就一个人走，简简单单的行李里是简简单单的课本和简简单单的内衣。
　　 毕业那年你才20岁。20岁的小城有着太多的别离，有着太多的伤感和泪意。你要往更远的远方去，甚至别离了那个爱笑的女子，那个想送你一程的女子。你固执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你受不了别离，更受不了一个女子临别时的嘱咐。雨中的火车已经到站，票自是早就买好了的，你于是走向了月台，却不曾想那个爱笑的女子竟已经站到了你的前面。你自然一下子手足无措，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拿过你的行李，行李早已经是湿漉漉的，你只能像个孩子，跟在她的后面。上了月台，你竟愣住了，身前身后停着两辆车，你不知道哪一辆火车属于自己，你甚至不知道更远的远方究竟在哪里？是南是北是东还是西？
　　 你终于哭了。哭得酣畅淋漓。
　　 你最后还是上了那辆往北的火车。当火车呼啸着把小城甩在身后，你再一次迷失了自己，你再一次迷惑于火车究竟往哪个方向开，你的那个未知的远方究竟在哪里？是的，你不知道自己往何处去，正如这一刻，你同样不知道火车究竟开往何处，不知道有哪些人在这一辆车上，是享受旅程的快乐还是咀嚼着别离的痛苦？你记起了你看过的一篇网上的文字，说“每一列火车都载有一火车的故事”。是的，故事，你想说的正是这个词。但每一列火车真的都有故事吗？或许是真有吧，不然，火车的声音怎么能让你一次次的想起那个月台送别的女子？
　　 你记得她说：将来我一定要坐火车，去看你。但十年过去了，是哪一列火车载走当年的承诺，又是哪一列火车载走当年的女子？是的，你不知道，并在无尽的猜疑里等来了现在的妻。
　　 四、火车载走多少忧伤
　　 并不是我矫情，而是在那些无法安眠的夜里，我确实感到了一种忧伤，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事实上忧伤一直未曾远走，它是个暗夜里的幽灵，一直潜伏在暗夜的深深处。我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它的背影，巨大的背影让我恐惧。
　　 我的眼是睁着的，睁着的眼里是忧伤的背影，它是黑色的，黑！黑！！黑！！！黑色的忧伤像一柄锋利的刃，一点点的切割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暗夜里梦游，在暗夜里颤抖，我不知道影子究竟要去往何处，但我的影子一直在走，疾走！火车从影子边掠过，呼啸着掠过，我甚至还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从车窗里向影子挥了挥手。她的手是巨大的暗示和召唤，影子于是找到了方向，找到了暗夜里唯一的出路。影子不曾停歇，影子还在疾走，影子在追赶火车的去路。我听见了自己的笑声，是的，自己的笑声，我是在笑自己的影子是多少的荒谬。火车的去路载满了未知，而我的影子竟也就奔向了未知的去路。而我的影子又是多么的不知疲倦啊，它几乎已经接近了车窗，接近了那双同样未知的手。影子比我更自作多情，因为我知道，那双手年少时曾经也向我挥过。我比我的影子似乎要明智一些，因为我没有像影子一样奔跑，没有去追赶那些未知的目标。
　　 影子在走，疾走。在火车巨大的轰鸣声里，我甚至听见了影子在笑，在歌，但我没有听到疲倦，这多少让我感到非常懊恼。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比我更加不知疲倦？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比我更加一往无前？但事实上影子确实是在一往无前，它在走，疾走！我终于听见了影子在暗夜里重重的摔倒，然而它倒地的身姿是那么的优美，甚至是骄傲。我再次对自己的影子发出会心的嘲笑，即便再优美，即便再骄傲，摔倒就是摔倒，摔倒不可能是站立，更不可能是到达或远走。
　　 影子。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被我在暗夜里看到。暗夜里的影子是黑色的，巨大的黑色比夜还黑，你需是睁开眼睛，才能把自己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是可笑的，你们的影子也许可歌，也许和我的影子一样可笑。是的，可笑。我看见了自己的可笑的影子，可笑的影子在暗夜里奔跑。它究竟在追逐什么呢？手？还是火车的去路？也或首先是火车其次是手？就是火车吧，但火车的远影连我都已经无法看到。暗夜里的影子再次迷失了去路，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想看清了方向然后再走。我再次笑了，自己的影子并不比我聪明，自己的影子终于同我一样，躺倒在地，舔拭忧伤的伤口。
　　 我听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号啕大哭。影子的哭声比我的忧伤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