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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惑之年


作者:发际的风 布衣,206.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85发表时间:2008-10-16 17:12:57

前面一辆货车的灯光正打在他身上,他处于不惑之年,中等个头,精瘦,一脸疲顿之色。他的妻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那是个矮胖的女人,皮肤粗黑,有一条长辫子,行动间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两人刚下了工回来,有些累。都懒得说话。由于处丘陵地带,这条路坡度很大,晚上骑车尤其不便。妻是急性子,每每跑得飞快,他很是担心。有次,妻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摩托车,他大骂:“骑那么快做什么,前面有狗等着吃你啊?”为此,妻整整两天没搭理他。妻就这死脾气,做事不顾后果,甚至有时明知做错了还不肯回头。他笑骂她是猪,她很着恼,不过,不久她也就忘了,默默地作了让步,比如现在她就跟在他后面骑。妻不是个爱记恨的人,而且很体会他的辛苦,这些年来,跟着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他也知足了。说实话,经过这些年颠沛流离的艰辛生活,他真觉得没了这个女人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妻老丑了。年轻时,她虽算不上漂亮,却也是个标致的女人。看看他们的漂亮女儿,就不会有人怀疑妻年轻时的风韵了。说起他们的女儿,妻和他一样都会感到自豪。她在S城念大学,聪明而且乖巧懂事。从小到大都受到亲戚近邻的称赞。他们还有个儿子,今年20了,念高中。成绩没她姐姐那么出色,却也并没有让他们夫妇过分操心。说到底,他和妻拼死拼活奋斗了这么多年,为了谁啊?还不是这两孩子。孩子出人头地了,父母也就安心了。也不奢望他们将来多疼惜两个老怪物,只要他们好,啥都成了。图什么呀?说白了,不就图个名利么。
   自己呢?也差不多是个糟老头子了。干起活来,明显地已经渐渐力不从心。眼睛晚上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女儿劝他去看医生,他想,看什么呢?现在医药费贵着呢!能省就省吧,都这么大年岁了,也无所谓了。他这一辈子都在过俭省的生活,还是觉得手紧得厉害。苦在这一个“钱”字上。但人活一世,谁不劳苦呀?再有钱也得做事,不过是辛苦点。就这样了。
   想着就已经到了家门口,他开了门,妻拉亮了灯。家中陈设简陋,屋外一阵冷风吹进,感觉甚是荒寂。妻开始张罗饭菜,家里突地有了生气,看着灶膛里腾出火苗,他的心里就有压抑不住的幸福与满足感,一进家门时冷锅冷灶的惨淡消失得全无踪影。他无限怜爱地看着妻忙碌的身影,嘴角挂着隐隐的笑。
   “明天上街给小南打个电话。”妻说。她的脸被火映得光灿灿的。
   “打什么电话,别老打扰她,有钱给她用着就行了。”他吐出一口烟。妻毕竟是女人,总熬不住对儿女的思念。父母想着孩子,又有几个孩子想着父母的呢?
   “妈给闺女打电话,也算打扰么?”妻恶狠狠地瞪过来,一脸不快。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母,没想到她年入古稀,还要忍受老境苍凉。当年他体弱,一年多不能行走,矮瘦的母亲就驮着他到处求医问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不算轻了。母亲含辛茹苦,嘘寒问暖地喂养大四儿三女,却落个无依无靠的结局。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么?他和妻最终又能盼到什么呢?
   “别抽了,烟味呛死人!”妻说。
   他还是坚持抽完了一根,他舍不得丢。十几年前他抽三毛一包的玫瑰烟。到了这儿,最便宜的一品梅也要两块五。时移事迁,这种拮据的感觉丝毫未变。他也想过戒烟,但没办法,他离不了。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并不总能和妻说到一块儿去,何况他也不想让妻想得太多,像他一样身心疲惫。他就抽烟,那些烦忧似乎就化作了缭绕的烟雾,渐渐飘散开去,消失了。
   他躺在妻身边,妻乱而长的发铺满了枕头,让他很不舒服。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妻留着它卖钱呢!去年春节回家的路费就是妻卖头发的钱。辛苦一年,最后两手空空。哪里不要花钱,尤其是两孩子,但为了孩子的前途,什么都值了。妻的头发长得特别快,生机勃勃地,就像她的人,始终一副泼悍吵闹的样子。他比往年更感谢妻这源源不断的生命活力。他因此而安心并且变得坚忍。他现在都亲热叫妻老太婆,他和妻在艰难的生活中感情越发深,恐怕远超一般的夫妇。妻也真像个老太婆,但妻也不过42岁。
   他们骑过那条长而坡度极大的路到镇上的时候,天刚亮,妻望了望电话吧,门紧关着,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真是个傻妇人!大清早的,谁就开门做事了呢?但他和妻不是已经从十几里外赶来工厂了么?工厂实行多劳多得制,他和妻总尽量多干点。某天挣得超了记录,夫妇两人会格外高兴,话也多起来,觉也睡得香甜。
   起风了。厂内铁屑纷飞,嘴巴里滋滋作响,偶尔一阵烈风刮过,铁屑打在脸上生疼。他和妻分开,各自干活去了。
   午饭后,他和妻跑到话吧接通了女儿的电话。
   “小南,你妈跟你说话。”他就把电话递给了妻。他很少跟儿子女儿说话,总是妻说。妻总有很多话要说,对这他有些不大理解,他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跟孩子们有什么需要嘱咐和交流的。
   “妈。”
   “小南,最近忙不?你弟给没给你电话?”
   “不忙,没呢!妈你放心,弟他挺懂事的。你和爸身体怎样,别舍不得花钱,钱是人挣的,还是人要紧。”
   他在一旁站着,仔细听妻和女儿说话,竟慢慢地自负起来,瞧他有多懂事的儿女,多和美的家庭!有多少人能跟他比呢?自己只是穷,辛苦点,但是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孩子们又不是不争气。
   “给四弟也打个电话,问问家里情况,孩子他奶奶身体怎样。”妻说。妻其实挺通情达理的。
   “四弟”。
   “二哥。”
   四弟的声音不对劲。许是妈?!他的一颗心一下子沉下去。
   “三哥得了白血癌,明天到你那儿。”四弟放稳声调说。
   他怎么能想得到是三弟!
  
  
   三弟背着包到家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他和妻因为轮夜班刚起床,在桌旁吃着饭。那是三弟么?已经瘦得全然没有人样了。还掉了两颗门牙。他看着气喘吁吁站在门前笑着的三弟,喉咙哽住,眼泪涌上眼眶。妻注意到了,过去拿下三弟的包。他完全不能开口,点燃了烟,抖抖索索地抽起来。
   三弟从包里掏出一只鸡,一块牛肉,一袋鸡蛋——坏了很多。妻看了看东西,一脸反感。他知道妻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就知道吃!”。他也曾为三弟的好吃懒做而生气,但此刻他满心都是怜爱。三弟是快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包容的呢?三弟找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说,妻不搭理他,他也不知怎么应答——他实在没有闲聊的心情。
   十二点,他和妻收拾了去工厂,留三弟一人在家。“肯定是四弟叫他来的,自己不肯招呼,往这里赶。整天累死累活,谁有时间照顾他。”妻抱怨道。他没有说话,他连生气的心情也没有了,只觉得眼前的妻有点面目可憎。
   妻没有动三弟带来的东西,依然做的是青菜汤面。最近米价上涨,他和妻有两星期没吃过米了。三弟显然对这样的伙食兴趣不大,但仍显得一副贪婪的强盗样,猛吃猛灌,端碗拿筷的手颤抖着,那碗筷眼看就要滑下来,面前掉满了面,洒满了汤。妻异常厌恶地掉过脸去看着门外。
   他觉得完全没有胃口,只是强咽硬吞着。
   三弟自己剁了鸡,切了肉吵了吃了,鸡蛋也陆续进如腹中。他和妻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看到碗盘狼籍,桌面上都是黏湿的肉屑,桌沿堆着高高的骨头。妻一面收拾,一面嘀咕:“怎不立地就死呢!”
   三弟自欺欺人地说:“只要能吃就没事。”那副吃饭的恶样变本加厉。妻已是厌三弟至极点,强压着破口大骂的冲动。他不能责备妻。他没有理由。三弟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三番两次拐了别人的老婆出逃,害得他家被砸,他和妻也被人围打而致重伤住院,儿子女儿不得不寄托别人家。三十好几的人,也没个家,没个正经事儿干,又不愿下地干活,就一直在他家吃住,偶尔还要闯点祸,搅点波澜,闹得家里人心惶惶。
   三弟也没怪他的妻。他看得出。再说三弟也没有理由啊,三弟怎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知觉没有呢?他也知三弟的打算:这病眼看着要将他致死,他会买包药,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了。这是三弟唯一能走的路,唯一能走的还算体面的路。这是绝症啊!纵然有些微可以治愈的希望,哪来的钱呢?四弟的经济状况些,充其量作些小资助。再说,他和四弟都拖家带口的,怎能就把钱砸在他一个人身上呢?一家老小,不活了么?孩子们的大好前程也就此毁了么?就让他死吧。看着他死。对他自己,对所有人都是解脱。三弟也只能死了。
   以往三弟粗壮的时候有150多斤,现在只剩下80多斤了。现在的三弟跟大哥、四弟和他自己多像啊!终于和谐了!精瘦的四兄弟!像从地狱偷溜出来的饿死鬼。
   他拼死拼活地干着,竟连一丝累的感觉都没有,手中的东西越来越沉,累得他的身子躬下去,神智也有些模糊了似的。“二哥,我帮你!”他碰到了两只温暖的手。那真是一双温暖的手啊!三弟咧着嘴,露出两扇宽大的牙门,气喘吁吁地。三弟现在动一下就喘。
   “三弟,你两颗门牙咋掉的?”他一看见三弟的时候就想问这个问题。这使他想起三弟的病,但又实在跟病没有关系。所以他如此轻松地问。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跌在了门槛上,磕落了。”三弟不在乎地说,额上的汗渗得密密的。
   “妈病好些了不?”他问。三弟一直留在家乡照顾母亲。两月前心血来潮跑到北京去打工,回来就成这样了。三弟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人那!
   “她没病。二哥你做你的事。不要操心她。”三弟说起母亲来总是没好气。
   上一次,他回家,三弟指着走廊下躺着呻吟的母亲说:“你看,刚才还在西屋里睡得好好的,一见你回来,就跑到这里来哼。她有啥病?你放心,你一走,她保证活蹦乱跳地到处串门。我妈真是的,就知道装样子拖累儿女,也不想想二哥挣点钱多不容易。”
   他看着蜷在那里的母亲,她多么可怜而委琐。两年前,他觉得仿佛还在昨天,他回家来,母亲还笑容满面地催他到火炉边取暖,忙着做饭,做点心。直到现在,他都没吃过比母亲做的更香的饭。他想,他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做的饭了。
   他说:“妈,我明天走,这一百块你拿着,买点东西吃。”母亲接过钱紧紧攥着,颤巍巍地回西屋她的床上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人的脸——实际上在那么一刹那他疑心是鬼魅的脸,头发蓬乱着,脸上应该带着笑容,因为他从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二子,起来吃点饭再走,我做了鸡蛋汤。”这一次滚烫的泪决堤而出,他没回答。“二子,起来,我做了鸡蛋汤。”母亲用枯老的手推他的头。母亲的手多么有力啊!许多年前,他病着的时候,母亲就用这种声调叫他吃饭,只不过那时吃的是粥。母亲总是偷偷地叫醒他,她不忍看到其他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咽唾沫。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盯着他看,两眼放着光,在清凉的晨曦,像两颗闪耀的星。他把母亲吃的蛋汤吃了个精光,却不知道那是啥味道。临走的时候,母亲拄着拐棍跟在后面,喃喃地说:“做得太少了,二子没吃饱呢!”
   半路上他把吃下的蛋汤全吐了。他号啕大哭。他觉得对不起母亲,那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车上的人全都用惊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发呆了好久,三弟在卖力地干着。三弟的细手臂和腿一根根青筋暴出,他看得出三弟吃力得很。三弟小的时候瘦黑瘦黑地,头却出奇地大,兄弟姊妹都叫他“萝卜头”。“萝卜头”多么可爱,调皮,无忧无虑!
   夜里,三弟呻吟起来,前几天,三弟睡中都是很安静的。三弟今天是累着了。三弟帮得了他什么呢?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再说,三弟快死了。他连三弟的喘息和呻吟都将不再听到。
   三弟走的时候他不在家。妻给了他50块钱。妻也真是个没出息的人,50块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三弟是绝不会回来向他要钱的。三弟他没那个脸。
   他并不经常做梦。但今天夜里他做梦了。他梦见他们一家围坐在桌旁,喜气洋洋地吃着团圆饭。父亲还在世,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母亲给每个孩子碗里夹菜。三个姐姐都还没有出嫁。大哥也还没有娶老婆——那个悍狠无情的婆娘使大哥再也不是大哥了。四弟坐在母亲怀里哭叫着。他突然发现三弟不见了。他想过去问问母亲:“小萝卜头呢”?但是嘴里发不出声音,身子也完全不能移动。“二哥!”三弟用手戳他的背,他欢喜地回过头,三弟笑着,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牙齿,他想起来了,三弟快要死了呀……
   他一身冷汗地跑出来蹲在院子里抽泣着,屋里妻还在熟睡。他多想念他的家!想念父亲!想念母亲做的饭的味道和她有力的拥抱!想念姐姐们!想念大哥!四弟!三弟!但是他们都在哪里呢?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只能自己苦苦挣扎!他们都远去了,连他自己都远去了!三弟甚至要死了!
   “你哭什么?你这样,这个家还怎么办?”妻站在他的手旁大声地说。是啊,他的家!那个家是没有了,但他有新家!这个家还全靠他呢!
   “孩子们呢?一家大小都指着你!他死了,别人都不过了么?”妻永远都理直气壮地,她本来也有理。
   是啊,他还有妻!还有孩子们呢!他不能抛了他们,他不能没有他们。
   妻先进去了。他擦了擦眼睛,也进去,躺在妻的身边。还有妻和孩子,他必须稳稳地站在大地上啊!
  
   三弟不知所踪。四弟说母亲病危,让他速回。这次他平静得可怕。再过几个月他就五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然后他六十、七十、八十,老了!他以上再没别的人。他的生活是他以下的这些: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将蹲在一个角落里渐渐被人遗忘。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他的半生挣扎,他的恩怨情仇,大概也只有老妻愿意听他说,还能与他共同回忆。他的妻。
  
   他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某一天,将连这一点也无人知晓,无法证明。
  
   但他也早已经坦然。他会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说:“活着,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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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劳苦的人们在不惑之年,虽然看事情算是不惑了,但却是如牛负重: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已青春不再,亲人逐渐离去,本人也将步入夕阳。小说真实形象地写出了这一过程。[编辑:猪不戒]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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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无奈的飘荡        2008-10-16 20:04:51
  不或之年的生活琐事记录着平凡而尖锐的社会本色,劳动人民用手打拼一辈子,生活中的五味颇能令人回味
2 楼        文友:潘生床        2015-09-12 17:36:41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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