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三奶奶(散文)
她其实是我远房的三奶奶,论血缘不怎么近,但因为跟我家来往密切、长得又好看、又干净,行事特别、跟周遭的有着本质的不同,甚合我意,所以,从小,我就特别喜欢她。
记忆里,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她总是巅着小脚,穿着蓝布带大襟的褂子、青裤子,企鹅般地晃着走,但非常干净利飒。头发梳得跟狗舔过似的,发髻梳得十分好看,一会儿是倭堕髻、一会儿又做成辫子盘成花,发髻上还插着好看的银簪子,一看就不俗,再看她那副形容,更加的不俗:头高高地昂着,眼睛看人都有些睥睨,在那样的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身为媳妇的人都要经常受婆婆的气,换了别的女人一般都是低头顺耳、逆来顺受的,她却是个例外。全凭自己的喜好活着,天不怕地不怕,就凭这一点,就深深令我折服。她的身影经常遍布村庄,她到了哪里,碰到热情的熟人跟她打招呼,有时她待人热情似火,有时她却爱理不理、装作没听见一般地,令人十分尴尬。我问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母亲说,甭理她的态度,她自从嫁过来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她喜欢的人她就理,不喜欢的就昂着高高的头走过去,熟视无睹!我站在她背后,时常忍不住哂笑,同时也觉得她这样特有风度,优雅得像只白天鹅、个性得令人费解!
渐渐地长大了一点才知道:她这个样子是伪装的,她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满身是刺的刺猬,为的是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不受伤害。因为,她的男人英年早逝,她不得不用女人特有的坚强独自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拉巴着三个女儿。在那个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老思想的小山村里,家里没有男丁是注定要遭人歧视和白眼的,更何况她又早早地失去自己的依靠?
她是个格外勤谨的人,天不亮早已烙满了厚厚的一盖顶子煎饼,那时还没有电动磨,清晨四点,她就要起床推磨,舍不得叫醒孩子,她就一个人摸着黑自己推,幸亏她长得人高马大,要是长成母亲那又瘦又小的样,对着那重重的磨盘,不知道得哭几重呢!母亲看她一个人太辛苦,经常去搭把手。要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感恩戴德地说谢谢。她却不,依旧睥睨着母亲的脸说,是你自愿要来帮我的哈!我可不想欠你人情!母亲就大笑:没人要你报恩,看把你吓得!两个人就披星戴月地边推磨边拉呱。等我和那些姑姑们睡醒了,她就会摊美味的煎饼果子给我们吃,韭菜、白菜、加荠菜,真鲜!母亲要走的时候,她会硬塞一摞煎饼给我们,母亲坚持不要,她就会拉长她的脸冷冷地把煎饼要往地下扔,吓得母亲赶紧接住。常常是独自在地里忙碌一天,天不黑捞不到回家,孩子们都上学,回家冷锅冷灶的,还得自己生火做饭。但从来听不到她叹气和抱怨。
本来寡妇门前是非就多,偏巧她后巷子有个男人像只猫老爱沾腥。看见谁家娘们烙煎饼就常只穿个内裤蹲在人家旁边跟人聊天。因为是傍黑天,加上忙碌,烙煎饼的人常常一边烧火,一边在鏊子上滚糊子,一般人也不大注意回头看,所以一听出是他声音也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些家长里短,待到看清他的真面目时也不敢声张怕因此更引起人家误会,于是赶紧把他赶走了事。等到某一天三奶奶也碰到了相同的事,她立马丢掉手里的赤板子摸了个钢叉追了出去,一面追一面骂得凶,闹得尽人皆知。众女人聚一堆一交流,才知此人早已如此这般很多次,有时甚至还一丝不挂。三奶奶的强悍吓破了他的胆,此后,再也没敢这样张狂过。母亲大赞三奶奶的勇气,对着她直竖大拇指,说要是自己也摊上这种事决不敢这样做,三奶奶的壮举沦为笑谈被庄上的人咀嚼了若干年,也被村里的妇女们奉为楷模!
别看她平日里傲里傲气,一副很难接近的样子,但她要是对谁好起来,是块冰也能被融化了。记得有一年三奶奶的小叔子看她丈夫不在了,瞅着她家猪圈旁的两棵树怪值钱,打算偷偷地伐了卖掉。三奶奶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此事被我三婶知道了,要我赶快去通知她回来。她一听说,肺都快气炸了,跌跌撞撞往回赶,到了那里见她小叔子正忙活着,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锯子,就这样,人家拿起斧头、她夺走斧头,人家拿起镢头,她夺走镢头,但三奶奶明白: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论打架,她根本不可能是四爷爷两口子的对手,照情形这树早晚得被砍,三奶奶一着急,自己干脆像个截柳猴,拘在树上不下来了,还对她小叔子喊:要砍往我身上砍!除非我死了,你才能把这两棵树给卖了!他小叔子派人怎么拉也拉不下来她,庄上的人听到吵闹声都聚拢了来看热闹,情知不占理的四爷爷怕被口水淹没,博得个“恃强凌弱”的“好”名声,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了,保树战才得以取得阶段性胜利。三奶奶保树的方式又成为村人的一大笑谈!
我家三叔嗜赌成性、是个天生的败家子,三奶奶一向瞧不上他,平日里根本不跟三叔三婶答话。出了砍树通消息一事后,三婶觉得再怎样也算帮过三奶奶的,再见面三奶奶就算不说谢谢,也该好好地回个话吧!可人家三奶奶就是三奶奶,依旧头高昂着地走过去了,目不斜视。正当三婶在忙完回家的路上一路说着,“这个老妈妈就是怪”的时候,一掀锅:哇吆,谁给炒好了土豆炖米豆,谁给送了一锅馍,正热乎着呢!但问遍了所有人都不知是谁所为?三叔对三婶开玩笑:莫不是家里出了田螺姑娘?这个田螺姑娘不是别人,而是我外冷内热的三奶奶是也,她是看那几天三叔跟三婶太忙,捞不到好好吃饭,雪中送炭呢!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时刻没忘,在她那里,永远嘴巴不及行动重要。
三奶奶平素是不大爱跟人讲话的,但真讲起话来还是特别逗的。记得那年她最小的女儿坐家招赘,招来个贵州的小伙子,听说家里特穷,个子还有点矮,三奶奶不大乐意,可三姑看中了,非愿意。没办法,爱情挡不住,他们俩就结婚了。三奶奶人前儿子长儿子短地喊,背后一律称其为:炮弹!跟母亲婶子们一起拉家常的时候,一叫就喜得那帮娘们儿前仰后合的。这也就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原因,无论在怎样艰难的环境里,她不仅不抱怨,还很乐观,从不为谁改变自己的个性,也不懂得藏起自己的锋芒,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谁就不理谁,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她的晚年还是相当幸福的,儿孙绕膝,闺女们孝顺。这完全得意于她的坚韧和顽强,她独自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清楚。76岁那年,她突然走了,毫无征兆。三姑哭得死去活来,三姑夫一面哭一面说,娘,你走好!有空来看看炮弹!谢谢你的成全!每次回家,一遇到三姑夫,就想起那个常常把“炮弹”挂在嘴上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三奶奶,想起从前她掂着小脚、昂首挺胸地从人家旁边优雅走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