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一生十次参加乡试，始终榜上无名，未逾越“举人”这道门槛。这成为他一生最大锥心痛苦。胸怀奇才，心性孤傲的他，以半生心血凝成《聊斋志异》奇书，以抒孤愤，以铭异志。另有《聊斋俚曲》《聊斋诗词》《聊斋杂著》等著作传世。以《聊斋志异》成就最高，所谓“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但是，“聊斋志异”终为小说，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极尽曲笔之能事。以蒲松龄激情奔放、放荡不羁性情中人之性格，难道他真的只会以曲笔发泄怀才不遇孤愤之情吗？非也，近日在西铺村发现了蒲氏遗作《问天词》（鼓儿词）一章，可见其一腔孤愤问苍天的真性情。
　　 周村区王村镇西铺村毕家（1970年前为淄川区），是清康熙年间蒲松龄坐馆30余年的东家。毕氏后裔毕淑德近日赠我一份蒲松龄遗作《问天词》（鼓儿词）手抄本的复印件。我如获至宝，品读再三。遍查《蒲松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原中华上编版），1986年4月新一版，路大荒整理）不载。另查《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袁世硕编著）亦不见收入。只在《蒲松龄集》“后记”中，路大荒称“据（蒲）国政（蒲松龄七世孙）说《问天词》是蒲立德（蒲松龄之孙）作品”。此说毫无证据，不足为凭，推翻不了《问天词》是蒲松龄所作的史实。
　　 据蒲松龄东家毕际有第11世孙毕淑德讲述，西铺石隐园毕氏家族自毕盛钜（蒲松龄少东家）之后，每每子孙分家，连同万卷楼藏书和古玩字画一同等份析而分之。故是，在毕世后裔中，经常发现珍贵藏书与古董文物。据说，20世纪20年代，张宗昌曾经派人到西铺村收购古董、珍版书籍，往济南拉了几马车。据地方文化研究爱好者，王村人王树恒先生介绍，《问天词》自清朝就在王村一代民间流传，至20世纪50年代，尚有部分老人能大段背诵。此篇蒲松龄《问天词》，从毕氏后裔中流传到民间确凿无疑。
　　 《问天词》全篇计210句，2350字，通押十八韵“十四寒韵”，一韵到底，音韵铿锵，富有节奏。用词慷慨激昂，激情奔放，直抒胸臆。行笔汪洋恣肆，极尽铺张，痛快淋漓。符合蒲氏性情和行文风格。而本篇《问天词》，注以“鼓儿词”曲牌，可见为通俗演唱形式。笔者查阅资料得知，鼓儿词是我国一个古老、独特、稀有的曲艺剧种，又叫大鼓书。它是一种鼓、板击节并用的曲艺形式。用小鼓（或战鼓）、犁铧片（或檀板、简板）击板演唱。有吟有颂有说有唱。又叫“单大鼓”或“大鼓”。“鼓儿词”初创于明末清初鲁中、鲁南，流行于京津冀一带。《红楼梦》第一一九回：“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法儿多着呢。”《儿女英雄传》第九回：“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可见在《红楼梦》《英雄儿女传》成书的清朝中后期，此种曲艺仍在上述地区十分流行。
　　 《问天词》虽然只有200来句，2000余字，但是其涵盖了自帝尧登基到大明灭亡的四千七百余年的历史。历数了四千多年以来风云际会之事，叱咤风云之人。古人以天为大，以天为尊。皇帝称“天子”，清官为青天“大老爷”。百姓每当蒙冤受屈无处讲理之时，总是喊天哭地，希冀老天睁眼主持公道。蒲松龄的《问天词》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民众诘天、怨天心理基础，历数历朝历代诸多不平之事，蒙冤之人，一抒胸中块垒，宣泄悲情孤愤。“富贵贫贱凭你发落，夭寿穷通你掌着权”，“都说人莫欺心头上看，离地三尺有青天，积善人家有余庆，作恶人家有祸端”，“人存好心有好报，奸狡不良受天谴。人心无足天公道，老天原不亏圣贤”。可是“如今把前圣格言想了一想，把世事人情观了一观，把眼前报应阅了一阅，把二十一史翻了一番”，结论却是：“老天爷你从前报应多少错，为什么打算的和人不一般。”于是“俺五肚十气无处诉，闲来弄笔伸伸怨。”老天爷哪些事情报应错了呢？哪些打算的和人不一般？从“尧舜生子不成器，伯鲧却生了大禹贤”至“为什么天启年间不亡国，失天下偏在那崇祯年”，一口气从夏朝说到明朝，点了130多个人物，用了几十个典故。同情左丘明，慨叹司马迁，蔑视秦始皇，臭骂武则天；为屈原抱打不平，替岳飞叫屈喊冤；不解秦桧大奸得善终，更愤于谦忠勇尸不全。直至“今日说了些不平事倒惹得满腔血气往上翻”！说到“失天下偏在那崇祯年”戛然而止，往下是当今圣上了，就此打住，以免引火烧身，杀了头去，值得多了。但是，拉满了弦的弓，蓄势待发，收是收不住的，又铺张开来，道尽天下多少忠奸不分，好坏不辨，善不彰，恶未报，美丑颠倒，小人得志之龌龊肮脏事体：“是凭么不会做的偏要他做，会做的偏要他一旁里观，疏财仗义没钱使，吝啬鄙夫守着银山”，“行同狗髭穿貂鼠，君子无衣身上寒。会鑚头的偏有机遇，诓骗祖师有了田园”，“英雄困苦空垂手，势利小人赛马欢”。“骗子漏纲牵了驴去，拔橛子的反遭诬陷”！这等人间不平事体如何解决？答案是“有朝寻架万丈云梯，去问问天”！
　　 读到此处，大概明白了蒲老先生良苦用心。开篇说道了此篇《问天词》写于大清康熙乙丑年，是年为康熙24年（公元1685年）。这一年蒲松龄45岁，在西铺毕家坐馆已经15年（按路大荒先生考证，康熙十一年进毕府观点）。在古代，45岁已经视为进入老年行列，俗语说，人过“四十五，身埋半截土”。这一年，蒲松龄作《白髭赋》感叹光阴易逝，老之将至。夏天患足疾，痛苦异常，秋后好友袁藩英年早逝，以人推己，悲从中来。再加前一年（康熙23年）参加第五次乡试，再一次铩羽而归。年近半百，一事无成，终日里做个孩子王，寄人篱下的日子，何时是出头之日？悲凉、苦闷、绝望、愤懑、不平，五味杂陈，谁能给予答案？只有去问问苍天！在一次借酒浇愁痛饮之后，乘兴挥笔一气哈成此篇《问天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以看出，作者对《二十一史》《东周列国志》等史书，烂熟于心，运用自如。这是一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胸怀经略文武、安邦治国之志，而怀才不遇，无处施展抱负的锥心泣血的呐喊之声。如果说《聊斋志异》是以写鬼写妖之笔法，行刺贪刺虐之实际，而这篇《问天词》，则为向世间一切不公平宣战的檄文。即是对他人历史沉浮的慨叹，也是对自己命运际遇的悲悯。
　　 至于为什么没有收入各种聊斋文集，最有可能的原因有二：一为一经完稿，就被他的学生们拿去传阅，日久天长，忘却此稿，在毕家流传至今。二为《问天词》言辞犀利，思想暴露，痛快是痛快了，可是也犯了当时知识分子之大忌，容易给宵小之人之口实，罹祸文字狱。鉴于此，可能被作者自己有意遗弃了。
　　
　　 2013年11月6日至7日于周村坐忘斋
　　 附录：
　　 问天词（鼓儿词）
　　 清.蒲松龄著坐忘斋主整理点校
　　 混沌初开共一元上有青天下有泉康节先生算得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1）
　　 唐虞以前都不论荒唐事迹不堪传且说帝尧登基岁到而今大清康熙乙丑年
　　 四千七百零六载期间多少古今不周全老天爷富贵贫贱凭你发落夭寿穷通你掌着权
　　 都说人莫欺心头上看?离地三尺有青天积善人家有余庆作恶人家有祸端
　　 人存好心有好报奸狡不良受天谴人心无足天公道老天原不亏圣贤
　　 如今把前圣格言想了一想把世事人情观了一观把眼前报应阅了一阅把二十一史翻了一番
　　 老天爷你从前报应多少错为什么打算的和人不一般俺五肚十气无处诉闲来弄笔伸伸怨（2）
　　 为什么尧舜生子不成器伯鲧却生了大禹贤文王偏遇着天逆纣周公兄弟偏伤残
　　 孔圣人无父又丧子还着夫妻不团圆比干剖心死的苦夷齐饿死在首阳山
　　 有德行伯牛生癞疾颜子他没活到三十三伯奇贤孝死在后娘手礼屈的申生更凄惨
　　 传春秋的左氏他瞎了眼子夏哭儿看不见天至圣绝粮陈蔡国展雄快乐在潼关
　　 张仪他佩了六国相印亚圣孟子不得专权帝妻登基潦了九载成汤有道大旱七年
　　 周宣王中兴待不几日五霸纷纷乱了中原帝庭龙斄灭了周室（3）圣瑞麒麟伤了蹄尖
　　 飞廉恶来后嗣旺逼迫平王去东迁韩赵魏三家分了晋奴主名分更倒颠？
　　 膏粱子弟他袭了卿相东鲁闲着七十二大贤没要紧的二桃杀三士活埋三良无处送怨
　　 东西称帝如儿戏强多挣扎了个鲁仲连屈原忠愤离骚恨抱石淹死在汩罗渊
　　 荆轲行刺偏不得手到后来难为了太子丹昌平坑了四十万这些生灵哪里的怨
　　 这逆种吕政成了帝业直杀得六国血水翻李斯狗才得了志诸儒坑得更可怜
　　 薄命田横无结果连累了英雄有半千西汉文章称司马割势淋漓甚凶残
　　 长沙恼了个贾太傅可惜英才并少年汉武帝屈杀了戾太子起包忠孝不能双全
　　 天朝国色无好配大汉的名妃和了北番成帝董贤笑煞千古弄得姣童欲受禅
　　 光武君臣情意重薏苡明珠谤马援佛法多事入了中国做和尚的又添了多少人缘
　　 东汉的节义成了党锢连累的好人叫黄天曹操的儿子做了魏文帝后主刘禅太不堪
　　 忠良无如云长将失荆州又坏了汉江山六出祁山孔明不能成帝业受巾帼司马倒一统中原青衣行酒玷污了中国王莽不得做天朝官霸王反乱杀了些好百姓十六国百姓似倒悬
　　 空掉嘴的王衍为了宰相击衣渡江是枉然南朝六代国运短拓跋氏传国三百年
　　 唐太宗杀了他兄和弟臭淫妇则天坐金銮快活卢杞炎龄李林甫苦坏了张巡许远颜
　　 常山陆宣公经济传天下不遇明主又被谗言韩昌黎文章超八代累困场屋不中状元
　　 善对策的刘蕡落了第会作诗的杜甫执着长缠黄巢屠戮的血水流天下
　　 灭尽了唐宝遇着朱三正人们白马绎死的将苦无廉耻的冯道五福俱全周世宗五代称明主
　　 香孩儿逼迫的折了英年烛影摇红没了天理他的儿孙福祢绵宋仁宗有道绝了嗣
　　 寇荣公忠直死在南蛮可惜羊祜相了司马劳勤王事待不几年王安石遇合千古少
　　 周、程、张、邹不立朝端?活扑喇的徽宗又拿了北番去跟去些道学君子都袖手空拳
　　 李纲、张俊、宗晋守个个抱恨在九泉?精忠报国岳武穆大理寺死得万古怨
　　 秦桧善终无了报应富贵长年便宜了老奸圣学大明有了朱子南宋社稷待不几年
　　 陈国甫遭了些人命事张敬夫奇病捐了寿年陈贾、胡宏、韩佗胄一群狗髭害了诸贤
　　 苦杀了秀夫汪之信文文山与谢叠山圣贤斯文不济用捐躯报国是枉然说忠说孝成了画饼讲仁讲义不粘弦都说是好人须把好人做常见那十个好人敌不住一个奸明太祖血战满天下燕王北地起了争端
　　 苦死了铁玄方孝孺一时忠良九族怨杀尽了忠良耿直汉叫街的受苦更不堪言大明有君无了圣佐之杨的相业成了稀罕王明阳勋业天下重讲道学弄得名不完正统皇帝复了位保全社稷杀了于谦
　　 只顾宠了个魏太监害苦了忠良有万千提起来叫人血泪涟为什么天启年间不亡国
　　 失天下偏在那崇祯年今日说了些不平事倒惹得满腔血气往上翻
　　 古今大圣说孔子一生困苦老辙环自古智略推诸葛三分事业做不完
　　 歇后的郑五做宰相有经济豪杰困在林泉弃子存德的伯道他绝了后奸曹生了二十五个男
　　 屈杀了孝妇也是天无眼难为了百姓又大旱七年忠良后嗣多么微弱间歇子弟贵且贤
　　 蓼莪孝子不得终养奸邪之人父母双全聪明男子娶了丑媳妇绝代佳人配了个痴呆男
　　 忠良偏遇着无道主圣明朝里有奸权文明班写不能掌制诰才疏学浅得了兵权
　　 是凭么不会做的偏要他做会做的偏要他一旁里观疏财仗义没钱使吝啬鄙夫守着银山
　　 作恶的气焰如火热行善的冷落似冰寒正行公道黄柏苦满心狡毒甘草甜
　　 英雄困苦空垂手势利小人赛马欢奸狡有了几顷地好人少米又少盐行同狗髭穿貂鼠君子无衣身上寒会鑚头的偏有机遇?诓骗祖师有了田园
　　 好人们太岁头上动了土作孽的杀人放火不相干骗子漏纲牵了驴去拔橛子的反遭诬陷
　　 有朝寻架万丈云梯去问问天
　　
　　 2013年11月5日整理于坐忘斋
　　
　　 注释：1、邵康节（1011～1077），名雍（康节为谥号)，字尧夫。北宋真宗大中祥符4年生于范阳，宋朝时代的著名卜士。是中国占卜界的主要代表人物。《梅花易数》是他发明的占卜方法。
　　 2、五肚十气，或作呜嘟使气。淄川土语，意为生气的样子。
　　 3、龙斄是指龙吐的唾沫。出处：见《史记·周本纪》。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瞾檄》“龙斄帝后，识夏庭之遽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