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老瞎简直要气昏了，他突然扬起手中的鞭子，耕犁前的老黄牛猛一用力，犁往土里一翘，潮潮的深土立马被翻了起来。他把耕犁放置好，转身抄起刮子使劲顺着他刚耕出的这条直溜溜的土沟中间刨去，边刨边对站在旁边的王红眼大声说：“侄子，我何曾骗你？我们两家的地一直是平行的两块，地界线是直溜溜的，这还是你爹与我当年共同埋下的地界石。你还吵啥？看你吹胡子瞪眼睛的，就像饿极了的豺狼一样，要吃人了，我这把老骨头，你啃得动吗？”然而，挖来挖去，他并未如愿地刨出埋在地里的地界石。
　　 王红眼一直站在旁边冷笑，看到时机差不多了，他从王老瞎刨地界石的地方移过几步，站在王老瞎认为是他自己家的土地里，说：“我叔，你往这儿挖，刨刨试试看。”
　　 王老瞎瞪着眼睛，显然不愿意。
　　 王红眼“哼”了一声，伸手拉过刮子，自己动手刨了起来，很快，一块白色地界石露了出来。
　　 王红眼不慌不忙地说：“我叔，你看见了吧？我又何曾骗你？我们两家的地谁说的是平行的两块，地界一直是直溜溜的？事实胜于雄辩。这就是我爹与你共同埋下的地界石。”
　　 面对王红眼的气势和地里深深埋着的石桩，王老瞎傻眼了，他突然如断了电的音响一样哑了。
　　 王红眼丢下刮子，“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王红眼真名叫王红岩，是王老瞎的亲侄儿子。他个子矮，却粗壮如牛，皮肤黝黑，头发卷乱，胡子拉扎，不修边幅，长得一双细细的眼睛，却很精明。他是村里出名的赖皮，被人取了一个绰号叫王红眼。他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如果人家比他好呢，他就眼红。村里的东西，啥他都要掺合一下，都巴不得捞到手才罢休。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春耕，他自然不会落在人后，起得早早的，他要比别人早起。他爹告诉他，谁家烟囱先冒烟，谁家稻谷先红尖。这些年来，勤劳耕种的他，土地并没有负他，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这不，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领着自己的媳妇早早地来到王家湾子他家地里，挖地翻土，打碎泥土疙瘩，平整土地，搅拌肥料，驾牛耕地，种上了洋芋。
　　 王家湾子这一片地，是乌蒙山里捱子湾村最好的土地。在这儿拥有一块地的人家，都有一种自豪感。这儿特别适合种洋芋，收获的洋芋又大又沙，煮熟或烧熟吃起来口感特别好，味道美极了，面嘟嘟的，一点也不水紥，寻常百姓和富豪大腕人人爱吃，就连那些宾馆饭店，桌上都有这道菜，取名为“风味洋芋”，名扬滇东大地。
　　 王红眼家在这儿有一块地，刚好一亩。旁边，与他家土地相邻的那一亩就是他叔叔王老瞎家的了。王红眼一边望着叔叔家的地，一边收拾东西，牵着牛，回去了。
　　 吃过午饭后，王老瞎也来王家湾子自家地里，开始种洋芋了。他站在地里，看着自己深爱着的这片王家湾子土地，心里很踏实。
　　 他看了一眼隔壁王红眼家的地，发现洋芋已经种上了，心里想到，这小子手脚蛮快的嘛。这两块地本来是一大块，当年土地下户时，是村里分给自己父亲的。父亲有两个儿子，也就是王红眼家爹和王老瞎两弟兄。后来，哥哥成家，接着就是分家。当时，哥哥分家时，并未分得这块地，父亲留着他自己耕种。等到后来，父亲因病离世以后，这块好地自然就是王老瞎的了。当年王红眼还小呢，是他爹来找自己的兄弟王老瞎，多次协商后，用置换的方式，换得王家湾子这块好地的一半。于是，这块地便一分为二，从中间直直地切割开来，两块地平行向前延伸。
　　 当年，亲兄弟明算账，两兄弟分家时，曾在交界处中间埋下石头地桩。两兄弟倒没有什么，彼此相处和睦，互相帮助耕种，从来没有为田间地角发生争执。然而，自从王红眼他爹得了哮喘病以后，再也做不动了，稍微动一下就喘个不停，甚至会出不得气。所以最近几年，作为家里主要劳力的王红眼，就承担了所有的农活。还莫说，他还真是做农活的一把手，凡村里有的庄稼，啥也不落下。这一点，就连那些上年纪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
　　 但是，几乎全村人都知道王红眼有一个毛病，心态不端正，见不得别人比他家过得好，还特别爱占小便宜，自己却很抠门。所以村里人越来越怕与他打交道，因为总是吃亏。
　　 王老瞎感到自从王红眼从他爹那儿接手土地，开始种庄稼以来，以前的与邻和平相处氛围没有了，而是一天比一天怄气。他发现，本来与王红眼家相邻的这块地，是平行的两块，中间界线笔直地把两家的地一分为二，但是，他渐渐发现，平行的格局正在被破坏。第一次是他在无意中发现的。王老瞎爱在地里套种。在这块地里，他就常常洋芋套种包谷。他拉线用白石灰留下痕迹，然后按着白色印子犁过去。他的老婆在他身后犁翻的土里放上洋芋种子，回来帮忙的女儿和儿子跟在妈妈后面，在地里洋芋种子上面施上农家肥。当王老瞎再犁转回来时，犁翻出来的土就把刚才种上的洋芋及农家肥覆盖了，此时，下一犁种又开始了。这时候，他发现，种到靠近王红眼家土地时，这一条线就画不下去了，成不了直线。因为地的两头都有路，路边有界桩，从地那头的界桩把线拉过来，到地这头的界桩，本是一条直线，直线左边是王老瞎的，右边是王红眼的。可当时，拉直了的线，中间部分王红眼家耕种过的地竟然过来了两犁，第二年直线一拉，王红眼家的地过来了三犁，现在，居然是四犁。也就是说，两家的界线从原来的直线变成了现在的弯线。不同的是，中间弯曲的线凸朝王老瞎家这边来了，这无形中把王老瞎家的土地圈走了一些。
　　 王老瞎气得手打颤，他老婆说道：“这个王红眼，也太贪心了吧，第一次发现时，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懒得与他计较，谁知他得了一个指头想要一个拳头，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年挤过来一点，再一年又挤过来一点，吞噬了我们好大一块了！至少可以收得两萝洋芋。得喊他来说，把他家种的种子刨走。”
　　 王老瞎也骂道：“这个红眼狼，怎么不随他爹做好人呢？几十年了我们两家的地都是平行的两块，怎么他种的这几年，就变天了呢！”
　　 他老婆纠正他：“不是变天，他变得了天，那还得了啊！那捱子湾村出大官了，出鸡枞了！他只是变地，地界被他变了，直线交界被他变成弯线交界了。”
　　 王老瞎怒吼道：“我是打一个比方，谁叫你来更正了？你有本事怎么不更正这地上的交界呢？”
　　 他老婆回击：“噎，吼老婆倒是蛮厉害的！你能，那你恢复到原来的直线呀！可惜我是女人，只管咱家屋子里面的事！”
　　 王老瞎顿时焉了下来，闷声道：“我不瞎，我看得见。你们先回去休息，先去做饭，老子饿了。你们回到家叫王红眼来王家湾子地里来一趟，就说他瞎子叔叔在地里等他。”
　　 王老瞎的老婆也没有说话，背上背箩，提着粪箕，领着儿子女儿往家里走去。突然，她又迅速折回来，说：“等一下王红眼来，你与他好好地说便是，不要吵，更不能动手。他年轻力壮，你老骨头一把，动起手来，吃亏的是你！”
　　 王老瞎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他敢啊！我自有分寸。”
　　 （二）
　　 王老瞎被自己的婆娘呛了一顿，心里极为不舒服。是的，自己是男人，虽然人们叫自己王老瞎，那是自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什么事情他都是不得罪，即使看见什么也说没有看见，时间长了，被人叫做王老瞎。其实，自己一不瞎二不聋，自己有名字的，叫王顺，多好听的名字啊，可人们不叫，偏生喊自己“王老瞎”。现在，自己家的土地被王红眼贪心挤占，应该自己去找王红眼说清这事，恢复原来的地界。令他极为不快的是，这一块两亩好地，本来完全可以说是他自己的。记得当时哥哥来说，他分家时父母没有分得好地给他，想用另一块地来换这块好地的一半。王老瞎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就把地从中间直直地一分为二，各家种一半。现在看来，自己的好心没有招来好报，反而让自己不愉快，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必须与王红眼说个明白，恢复到原来与他父亲划定的交界。
　　 当王红眼来了之后，王老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他压根没有想到王红眼说：“我叔，别以为我爹病重不能说话你就可以任意欲为。这地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于是两人争吵起来，互不相让。没有办法，只好叫来了村民小组长。村民小组长四处看了看，说，当时两家分地是有这回事，但没有请村民小组长前来现场做过见证，所以不知当时两家是如何划定交界的，现在无法说清。说完头也不回，径直离开了。
　　 王老瞎突然反应过来，对王红眼说道：“我与你爹当年在两块地的交界中间埋下一块石头地桩。挖开土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当自己没有刨出地桩，而王红眼反而刨出地桩时，王老瞎心里的感受真是愤怒难当。他心里最明白不过了，一定是这个王红眼悄悄地移动了地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老瞎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更是恨自己当年的好心办了一件最大的坏事，可是自己没有他干这缺德事的证据啊！看着扬长而去的王红眼的背影，他突然骂了一句：“不会感恩的畜生！”
　　 他想起了当年王红眼四岁那年，突患疾病，哥哥不在，是自己背上他，带着嫂子跑了三十里路，到了县城医院。医生说，再晚来点孩子就没救了。那两年，哥嫂一家对他是感激得要命，嫂子还专门给她编织过一件毛线衣。现在，看到王红眼变成这样爱贪便宜，挤占田间地角，他也曾想到找哥嫂说一说王红眼挤占土地一事，但想到哥哥最近中风说不出话来，躺在病床上，嫂子成天忙于照料他，端屎端尿，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就忍住了。
　　 但今天，气急了的王老瞎，顾不了这么多，终于为此事走进了哥嫂家。
　　 躺在床上枯瘦如柴的哥哥见了他进来，眼睛亮了，嘴歪在一边，嗯嗯啊啊了片刻，也不知说些啥。嫂子在旁只会抹眼泪，连招呼王老瞎坐下也忘了说。他安慰了几句，始终开不了口，坐了一会儿，便向嫂子告辞了出来，无功而返。
　　 其实，王老瞎早已知道王红眼爱占便宜，去年发生的那件事他还记得。村西王四海家的一块山地靠近王红眼家的，王四海家的地在埂子上面，王红眼家的地在埂子下面。王四海每年耕地时，都在埂子脚根处往里使劲地犁，有时趁无人在，干脆用瓜子挖铲，本来往外斜的埂子，结果变得越来越直，然后渐渐往里斜。终于在去年的大雨季节，埂子垮塌。心中有鬼的王红眼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觉得有愧，反而欲盖弥彰，却跑到王四海家门前索赔，说王四海家的地埂倒下来砸坏了他家的青包谷苗。此行为让王四海气不过，大骂他不是人。后来王四海叫来村民小组长作证，自己花钱买石头重新砌了一堵地埂，以便保住自己所属的土地。然而，自己的土地已经缩水了不少。这事让全村的人都骂王红眼贪得无厌。可王红眼却不管这些，这不，又算计到自己亲叔叔身上了呢！
　　 （三）
　　 谁也没有想到，年底进入腊月，王红眼的父亲突然过世了。人们在为这位不错的老人痛惜之余，也替他感到幸运。因为他整日睡在床上，又不能说话，特别是后期几乎处于昏睡状况，走了也是一种解脱。王老瞎看到哥哥离世，也很难过，毕竟两弟兄感情是好的。
　　 王红眼作为家里的长子，已是成年人，自然他爹的后事要由他操劳。然而在下葬的地点遇上了麻烦。他看上了捱子湾村西山脚的自家种葱的那一块地，但是请来的阴阳风水先生不赞成，说不好，葬在那儿不旺子孙。王红眼听说了，这还了得，忙请先生再找地。
　　 先生用罗盘定了定，又念了一会儿死者的生辰八字，说：“你那块葱地左边，看见没有？有两棵青松树那儿，就是栽青蒜的那一块地，最好。左右两边有土坎，后面是山，像极了一把太师椅，葬在哪儿，最好，子孙后代兴旺发达。”
　　 王红眼听了非常高兴，知道那是王四海家的地。他想起王四海曾经给自己提出过要换地，就是他家埂子倒下来压在自己地上的那块，当时自己没有答应。现在机会来了，可以用那块地来换王四海家的这块种青蒜的地。
　　 回到村里后，他叫风水先生在家喝着茶，自己急忙前往村西王四海家来。王四海不在家，他老婆在。王红眼暗想，王四海与自己有过节，但自己从未与他老婆发生过冲突，正好与他老婆先说一说，再与王四海说，可能更好一些。
　　 于是，王红眼笑眯眯地说：“呀。婶子呀，海叔不在家，本来要等他回来的，但我想，这事与婶子先说一说更好些。”
　　 王四海老婆警惕地问：“啥事？”
　　 王红眼眯缝着眼睛，慢慢地说：“婶子，你看，我爹在的时候，还念过你们家呢！现他不在了，这不，要安葬。根据他的生辰八字，先生说村西山脚你家种青蒜的那一块地适合做我爹安葬地。我记起海叔曾经向我提出换地一事，就是换你家地埂下面我家的那块。婶子记得不？我想，就用那块地来换你家种青蒜的这一块，另外，青蒜合多少钱，我一并补给。邻里乡亲的，还望婶子通达，你看好不好，婶子？”
　　 王四海老婆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脸上淡淡地说：“原来这样啊！那你就不知情了。那块地早已不是我家的了，已经被你海叔换了一块靠近村子的地，你海叔腿脚不便，远处的地耕种不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