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香
在兰草儿的记忆里,她的家一直都只有三个人:大槐哥哥、小槐哥哥,和她—兰草儿。兰草儿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爸爸妈妈的样子,和如果有爸爸妈妈在,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跟着两个哥哥,她像墙角下的那株兰草儿一样自由而满足地成长着,由呱呱乱啼的小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且从来都没有觉得比别的孩子少些什么。温暖?幸福?快乐?不,这些她一样都不少。
兰草儿没有记忆以前的记忆,是大槐讲给她的,确切地说,是讲给她和小槐的。大槐比兰草儿大十二岁,小槐比兰草儿大五岁。大槐身材挺拔颀长,眉清目朗,他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人也不由跟着他展颜欢笑。小槐虎头虎脑、体型宽阔敦实,只是他有一条腿一直是细细的、弯弯的,无法和另一条腿一起,担负起支撑体重的功能。小槐的眉头总是皱着的,表情漠然,和他憨善的面目并不相谐。大槐笑的时候,兰草儿也会咯咯咯咯笑个没完,小槐很少会笑,他常常只是冷冷地斜他们一眼,然后便扭开头去,或者看头顶的一方云天,或者看院子里那两棵一大一小的槐树。
关于那两棵槐树的来历,大槐是这样讲的:在爸爸妈妈还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还都很年轻的时候,大槐出生了。爸爸就去他和妈妈经常约会的那片槐树林里,移来一株小树苗,种在了院子里。于是大槐就有了名字,不过那时他们叫他槐儿。后来,小槐出生了,爸爸又去那片槐林移来一棵小树苗,栽种在原来那棵槐树的旁边。就是从那一天起,槐儿变成了大槐,而刚出生的小弟弟就叫了小槐。
“那么我呢?大槐哥哥。是不是我出生以后,爸爸就去那片槐树林里挖了一株兰草来,种在了那里。”兰草儿伸出纤纤瘦瘦的食指指一指墙角那蓬绿意葱茏、已经绽放出蓝幽幽蝴蝶状美丽小花朵的兰草,非常自信地说:“所以,我就叫兰草儿了哦。”其时,她刚刚五岁,正坐在大槐哥哥的腿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固执地认定了这个舒适又温暖的位置是她专属的座椅。从前大槐给她和小槐讲故事的时候,总是拿两个小板凳,让小槐和兰草儿紧靠着坐在一起。小槐倒是乖乖地坐着,兰草儿却从会走路起就蹒跚着走到大槐哥哥身边,努力爬上大槐哥哥的膝头,稳稳妥妥坐好,然后仰起头冲着大槐哥哥讨好地笑。大槐把她抱到小板凳上,她不哭也不闹,却会再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锲而不舍地继续攀登对她来说无比“高峻”的膝头,直到大槐再也不忍心将她放回去为止。
“不是的,你的名字是哥哥起的。”大槐抚摸着兰草儿柔软而顺滑的头发,那头发已经长至肩头,刚刚被他仔细地洗过,尚未干透,潮润润的,还带着洗发水的芳香。他忍不住深深吸嗅了一下轻轻地说:“兰草儿是大槐哥哥捡来的,那时候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爸爸妈妈去了哪里?”
“去了天国。”
“天国吗?”
“是的,那时候,那些大人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天国好吗?”
“好,善良的人都会去那里,去那里和自己的亲人团聚。”
“我也要做个善良的人,我要和哥哥一起去那里。行吗,哥哥?”
“嗯!不过不会一起去的,你还这么小呢。”
“那么哥哥如果先去了,会等着我吗?不会让我找不到吧?”
“哼!”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槐斜瞟一眼话痨一般的兰草儿,突然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哼!”兰草儿立刻撅起小嘴不满地看着小槐,也不服气地还报了一声更加响亮的冷哼。
“不会的。好了,兰草儿,咱们不说这个了。”大槐宽和地笑着看看他俩,急忙转回话题:“爸爸妈妈走了以后,这个家里就剩下了我和小槐。曾经有好心人想要收养我们,但却要我和小槐分开,去不同的地方。我坚决不肯,因为妈妈临走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大槐,答应妈妈,带好小槐,一定。’妈妈说完就死了,眼睛却没有闭上。我知道她不放心,她是要看着我呢,看着我是不是信守我的承诺。所以我一定要带好小槐,让妈妈放心。那时候小槐只有三岁,我上学的时候就用小车推着他,上课的时候把他放在课桌下面。小槐很乖很乖,老老实实呆着,从不弄出一点动静,所以好长一段时间,老师竟然都没有发现他。后来老师虽然知道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摸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了。”
“大槐哥哥,我不要听这个,我要听兰草儿。”兰草儿伸出小手捂住大槐的嘴巴抗议道。
“乖乖听着,马上就讲到了哦。”大槐把兰草儿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继续说:“有一天,是星期天,我带着小槐去市场。”
“是去捡新鲜的菜叶吗?”兰草儿又忍不住插嘴了。
“话可真多。”小槐不满地说。
“是的。我们去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呢。我们走过两个路口,突然在路旁的一条石凳上,看到一个粉色的包裹,好像在微微晃动似的。我们有些害怕,但还是决定走过去看个究竟。我们刚走到跟前,包裹突然散开了,露出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婴儿,而且开始哇哇地哭起来。小婴儿脸红红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张着小嘴正哭个没完呢。”
“那是我吗?大槐哥哥。”
“是啊,那就是兰草儿哦。等了好久也没见有人来把你抱走,我就想也许这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小妹妹吧,将来和小槐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相互陪伴着,也蛮好的哦。于是我就笨手笨脚地把你包好,抱在了怀里。奇怪的是你竟然一下子就不哭了,黑黑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认识似的。我立刻就把你抱回家来了,因为就是你的眼神,让我认定了你就应该是我们家的人。”
“我当然是你们……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我为什么叫兰草儿哦?”兰草儿性急地催促着。
“因为包裹着你的小被子上,印着兰草儿的图案,所以我就叫你兰草儿了。”
“和墙角那棵兰草儿一模一样吗?”
“是的,和那棵兰草儿一模一样。墙角那棵兰草儿是你两岁的时候,我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挖回来的。咱们家有大槐树、小槐树,也应该有棵兰草儿哦,不是吗?”
“嗯!”兰草儿使劲点点头。
捡回兰草儿以后,大槐就没法上学了。爸爸妈妈是车祸身亡,人家赔了一大笔钱,如果节约着花,足够用到他们成年了。爸爸妈妈本身就是孤儿,没有亲人,所以那笔钱暂时由大队负责保管着,如果他们需要,就去会计那里支取。大槐很少去取钱,他平时就捡些废旧物品,卖点钱维持日常的生活开支。他想把那笔钱全部留给小槐,小槐腿有残疾,长大了或许会用到更多的钱。可是为了给兰草儿买奶粉,大槐却不得不频繁地去找会计要钱了。会计感到奇怪,叫上村长一起去探看,才知道大槐竟然又捡回来一个月娃儿。村长和会计极力劝说大槐将兰草儿送走,要大槐带着小槐好好地去上学、读书,说大槐成绩好,说不定将来会有大出息呢。大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收养兰草儿的决心很大,态度很坚决。
“你这个孩子,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村长一跺脚,带着会计气呼呼地走了。其实,除了大槐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到底有着怎样复杂而缜密的人生设计。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大槐最喜欢跑出去,听村里一个外号“故事囊”的老人“拉呱儿”。记得那个老人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户人家家境很好,只是生了个儿子先天不足,是个傻瓜。傻瓜的爹娘怕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自己的傻儿子,就买了一个小丫头来从小养着,等到长大了就让她做傻儿子的媳妇儿,代替他们老两口照顾自己的傻儿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看到踢开襁褓的兰草儿,大槐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故事,也想起了妈妈临终前的嘱托:“大槐,答应妈妈,带好小槐,一定。”
“带好小槐,不单单是将他带大,还要给他一个完满无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好吧?”就是这突然的一闪念,让大槐毫不犹豫地抱起了这个柔软无骨的小婴儿,并决定要不惜一切辛苦和代价将她养大,将来好代替他陪伴照顾好残疾的小槐。
小槐不知道哥哥的心思,他对这个贸然闯入他们家的兰草儿充满了拒绝。这个从早到晚只知道呱呱哭泣的小婴儿占据了哥哥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也夺走了太多哥哥对他的关注。自从有了兰草儿,哥哥再也不能带他去学校了,他喜欢那个地方。他喜欢听老师抑扬顿挫地讲课,也喜欢看哥哥和他的同学们在操场上生龙活虎地奔跑和游戏。虽然他只能看着,但他的心里却感觉快乐而幸福,因为学校里的哥哥,是快乐而幸福的,他能看得出来。现在哥哥虽然也常常是笑着的,但偶尔走神的时候,那眼神里的落寞,却还是会让小槐感到心疼,他知道哥哥一定是在想念学校里的生活,很想很想。
兰草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大槐把她放在小槐的小推车里,做什么都会推着他们两个一起出去。兰草儿会走路以后,大槐就常常拍着她两条健康的小腿反复地说:“兰草儿,你的腿不光是你自己的,还是小槐哥哥的,我的也是哦。小槐哥哥走不了的路,我们要替他走,小槐哥哥做不了的事情,我们要帮他做。而且要一直做一直做,做很长很长的一辈子,明白吗?”兰草儿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反正每次都会看着大槐哥哥的眼睛拼命地点头,而且眼神非常坚定。他们住在县城的边缘,属于城乡结合部,去城里很近,路也好走。隔上三五日,大槐会起个大早,带着小槐和兰草儿去城里的菜市场捡些新鲜的菜叶回来,凉拌或者炒着吃。
“和人家花钱买来的菜一样香。”这是小槐说的,他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兰草儿也是。
很多摆摊的小菜贩都认识大槐兄妹,他们有时想送一把菜给他们,大槐坚决不要,于是一些好心的菜贩便常常故意把一些好的菜丢掉,等着大槐来捡。有一次,大概是兰草儿三岁的时候吧,大槐竟然找到了四颗鲜红欲滴的草莓,宝贝似的捧来分给兰草儿和小槐。兰草儿一口一个塞进嘴里,把腮帮撑得鼓鼓的,红红的汁液顺着口角流下来。兰草儿一边意犹未尽地吮吸着小手上残留的汁液一边眉开眼笑地说:“大槐哥哥,好甜好甜哦。”大槐一边用挂在小推车上的白色毛巾为兰草儿擦手擦脸一边笑着说:“小傻瓜,慢点吃嘛。等将来哥哥有钱了,一定买好多的草莓来,让你们吃个够。”小槐还在愣愣地看着摊开在手掌上的两颗草莓,红润饱满,微微颤动着,像极了两颗鲜红的小“心”。
“小槐,你怎么还不吃哦?”
“喏,你吃吧,我才不爱吃这种东西呢,酸!”小槐把托着两颗草莓的手一直伸到兰草儿的鼻尖上,撇着嘴鄙夷地说:“也只有你这种傻傻的小丫头才觉得甜。”兰草儿瞪着小槐送到眼前的这两颗诱人的草莓,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看看小槐,又看看大槐。大槐忍不住把小槐拥在了怀里,眼睫潮润润的,他努力微笑着对兰草儿说:“兰草儿,小槐哥哥不吃,你就吃了吧,不过,你要记得谢谢小槐哥哥哦。”兰草儿急忙把草莓吃完,然后冲着小槐甜甜地笑着说:“甜哦,谢谢小槐哥哥。”
“嘁,我不稀罕。”小槐把头扭到一边,冷冷地说。
兰草儿满五岁那年的秋天,大槐把兰草儿和小槐一起送到县城的学校去读书。小槐上学晚了几年,大槐是为了让他等着兰草儿,他想让他们一直在一个年级一个班,互相有个照应。兰草儿太小了些,大槐软磨硬泡,校长才终于答应了。
大槐买了辆三轮车和一套修鞋的工具,送下小槐和兰草儿以后,他就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修鞋,一边等着小槐和兰草儿,一边还能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小槐和兰草儿放学后会一起过来找他们的大槐哥哥,兰草背着自己的书包,抱着小槐的书包,紧贴着小槐跟他一起过马路。这是大槐反复叮嘱过的:“一定要跟好小槐哥哥哦,如果小槐哥哥摔到了,要立刻用力把他扶起来,知道吗?”小槐可以走路,只是跛得厉害,而且很慢,大槐狠下心来让他自己应付一切,也狠下心来把照顾小槐的责任转嫁到小小的兰草儿身上。他是在有意识地锻炼小槐,还有兰草儿。他要让小槐逐步适应没有他扶持的人生,这样小槐才能走得更远。他要让兰草儿对小槐的关护和照顾成为自小养成的习惯,他希望人生的路上,兰草儿能一直陪着小槐,无怨无悔地走下去,这样小槐才能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如果一辈子呆住村子里,他的人生也许就真的跛了。
放学后,大槐用崭新的三轮车载着小槐和兰草儿一起回家。大槐自己动手给三轮车安上了雨棚,不仅可以遮雨挡风,而且还装饰得特别漂亮。小槐和兰草儿像坐在最高级的轿车里一样,骄傲而又满足。兰草儿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小槐虽然沉默着,脸上却也终于有了淡淡的笑纹。没有人理解他对学校生活那种狂热的深情,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老师灌输的知识,如汲取着玉液琼浆。对他来说,知识实在是心灵最丰美的滋养。只要能上学读书,他不在乎他需要付出多少的辛苦去走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那些路,还有那些需要艰难攀爬的楼梯。他也不在乎他缓慢而奇特的走路方式引来的那些惊异或嘲弄的目光,他神态自若地走在形形色色的注视里,倒是兰草儿常常扬起小脸看看小槐哥哥的脸色。小小的她竟然也在担心,担心小槐哥哥会感到难堪或者窘迫。还好,他没有,一直没有。陪小槐一路读到高中的兰草儿一直都没有弄懂,她的小槐哥哥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自信的坦然,或者说坦然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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