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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思路】善心(小说)


作者:辛予 举人,4738.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93发表时间:2014-03-14 08:17:39


   秋日午后的阳光,像金粉撒在江面,粼粼闪亮。又深又空的天幕上,飞过一队人字形的大雁,渐渐飞向遥远的天际。
   一艘乌篷驳船,顺江而下。高高竖立的桅杆上,挂着的布帆很旧了,打有好几个大补丁。那弧形的竹篷,被岁月的风雨浇洒,已变成暗黑色。
   船头搁着一条大橹,两旁各有一支长桨,由一个妇人与一个姑娘执掌。两侧船舷的走板,钉着一条条等距的木条,那是提供船夫撑船时脚下用力、避免打滑的设置。中舱装着货物。后舱有间壁,隔成两个板舱;相对的间舱中央,是约四个平米的平板空间。船后有个舱门,门外是尾舷,傍着后舱壁立着一个铁架作为“厨房”。船尾底下安装尾舵。
   坐在后舱把舵的汉子名叫柳标,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精悍健壮,怀里抱着圆圆的舵木,稳稳地把着驳船的方向。驳船载货重,速度并不快。江面很平静,除了流水哗哗,就是前舱桨柄摩擦柱子咿呀咿呀有节奏的响。
   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声音,渐响又渐远。柳标从船尾舱门望出去,看到有一艘机帆船超越自家的驳船,驶向下游。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杨桂家的船——新安装了一台马达,将驳船改成了机动船,从柳标的船侧驶过,似乎故意在向他炫耀。
   柳标的喉核上下滑动了一下,吞咽着口水,嘀咕了一句:“哪天我也改机帆船!”可是,当他的目光瞥向间舱里打闹的那三个孩子时,他嘴里的口水就全干了,咽不下喉咙去。
   有句俗话说:“船家婆娘大屁股。”意指船家妇人臀部发达,很会生孩子。说来并不奇怪,船上女人的屁股整天摩擦着舱板,怎不发达?长年生活在这几丈长短的船里,除了划桨、做饭,没什么别的事儿,夜里更无聊,只能早早睡觉。他家的孩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船头的是大女儿,加上舱里玩耍的,他已有三女一子,只怕没到四十岁的女人还会生呢!
   孩子多,他的担子重。曾听人说:“穷日子穷过,多个孩子多勺水。”好像只要添一瓢水进锅里,就能将孩子养大啦,何况江里多的是水,随便你舀。说得多轻巧!空口说白话么!他两公婆将这四条“化骨龙”拉扯大,腰都快累弯了,好不容易大女儿水娇十七岁,长成一个身材健美的姑娘,可以帮家里的忙了;可另三级“阶梯”还矮着,最小的儿子才五岁,还有得作父母的煎熬哪!
   他家的经济来源,全靠这条老船运货。在镇子上,水运社的船家不少,由社里安排派船,假如哪天派不到出航,就得“吃湿米”。今儿个还算不错,领到了活儿,立即开船离开码头,上行十里到石场去装载石灰石,然后下行,得走上三天三夜,运到广东。只有货物安全抵埠,才能拿到运费;可不能出疵漏,否则拿不倒工钱不说,货物的价值怎赔得起?
   他很想多装些货,增加点收入。但这艘祖上留下的船太老了,不敢让它吃水太深。他没能力换新船,只能筹谋买一台马达。这个梦做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实现,就因为那几张嘴巴张大着……他不能不妒羡杨桂。杨家孩子更多,已有“五朵金花”,可他的船新,走船周转快,还不时夹带帮人运些私货,挣的运费自然比柳家多,就将驳船改成了机动船!
   本来,柳标很瞧不过杨桂。那家伙素来自私,为人刻薄;走船的经验,比柳标更差得远。每年端午节镇子举行龙舟比赛,柳标必定是划手,善于掌舵看得准水线;而杨桂呢,压根儿就进不了龙舟队,哪条龙舟都会连声跟他说:“够人了!够人了!”……
   柳标狠狠一咽,将那啖口水吞进了肚子里。
   落日衔山,天色近晚,江面风起鼓满了帆,推动驳船走得相当顺畅。“歇吧!”柳标喊道。那头,妻子与女儿就停止了摇桨,走到船尾来。
   “阿爸!我饿——”二丫头在间舱伸出头来。前胸后背都绑着一只葫芦作“救生衣”的小儿子,更是爬出舱门,朝爸爸伸出一双小手。“饿也得等等!”柳标说着,下巴朝妻子扬了扬。柳婶随即弯腰走出后舱门,舀米下锅。水娇跟着也来到尾舷,拎起一只小木桶,一甩桶绳,木桶在江里翻个筋斗,绳子一绷,她提起一桶水来,手脚利索地就洗菜,然后切菜,炒菜。
   菜色简单,炒青菜,蒸咸鱼。一家人在船舱吃过晚饭,柳婶收拾碗筷,水娇冲凉。尾舷处,竖起一块竹笪围成半圆,她站在竹笪里头,从江中打水很方便,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船家就是这样,吃、住、洗、睡都在这船上。
   柳婶忙完杂事,代替丈夫把舵。柳标有了空闲,来到船头,像木桩般一动不动地蹲着,烧一杆水烟,吸得烟筒里的水卜卜响。野悍的江风吹来,他那张脸如刀刻,似斧削,棱角分明;嘴里吸着又苦又辣的烟,快要熄灭的霞光,映得他一身红铜。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茫茫的江水出神。
   入夜,驳船来到了“白石角”。河道变窄,水流湍急。朝岸上的远处望去,山峡间有星点野火,山影显得好浓。依稀月色下,看近处岸边,裸露着一块块嶙峋岩石。蜿蜒的河滩上,干燥的风在游荡。
   白石角水域,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岛上长满翠绿葱茏的树木,却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叫做“野鬼洲”。这一带水路复杂,滩险流急,漩涡打转,以前不知有多少船只在此搁浅或沉没。小岛的河滩处,有锈迹斑驳黑黝黝的铁器,有遇难者白惨惨的枯骨,还有一见阳光就变成粉末的舱板。在夏天黑夜,这里会出现“鬼火”,那是骨骸形成的磷火。柳标连忙搁下水烟筒,回到尾舱掌舵,点亮了挂在板壁上的那盏马灯。
   月色早已隐去,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望着天空越来越狰狞的乌云,那张布帆似乎在喊:给我风!给我风!天越来越黑,像倒扣的锅底;暗幽幽的水面,只有这艘黑糊糊的船。随着一道闪电剪破黑夜,豆大的雨点打在竹篷上,噼噼啪啪的作响。间舱里的三个孩子,也晓得紧张起来,一个个钻在被窝里,连一声也不敢吭。柳标凭着经验,判断水线,连连扳动尾舵,让驳船在风雨中穿行在水路。柳婶和水娇都抓着竿头有叉子、竿尾套铁钩的撑篙,站在船边,每当船舷快要碰到岩石时,就飞快地伸出撑篙,拼力顶开岩石。
   驳船像离弦的箭,穿行在急流。这时风声、雨声、水声,混杂一起。突然,忽隐忽闻的,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很凄凉,让船边掠过的岩石似乎也在颤抖。
   “哭声!”水娇耳朵灵敏,失声叫道。
   “是婴儿在哭!”柳婶也听见了。她颤声对舱里的丈夫说:“河滩有孩子哭……”
   “顾好自家的船!”柳标大声喊着,紧紧扳住怀里的舵,丝毫不敢大意。
   驳船避开漩涡,穿行急流,终于闯过了野鬼洲。进入宽阔的江面,船速随即慢了。全家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烦躁的河水,到底平静了下来。夜云已经散尽,月明在天,澄江如镜。船舷撞击波浪,发出诱人而烦人的涛声,似闷闷的雷,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去。远处,有水鸟儿像叶片,在浪尖上缓缓跃起,那扑腾的翅膀在隐隐闪动。
   柳标松开了怀里的舵,可两条眉毛却蹙紧了。想起刚才的情景,他那两只在风浪中经过锻打的耳朵听得很清楚,沙滩那儿分明是孩子在哭,那儿怎会有孩子哭?那是怎么回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板壁上那盏马灯,微弱的灯光照见了舱顶的小佛龛。龛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船家传说,在驳船万一遇到危难时,只要嘴里不断念诵“南无观世音菩萨”,观音就会出现,帮助船家脱离苦厄。
   观音显灵的事,柳标是没见过;但他崇拜观音的大慈大悲,所以就供奉菩萨。望着观音像,他的心里堵得难受,好像有蚂蚁在爬,在啃……“该去看看,该去看看!”他喃喃地说。
   水娇在看着阿爸,似乎猜得出父亲在想什么。柳婶的神情恍惚着,听到丈夫的话就问:“看看?去哪呀?”柳标答:“沙滩。”柳婶吃了一惊:“回头?”“回头!”柳标提高了声调。
   柳标就是这艘船的“皇帝”。既然皇帝下了圣旨,臣民只有无条件服从。
   一家人立即行动起来。驳船转舵,掉头,上行。
   逆水行舟,另有讲究。驳船不能在湍急的中流行驶,必须靠近水流缓慢的岸边;岸边的水浅,无法划长桨,柳婶与水娇就操起了撑篙,在右舷撑船。柳标吩咐十四岁的二女儿,让她与十岁的三妹一起,一边一个把着尾舵;他腾出身来,脱去上衣,抓起纤绳,跳到岸上,将绳套斜挎在肩上,两眼望了望前方,随即俯身绷紧纤绳,舐了舐焦裂的嘴唇,大喊一声:“走——”
   驳船吃水深,走得很慢。柳标那板直的腰,渐呈弯曲,有如一张硬铮铮的弓。铁锈似的夜色中,朦胧的月光下,岸上这条如弓的身影,踩着坎坷的砂石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与此同时,船上右舷的柳婶与水娇,轮流用篙头的叉子顶着自己的肩头,全身俯伏几乎贴到走板,脚踩那一根根木条,从船头走到船尾,顶着驳船往上游走。
   那船,是老旧了。依然年轻的,是纤夫的肩膀,是船夫的脊梁!从桅杆牵拉下来的那根纤绳,深深勒进了柳标的肩膀。他那赤裸的上身,乌亮的背脊,绷紧的肌腱,有力的足弓,在夜色中构成了一个坚韧的剪影。此时,他必须发力,不禁一声长吼,用浑厚的嗓门哼起了那首《船家曲》——
   水道弯弯滩过滩,
   岸边远远山见山。
   船走年年日复日,
   纤夫步步难又难。
   啊唷嗬喂!啊唷嗬喂——
   这苍凉的船歌,响在乱石岸边,飘在狭窄江面。
   幸亏刚才下行得并不太远,终于回到野鬼洲的沙滩。驳船停下,水娇抛锚,将船篙插进船头的篙洞,固定驳船。柳标拎着那盏马灯,走下船来。柳婶与水娇跟在他的后面。
   那哭声依然隐约可闻,听来已声哑力弱。循着哭声,他们寻到一株古榕的下面。只见一块石头上,搁着一只襁褓。柳婶将婴儿抱起来,柳标举近马灯,看清楚了: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五官倒是端正,但长得瘦小。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船家,狠心将她扔在这儿的。
   “拿她怎么办?”标嫂忧心,低声问。
   水娇将婴儿抱过去,用手指逗逗她的脸蛋。咦,婴儿不哭了,居然朝着她笑呢!
   柳标四处看看,望着那沉沉的黑夜,双眉紧皱,眉间就像挂着一把锁头。
   柳婶叹气说:“唉!真可怜……我们有四个了,养不起呀!要是男婴还好……”
   柳标哪能不晓得?自己的生活是多么艰难!捡走这个女婴,对自家无异百上加斤,如牛负重。可是,在这荒郊野地,假如丢下她不管,这条小命还能活么?深夜的寒风吹在他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他在迟疑着。柳婶从女儿手里抱过婴儿,将她放回石头面上。她拉拉丈夫,说:“还是走吧。后面还会有船来,就让他们……”
   果然,远处随风飘来依稀的“哒哒哒”的声音。想是躲避暴风雨的一艘机帆船,从那头河湾驶出中流去;可它并没往这边来,却向上游开去,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黑夜。
   女婴这条小生命,此刻捏在了柳标的手里。如果说这是命运,他不能回顾;如果说这是祭坛,他只能奉献。
   “让给谁?这是一条命!”柳标咬牙。他对着黑夜,如同赌咒地说:“穷日子穷过,多个孩子多勺水!”
   说着,他一展猿臂抱起女婴,迈开大步,就向自家那艘老旧的驳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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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原本孩子就多家境窘迫的渔民柳标四,在一次出海运货中遇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面对着一条幼小的生命,是留下还是离开这可给柳标四一家出了一道难题。是善良的心让柳标四做了决定:“穷日子穷过,多个孩子多勺水!”最终收养了这个女婴。小说不刻意追求形式的新奇和故事情节的曲折,而是致力于人物的心理刻划,善于在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和细节中,揭示了人物内心对善良的呼唤,语言朴素,结构严谨,耐人寻味。欣赏阅读。问好作者。【编辑:蓝心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3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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