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清官毕道远(随笔)
清官象征了人性中善的力量,贪官则代表了人性中恶的力量。做清官的难度远远超过了做贪官的难度。因此,清官注定是稀缺的,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太多。但是,清官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正能量,是百姓心中的一盏希望之灯。清官情结是沉淀到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因子 ——作者题记
序言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甲申年的早春,料峭的寒风伴陪我徘徊在孝妇河畔的原野上。我在试图寻找一位灵肉已经剥离了一百一十五年的人。这方沃野正在被钢筋水泥们野蛮地蚕食蹂躏。落日的余晖被烟囱的森林肆意切割成了冥国的街灯。烟囱们挺拔成了一条条被激怒的眼镜蛇,向着昏黄的夕阳仇恨地喷吐着红黄蓝绿黑的蛇毒。污浊的孝妇河水急匆匆地向北流去。大墙内轰鸣的机器声震耳欲聋。
我终于在两排高高的厂房之间,寻找到了一片阴森的墓地。这里是牛家村的公用墓地。集合着全村数十年来升天的亡灵。一堆堆黄土长满了萋萋的荒草,间或有一两堆新坟,新坟上的花幡被二月的北风吹得不时发出一阵阵幽灵般的怪叫。我在公墓的一角,终于见到了他的纪念碑。
碑上刻着:
清礼部尚书著名书法家毕道远先生纪念碑二00一年十月 族人公立。
我深深地向这位大清王朝的一品大员的纪念碑低垂下头颅,何止是见贤思齐,甚至,我们应该向这缕高洁的灵魂忏悔。村人指点,毕尚书坟早被压在了工厂的下面,纪念碑只好立在这里。也好,平民尚书回归平民之中也许是历史的安排。
一
公元一九六六年秋,中国人集体疯狂了。活着的人整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也整死了的人。那年,大清朝兵部、礼部尚书毕道远已经死去了七十七年,安静地长眠在孝妇河畔的田野上。忽然有一晚,被破“四旧”的狂热冲昏头脑的造反派们想起了他,想起了田野里的封建高官毕道远。一阵钟声,一片火把,集合了持着农具的革命人群。他们莫名地兴奋着,向着毕家墓地进发。 那时,毕家墓田离着村庄尚有二里多路,墓地里茂盛地生长着松柏树,还有一棵两搂粗、数丈高正值壮年的杜梨。那棵杜梨,每年的清明开满着雪白的花,把一片阴森的墓地开成了生命的乐园。狂蜂浪蝶,嘤嘤嗡嗡,鸣唱着迎春小夜曲,酿制着生活的甜蜜;黄鹂喜鹊们蓬勃着生命的干劲,在纯洁的世界里谈情说爱,赶做新房,延续生命。清明到了,人们包上饺子,在祖宗坟前烧一沓纸钱,活着的死去的作一次心灵的对话,活着的人就觉得生活里平添了一些情趣,活着更有了一层意义。如果不发生那场革命,那该是多么平静祥和的日子!当然,人们也不会知道,当年的大官毕道远有多么清贫。
革命了的人们用春种秋收的农具,瞬间扒开了毕道远的坟墓。有人失望了:这哪像大官的墓?普通青砖砌成的墓穴上盖着几片薄薄的砂页岩石板,随葬品只是几件锡具而已。这位清朝著名的书画大家的长眠之所,连一片壁画都没有。薄薄的棺木只几十年就已朽烂。甚至,这个生前曾三次任过大清朝仓场总督、户部侍郎、钱法堂总管,掌管过亿万资财的高官的口中,连一枚铜钱都没有含。人们只收获了一块沉甸甸的墓志铭,那上面刻着:
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检讨丙午科山西正主考官
记名御史司经局洗马 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 日讲起居注官
成安宫总裁 国史馆纂修 文渊阁校理乙卯科顺天乡试同考官
丙辰补行辛亥乙卯科广西正主考 暑国子监祭酒
文渊阁值阁士 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钦命稽查中书科事务
戊午科顺天武乡试副主考 暑礼部左右侍郎 补授兵部左侍郎兼礼部右侍郎调补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 暑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 钦命总督仓场侍郎督察院左督御史
辛酉壬午科顺天乡试副主考 兼署兵部尚书补授礼部尚书 钦命管理户部三库事务大臣
经筵讲官 武英殿总裁 玉牒馆副总裁兼管顺天府府尹 恩赐紫禁城骑马
殊旨毋庸带领引见随带加二十二级纪录二十六次诰授光禄大夫
农民们看不懂这些文绉绉的文字。但他们知道这是四旧,两个革命的愚氓壮汉举起了愚昧的铁锤——:一声闷响,那块记录着一代名人一生行迹的青石便粉身碎骨,连同并不高大的墓碑一起作了生产队猪圈的垫脚石。
二
公元一八八九年,即光绪十五年,大清王朝的气数日见式微。四万万人口泱泱大国的朝政仍被一个专横跋扈的老女人操纵着。那年正月,那个女人亲手导演了一场“皇帝亲政”的滑稽戏。正月二十六日,是光绪帝的大婚之日。十九岁的傀儡皇帝爱新觉罗载湉,按照“老佛爷”的旨意娶都统桂祥之女为皇后。第三天,在太和殿为光绪帝举行了正式的“亲政”大典。交权后的皇太后,时不时地住进颐和园,做出让位的样子。然而,那一年的中国的政治早已进人最为腐朽、黑暗的时期。西太后执掌朝政已近三十年,满朝文武皆为党羽,没有谁把亲政大典当作真事。更没有谁把个儿皇帝当作皇帝。光绪皇帝仍然是傀儡。
那年春天,年届八旬的礼部尚书、武英殿总裁、四朝元老毕道远的生命历程行将结束。早在二年前,毕道远就以病为借口,辞去了一切职务,在家安心养病。 他是一位不怎么讨老佛爷喜欢的大臣。在这个女人的眼中,毕道远真是一块滚刀肉,一枚棉中针。他从不拂自己的旨意,但每次在廷议中总在赞扬声中绕来绕去被他绕进了圈套,让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还不能说疼。也不是不想治他的罪,然而,这又实在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他是四朝元老,曾任过咸丰帝的侍读侍讲司经局洗马、国子监祭酒,多次任过山西、广西乡试主考官,三次担任仓场总督。这些职位哪一个不是肥缺?又有多少人栽在这上面?惟有毕道远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一点点把柄都抓不住。在京城,反倒到处都能听到赞颂他的歌谣,“毕公督仓场,不吃发霉粮”,“板桥竹,牟晖羊,道远大字世无双”等等。
三十多年前,慈禧还是玉兰儿时,就知道了朝中有一名叫做毕道远的翰林何等了得。咸丰元年八月的一天,紫禁城内太和门忽遭雷殛,门楼匾牌被毁。新上任的咸丰皇帝认为是天儆,郁闷不安。这北京紫禁城为明成祖朱棣所建,宫深九重,气势恢宏。进天安门依次是午门、中和门、保和门、太和门、太和殿。太和殿是皇帝接见臣僚议事的地方,是故宫主要建筑。紫禁城的建筑都是经过堪舆家们精心策划的。至今存在好多未解之迷。太和殿高36.5米,乘以十正合大周天365天之数(即一年);太和门高29.90米,正是太阴周之数(即一月),充满着神秘色彩。历代皇帝为皇宫中的风吹草动而惶惶不安。牺牲大礼祈祷苍天后,咸丰皇帝决定重修太和门。仅太和门上的大额就高一丈二尺。工程竣工之后,咸丰帝命工部制作了新额,择吉日让翰林院挑选书法高手书写“太和门”仨字,拟择优选用。翰林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争相在新帝面前表演展示能耐。一幅幅“太和门”字样被高高地悬了起来。咸丰帝一幅幅端详,边看边摇首,面有不悦之色。当他走到毕道远的字幅前时,站住了,咸丰帝笑了:“我就说嘛,朝中终究是有人的。毕爱卿真乃天下第一管笔啊。”太和门自此换上了毕道远的题字。原来,在咸丰的眼中,其他人的字总有一种上小下大的感觉,咋看咋别扭。毕道远的字,搭眼一看不但刚劲有力神采飞扬,且上下匀称赏心悦目。同僚们当然悟不出毕道远的奥妙和心机。一百多年来,这一直是中国书法界的一个迷。后来有人分析,认为毕道远有意自上而下将字逐个缩小,利用人的视觉误差产生均衡感。毕道远实在是人杰,他懂得世间万物只有处于平衡状态,才能保持统一和谐的道理。但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只有毕道远悟得出?也许,这决不仅仅是个书法家们值得悟的命题,这又何尝不是做人做官做事,大到宇宙小至原子的普遍规律?他只不过把这一规律运用到书法艺术中。所以,他首先是个人生的成功者,然后,才是书法艺术的大家。
其实,早在道光二十六年,仅为六品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检讨的毕道远,已经被道光皇帝所器重。出人意料地被委以丙午科山西正主考官。那一年,才是他进入仕途的第七个年头。道光皇帝没有走眼。毕道远一扫科考场上的腐败风气,表现出了凛然气节。他在路上吃着夫人为他备上的煎饼,日子久了,煎饼生了绿毛,就在下榻的旅舍挂开了“万国旗”。一些人按常规想方设法给主考大人送礼,都被他严词拒绝。他不但不收考生丝毫礼物,而且把自己的俸禄全部补给贫穷的考生。“毕太史进山西,只选才不收礼”的歌谣不胫而走。路上行人口似碑!毕道远为大清王朝挣足了山西人民的面子。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部分山西人民,也许从清官毕道远身上看到了大清王朝的希望。道光皇帝把载誉归来的毕道远擢为司经局洗马侍讲侍读学士,把培养太子的重任放到了毕道远的肩上。
然而,那一时的清王朝,已经在下坡路上刹不住车。鸦片战争的巨额赔偿搞得朝廷内外交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之内忧,虎视眈眈的外国列强之外患,都是大清王朝的致命伤痛。咸丰帝从他老子手中接过的是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官场腐败已达极至,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官员出污泥而不染者十分鲜见。仓场总督,各省乡试主考官这样岗位的人选十分难得。咸丰二年、六年广西的乡试由于选不出信得过的主考官,咸丰帝宁愿暂停开科。咸丰六年,命乙卯科(咸丰五年)顺天府主考官毕道远,补行辛亥(咸丰元年)、乙卯(咸丰五年)广西的乡试,任主考官。旋即又授命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钦命稽查中书科事务等要职。在一个异族统治的王朝,能得到这般器重,可见毕道远德才之一斑。
然而,咸丰十年,历史把毕道远推到了生死考验的境地。那年八月,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咸丰帝在南书房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对策。那时正是肃顺把持朝政,炙手可热之时,肃顺是主逃派的头目,王公大臣皆视肃顺马首是瞻,众多附和,通过了以木兰围猎名义掩盖下的逃跑热河的决议。惟独道远慷慨陈词,誓与社稷共存亡。肃顺大为不满,视其为眼钉。但是,玩火者必自焚,咸丰十一年七月七日,咸丰帝在忧虑和淫乐中死于热河。不可一世的肃顺等,继死于慈禧太后与奕忻联手制造的夺权阴谋。毕道远安全地规避了一次政治危机,再一次验证了毕道远的处世哲学。为他在同治、光绪朝立于不败之地奠定了政治基础。
智者毕道远在一八八九年的那个早春,在一片生命的烂漫气息中停止了他睿智的思想。再也不用为腐朽透顶的爱新觉罗王朝殚精竭虑了。他在妻子邵氏温情的关爱下,魂归鲁中孝妇河畔故土。他遗嘱儿子念承:生不祸民,死不扰民。路上偃旗息鼓,避府绕县,决不能让地方官路祭迎送。遗体埋在牛家庄孝妇河畔的祖茔中,国难当头,民不聊生,葬制与普通百姓一样。当时即为池州知府的毕念承谨遵父亲嘱咐,一路悄无声息扶柩而归。身为一品大员的礼部尚书,按清制应赐谕葬。但是,内外交困而又奢靡腐朽的慈禧太后,不可能拿出银子为死去的卸磨老驴毕道远发丧。家人又按毕道远遗嘱坚持薄葬,朝廷就顺水推舟,成全了这个四朝老臣的一世清名。夫人邵氏的一方印花包袱,包裹了一位清官的一生积蓄——一方砚台几管毛笔。一堆与平民坟头别无二致的黄土掩埋了他的肉体。这可能是清朝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善终的一品大员中最简陋的“谕葬”了。然而,一百年来,在家乡人民的心目中,清官毕道远的精神从来没有死。清官毕道远的故事传颂在孝水之滨,白山之阳。
三
历史,终究不是捏出来的。天下乌鸦是黑的居多,然而,有一两只白的不是显得更加希奇珍贵吗?历朝历代为官者,谁不想流芳千古,名垂青史?可是谁又是名利关前的常胜将军呢?于是,清官成为大音稀声的历史宠儿亦属必然。其实,做官是做人在特定环境中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说到底,是人性的大展示,人格的大竞争,不在职位的大小高低,只在人格的大小高低。让人民让历史记住了的虽说是廖若辰星,但他们是民族的脊梁和希望。因此,清官情结是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柱之一,是沉淀到百姓灵魂深处的因子。因此,那个蛮横专制甚或毒辣的擅权女人,对于四朝元老的清官毕道远也奈何不得!在慈禧太后擅权的时期,也是清官毕道远飞黄腾达的时期。甚或获得恩赐“紫禁城骑马”、“毋庸带领引见”的最高殊荣。清正廉洁,是为官者最有效的靠山和护身符。可惜,这些无以复加的荣誉,似乎与清官毕道远毫无关系。“紫禁城骑马”、“无庸带领引见”的特权一次都没有用过。他在百姓面前,连只毛驴都未曾骑过。
毕道远原籍王村镇万家庄。其祖父毕丰莅迁居淄川城北牛家庄,穷人毕丰莅在孝水河畔的牛家村扎住根,他的儿子毕昌绪就举孝廉中进士做成了知县。十数年,孙子道远紧步老子后尘进士及第,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步步高升,数十年超越乃父,进入异族王朝的权力中心,再现毕氏家族辉煌。毕道远曾不无得意地撰联曰:“十七世诗礼门第,五百年孝友家风。”综观毕道远为官做人之道,固然有其个人天赋本质的因素。然而,不可否认家族因素对他影响的至关重要。他肯定从其祖宗为官的成败得失中汲取经验与教训,养成了他城府内敛、中庸精细、超然官场、谦让恭谨、关爱平民、严于律己的道德修养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从他的身上,可见到其祖宗毕自严的勤谨忠诚,毕自寅的倜傥机智,毕自肃的果敢无私。